第三十三四:逆水行舟三百里
随着楼船靠近,松江水面的波浪越来越大,乌篷船像一片芦叶,随波起伏。
王玉珂站在船头,一手持夜光杯,一手提酒壶。他以壶轻敲船栏,叮叮当当。一边小酌,一边清唱楚歌。
张有归脸色微变,目光闪烁不定。
陈子墨觉察到他的异样,轻声说道:“张有归,你和他有仇?”
张有归双手捂眼,低沉道:“五年前,他给了我爹一壶丹药。”
陈子墨联想到张本睿小妾的那番话,瞬间明了其中内幕。想必那壶丹药,才是张有归娘亲身死的罪魁祸首。想到此,陈子墨不禁伸手握住了背上的刀柄。
艄公和谢石孰视无睹,对楼船视而不见。一个欢快洗碗,一个静坐鱼儿上钩。
突然,鱼线一阵猛烈颤抖。谢石哈哈笑道:“好大一条鱼。”
艄公抿嘴一笑,没有抬头,继续洗碗。
陈子墨和张有归侧身看向谢石,确实看到鱼线在颤抖,鱼竿被拉成一轮满月。
松江水面,波浪起伏。
谢石一手持鱼竿,一手轻击船舷,和歌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弯弓垂钓,愿者上钩。”
随着鱼线颤抖,远处的楼船在水中打了个转儿,船身旋转九十度。由于来势太猛,楼船失去了重心,横斜着倒向水面,大有倾覆翻船的趋势。
王玉珂哈哈一笑,将白瓷酒壶抛入水中。只见那酒壶见风而长,霎时间变得硕大无比,抵住了倾斜的楼船。
“好一手太公垂钓!”王玉珂飞身站在船栏上,大手一挥,酒壶又恢复成原样,飘入手中。
“彼此彼此。”谢石拉着鱼竿,水中大鱼还在奋力挣扎。
“谢先生,鱼跑了。”艄公哈哈大笑道。
陈子墨和张本睿举目望去,果然见到鱼线脱落鱼竿,浮子在水面极速远遁。
方向正是楼船位置。
谢石笑道:“他想要,便拿去。”
砰然一声巨响,水中大鱼撞在楼船船底。一道水柱,自松江水面冲天而起。
楼船被撞击的地方,出现一个硕大的窟窿。江水汹涌而入,楼船再次倾斜。
“起!”王玉珂低声喊道。
陈子墨瞪大眼睛,小嘴微张。只见那楼船,在王玉珂一声之下,浮水三尺,悬停在水面之上。
谢石和艄公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对王玉珂的修为很是赞赏。
“作何解?”艄公笑问道。
“逆水行舟三百里。”谢石笑道。
然后,陈子墨和张有归的下巴夸张下坠,砰地一声撞在船舷上。眼前的一幕,着实让二人震惊不已。
谢石话音刚落,楼船轰然落水,在水面之上砸出滔天巨浪。而后,楼船倒退,往松江上游极速划去。
“何方高人拦路?”王玉珂话音还在此处水段飘荡,楼船却已经倒退到了三百里开外的松江上游。
扶余城渡口,忙进忙出的扶余亡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松江水面一闪而逝。紧接着是滔天水浪和一股狂风掠过。
艄公坐在船尾,哈哈大笑着一掌按住水面,滔天水浪顿时风平浪静。
“谢先生果然不愧为圣人之下第一人,口含天宪,言出即法,好大的手笔。”艄公笑道。
谢石收起鱼竿,不知何时鱼线被他捞了上来。一条十来斤的大鱼头破血流,挂在雪白晶亮的鱼钩上。
“朱老哥,再烤一条?”谢石笑道。
艄公挽了挽袖子,愁眉苦脸道:“儒家读书人,当真不读书就会饿死?”
谢石哈哈大笑,高声唱道:“我以我心映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艄公咒骂一声,开始去鳞破肚,清洗抹盐。
陈子墨和张有归互相用手抬了抬彼此的下巴,一脸崇拜的看着谢石,屁颠屁颠的跑去生火。
一鱼一炉一案,一坛酒四个人四只碗。
松江月色正好,仲秋晚风醉人。
四人在乌篷船上小酌慢食,比起刚才那几条鱼,他们现在吃得很慢。
谢石倒满酒碗,小酌一口,望着芦苇荡轻声说道:“变天了。”
艄公似乎酒量不好,只见他醉眼迷蒙,嘟囔道:“天气何曾好过?”
谢石惭愧一笑,说道:“朱老哥,是儒家对不起扶余。”
艄公摇摇手,打断谢石的话,说道:“陈年旧事无需再提,谢先生此次为何而来?”
“儒家想和你做笔交易。”谢石说道。
“还是张夫子那一说?”艄公问道。
“为表示诚意,儒家愿意付出更多。”谢石淡然道。
“我的要求都满足?”
“可矣!”谢石笑道。
“谢先生专程为此事跑一趟,在我看来不值得。”艄公双手抱住后脑勺,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道。
“鬼方大军压境,儒家不能不管。”谢石说道。
“道门和佛门对此事态度如何?”艄公问道。
“道门的态度比较晦涩难明,佛门的态度不言自明,彼岸佛陀已经盯上了鬼方国师。”谢石说道。
陈子墨突然开口道:“那秦广王是谁?”
艄公和谢石疑惑的看着陈子墨。
“秦广王乃是幽冥界十殿阎罗之一的罗君,你不知道?”谢石说道。
陈子墨解释道:“昨夜我曾看到流云大师在追逐一个叫秦广王的人。”
谢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必秦广王就是鬼方国师了。”
艄公闻言,醉意顿时清醒了一半。他沉吟道:“莫非鬼方打通了人间和幽冥界的通道。”
谢石摇摇头说:“人间本就有****通往幽冥界,只不过元圣当年为人间立规矩的时候,和十殿阎罗有过约定,幽冥界不得干涉人间。”
艄公长叹道:“元圣出了问题,妖魔界和幽冥界都要重返人间了么。”
谢石笑道:“儒家法度,岂能因一人废弛。他们当儒家四圣的话是儿戏么?秦广王胆敢破坏规矩,偷偷摸摸进入人间。彼岸佛陀不收拾他,我也会找他麻烦。”
“儒家四圣,除了元圣之外,还有谁是佛道二祖和百家祖师的对手,毕竟辈分矮了一大截啊。”艄公愁容满面的说道。
“而且儒家订立的规矩,本就和妖魔界相冲,元圣造字,更是破坏了幽冥界的大道根基。儒家和妖魔鬼怪,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谢石沉吟道:“儒家四圣早有谋划,我只管镇守中土神州东北四国,其余之事,另有他人负责。再且,你真当儒家圣人除了读书,就什么都不会了?”
“是我杞人忧天了。”艄公笑道。
陈子墨和张有归涉世未深,对这些辛迷了解不多。所以对艄公和谢石的谈话,插不上什么话,但也听得他们惊心动魄。
不过,陈子墨有一事不明。
谢石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谢石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便淡然笑道:“刚才听你们俩聊天,你说你大哥是儒家元圣的衣钵传人。这件事,早已是天下皆知。”
陈子墨了然笑道:“非是我信不过谢先生,只是这一路行来,见过太多人心苟且,不得不防啊。”
谢石点点头,说道:“陈子墨,防人之心可有,但记住一句话,不要对人心太失望。儒家亚圣说过,人性本善,教化可使人从良。”
陈子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吃过第二顿晚饭,谢石便向他们告辞,说是要去黑水镇看看,观摩一下彼岸佛陀的大手笔。
临行前,谢石对张有归说,如果觉得去稷下学宫路途遥远,不妨去孤竹书院读书。天下书院学宫,都是儒家一脉相承的,去哪里都一样。即便是小城小镇的学塾,只要用心,也能在书中读出真意。
张有归点点头,说他会考虑,等先到龙原城后再做打算。
谢石离开后,艄公笑道:“两位公子请进乌篷船中休息,三百里水路两天走完,老汉要加班加点才得行。”
陈子墨和张有归告谢一声,便进入船舱躺下。
乌篷船冒着月色,向南方继续行去。没有了王玉珂的楼船纠缠,张有归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或许是地势所致,那轮月亮显得尤其硕大浑圆。松江平原笼罩着白色的月华,活像披了一件轻柔的薄纱。
陈子墨和张有归侧身而卧,望着松江水岸,那被秋风拂动的芦苇,沉默不语。
一夜无话。
很快,船舱中的两人,就陷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太阳的曙光破开东边的芦苇荡,照进船舱。陈子墨突然觉得船底一阵抖动,他睡眼惺忪的爬起来,见张有归早已起床,正坐在船头,望着初升的太阳出神。
陈子墨在他身边坐下,伸手从河里捧了几捧水洗脸。仲秋时节的江水寒彻刺骨,洗完脸,陈子墨觉得整个人都清醒过来,睡意全无。
“张有归,想什么呢?”陈子墨问道。
“我在想,到了龙原城,我该如何面对那一家子人。”张有归低沉道。
“谁啊?”
“我老爹可不止我这一个儿子,上面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呢。”张有归说道。
“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你爹不是还有好几房子嗣吗,你以后可以投靠他们嘛。”陈子墨说道。
“我和他们天生犯冲,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张有归沉闷道。
陈子墨当然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也不好深入去探究原因。两个人坐在船头,脱掉鞋子,将脚伸进水中,踢踏踢踏的撩水作乐。
松江的源头,据艄公说,是长城北面的一座大山。所以和源自鬼方的黑河不同,松江水清澈甘冽,几可见底。
水中的鱼虾成群,岸边的芦苇荡中,水鸟不时扑腾而起,飞往南方。整个松江平原,都呈现出一派萧条的肃杀之气。
乌篷船荡起层层波纹,往下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