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有人浅饮清唱

加了十两银子,艄公撑船的速度明显比以前快了不少。两日三百里,如果走陆路,张优归想都不敢想。

乌篷船像一支离弦之箭,在松江水面极速远去,不多时就将楼船远远抛在后面。

艄公一边撑船,一边高声大唱。歌词是说那扶余国立国千年,与尧舜同岁。朱蒙无辜,猪马养之;鳖鱼有义,浮水作桥;寒冻三尺,柳花作鸡子。天雨粟,树生盐,松江淌千年,扶余世代传。

夏兵北来,扶余万军莫能战;濊貃城破,为奴千千万万年;男儿无腰骨,女儿无日夜;苍天无眼,大地也无情。

陈子墨听着老汉悲凉凄怆的歌声,竟是悲从中来。唱完一段,艄公小酌一口酒。

停顿间歇,陈子墨开口问道:“老汉,这歌词唱的什么?”

“公子有所不知,这首曲子乃是扶余国亡国之君玄王,被囚于九阳城时所作。唱的是扶余国的千年寿岁,物产丰饶。以前这块土地,备受老天眷顾,老百姓安居乐业。唱的是亡国为奴,世代为娼。总之一句话,说的是亡国之痛,为奴之悲。”

“歌词中的典故作何解?”陈子墨问道。

张有归欲言又止,很想在陈子墨面前抖擞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可是不等他开口,艄公便接连几个哈哈,将话抢白过去。

“据传说,扶余国始祖朱蒙,其母望气如鸡子,从天而来,是有身孕。其父以为不祥,欲杀他。遂将他置于猪圈,没想到母猪对他吹气,以猪奶喂他。后来又将他置于马厩,母马也如此作为。其父见杀他不死,又将他扔在冰天雪地中,杨柳花随风而至,形成鸡子形状的温床,将他包裹其中。”

艄公呵呵笑道:“后来他长大成人,能征善战。有一次兵败之后,前有大河,后有追兵。朱蒙临河而望,问河伯自己能否过河。河伯说他天命不绝,可以过河。于是乎,无数鱼鳖浮出水面,在河中架起一座桥梁。朱蒙率军渡河,才逃过一劫。”

“天雨粟,树生盐又是何典故?”陈子墨问道。

“天雨粟,说的是儒家元圣造字,万鬼莫遁,为之哭泣。上苍感念他造字有功,降了一场粟雨。树生盐,说的是一种叫扶余的树,为感念朱蒙恩德,上面生满了盐晶。扶余人从不出海捞盐,都是从树上采盐为食。这两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子墨听到这儿,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个,和他们陈氏一脉有关的典故。说是大商王朝覆灭后,商人后裔作了一首《玄鸟》来纪念故国。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

古帝命汤武,正域彼四方。

放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陈子墨出生之时,大商王朝已经灭国千年。虽然孤竹陈氏和大商王族同姓,但由于时间久远,陈子墨并未觉得有多遗憾。只是单纯地认为,《玄鸟》写得文采斐然,可歌可泣。

但总的说来,还不如艄公唱这几嗓子,声情并茂,来得感染人些。

行了半日,楼船早已被抛在后面不知多远。张有归几次回望,都没看到楼船的影子,他这才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艄公将竹篙插在水中,将乌篷船固定,说道:“两位公子,咱们已经行了五十多里。天色将晚,老汉要替你做饭了。”

陈子墨站起身,问道:“老汉,需不需要帮忙。”

艄公呵呵笑道:“公子无需帮忙,咱们近水吃水,待老汉钓几条鱼,今晚咱们吃烤鱼如何?”

陈子墨和张有归点点头,表示同意。

只见艄公跳到岸上,从泥地里捉了几条蚯蚓作饵,穿在鱼钩上抛入水中。

三人在船头并肩而坐,望着松江水面,静等鱼儿上钩。

张有归轻轻碰了下陈子墨肩膀,细声道:“大老表,我有些晕船。”

陈子墨见他面色苍白,豆大的汗水从脸上不断滑落,显然晕船晕得厉害。

他侧过身对艄公说道:“老汉,我们想上岸休息一下。”

“公子请便,但不要走太远,记得回来吃晚饭。”艄公呵呵笑道。

陈子墨二人鱼贯下船,踩着河滩浅水,来到岸上。举目望去,松江穿行在丈高的芦苇荡中。仲秋时节,芦苇枯黄,接天盖地。秋风过处,芦苇荡掀起层层波涛。

此情此景,陈子墨不由得想起北海。不知北海的柳树,是否也已经枯黄落叶了。

秋风至何处,孤客最先闻。

陈子墨和张有归都不约而同的涌起一股愁绪。

一轮红日坐在极西之地的地平线上,金色的霞光铺在水面,秋风扫起波浪,将一河金光揉碎,活像繁星满满的星河。

陈子墨望着西坠的夕阳,轻声说道:“张有归,到了龙原城,你有什么打算?”

张有归闻声一动,说道:“老爹死后,天大地大,我已不知何处才是家。”

陈子墨眼睛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要不你和我一起上昆仑山。”陈子墨提议道。

“我不适合修道,去昆仑山干什么。”张有归落寞道。

“我说你不适合修道,都是胡说的,你不要当真。”

“其实在五年前,老爹就曾和玉虚宗仙师提过此事,当时那位渡劫仙人替我称过骨,说我根骨太差,不适合修道。”

“王玉珂的师父?”陈子墨问道。

“嗯,是一位四劫仙人,他说的话总不会错吧。”

陈子墨闻言,心中一动。四劫仙人,该不会是当年和二哥那位师父,太和宗仙师吕思齐一起,追杀偷盗楚国和氏璧那名大妖的玉虚宗仙师吧。

陈子墨想到此,又想起昨夜自己问娘亲的那个问题。楚国的镇国重宝和氏璧,为何会出现在娘亲肚子里。这其中,难道和那名大妖有关?

想到大妖,陈子墨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二姐和楚爷爷。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在妖魔界过得好不好?

“大老表,我想你说得对,我适合读书,应该和我爹一样,作个儒家读书人。”张有归突然笑道。

“读书好啊,我大哥和大姐就在稷下学宫读书。要不我修书一封,介绍你去稷下学宫。”陈子墨开心笑道。

“也好,到时候你从昆仑山回来,我们还能再见面。”张有归说。

“我大哥现在是儒家元圣的衣钵传人,他出面引你去稷下学宫,成功的机会应该很大。”陈子墨傲娇道。

“只是有个问题,儒家现在式微,在人间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张有归,人生几十年,走什么路很重要,你自己可要想好。”

张有归豁然笑道:“大老表,我不能像你一样成为飞来飞去的仙人,但好歹还能做个博学多才的读书人。只要结出书生文胆,也能做到口含天宪,言出即法的。”

陈子墨笑骂道:“口气不小,野心很大嘛,你还想成为儒家圣人。”

张有归呵呵笑道:“俗话说的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不想当儒家圣人的读书人,也不是合格的读书人。”

陈子墨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拿自己来说,难道不想成为渡劫仙人,甚至是天仙,金仙,混元仙?

陈子墨觉得,如果想屠尽妖魔,杀尽仇敌,混元仙还远远不够。毕竟自己牵涉到诸子百家的大道之争,幕后之人,无不是震古烁今的百家祖师。

按楚爷爷的说法,混元仙人面对百家祖师,也就是被人家一根手指头串一串的凄惨下场。

“好志气!”芦苇荡中传来一声赞叹。

陈子墨和张有归转身,看到一个儒士青衫的中年人,正站在芦苇荡的芦苇叶上。中年读书人面含笑意,看着坐在河滩上畅谈人生理想的两个小家伙。

陈子墨和张有归连忙起身,向读书人拱手作揖,恭敬道:“见过先生。”

“你也是读书人?”中年人笑道:“儒家式微,读书人的这一套礼仪,现在知道的人可不多了。”

“以前在学塾,见大哥大姐向先生行过此礼。”陈子墨脸红道。

张有归则要大方得多,他淡然说道:“我爹也是读书人,曾经教过我的。”

中年读书人踩着芦苇叶,飘然落地。他很随意的坐在陈张二人旁边,望着松江水面,说道:“渤海国张本睿,没有结出文胆的读书人,我有印象的。”

张有归闻言,不禁小脸一红。中年人如是说,就好比道门仙师说某某人修道一辈子,还没结出金丹一样。

对子骂父,当众揭短,太不给面子了不是?

中年读书人呵呵一笑,说道:“结出文胆只能说明从书上读出了真意,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为官和造福一方百姓的能力。张本睿,小行有过,大节不亏,是个不错的读书人。”

张有归翻了个白眼,对这个中年读书人的泼天口气,很是无语。

“小家伙,莫非你是陈霸仙的儿子?”中年人问道。

“你认识我老爹?”

“神往已久,但不曾见过面。”

“敢问先生名讳?”陈子墨问道。

“孤竹书院,谢石。”

张有归惊呼道:“孤竹国唯一的贤人,谢先生!”

陈子墨疑惑的看着张有归,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

“哈哈,都是虚名而已。”谢石笑道。

“谢先生名扬天下,一手狂草更是惊天地泣鬼神。老爹生前多次提及先生,无不对你敬佩有加。”张有归崇拜道。

“哦,还有这种事,是张本睿抬爱我了。”谢石呵呵笑道。

“几年前听老爹提及过一事,晚辈现在都还记忆犹新。说是先生在二十多年前,孤身赴鬼方,一手狂草,驱鬼百万。当真是惊天动地,震古烁今了。”张有归感叹道。

谢石哈哈大笑道:“误传,误传啊。没有百万,只有九十万而已。”

陈子墨和张有归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三人闲谈,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落山。芦苇荡陷入黑暗之中,只闻秋风过,芦苇声声响。

艄公点燃灯火,忙里忙外,正在烧烤几条大鱼。只见他在船头摆了一张木案,生了一炉炭火。木案上摆放着十来个小竹筒,艄公一边翻转鱼身,一边拿竹筒撒佐料。

不一会儿,阵阵浓香迎风而来,芦苇荡到处都是香味。

谢石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欢畅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天未吃东西,正好赶上你们在烤鱼。”

陈子墨和张有归翻了个白眼,谢石在他们心中高大威猛的形象,瞬间坍塌。

“谢先生,请随我们上船,老汉烤的鱼不少。”陈子墨说道。

谢石率先一步,踩着水面登船,一屁股坐在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艄公烤鱼。

“至圣当年游历诸国,被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看说的没错。这烤鱼一事,我就一窍不通嘛。”谢石感叹道。

艄公呵呵笑道:“先生自己骂自己,老汉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到。”

“朱老哥,明人不说暗话啊。”谢石呵呵笑道。

艄公闻言一愣,转而哈哈笑道:“谢先生好眼力。”

陈子墨和张有归蹈水上船,匍匐着穿过乌篷,爬到船头。阵阵鱼香撩人,两个家伙看着几条色泽金黄的烤鱼,一个劲咽口水。

“大功告成,等我取些酒来,今晚咱们好好喝一场。”艄公爬进船舱,抱了一坛酒出来。

“两位公子,我这酒是孤竹国最出名的雪花酒,要不要喝点?”艄公笑道。

陈子墨和张有归面露难色,不是不想喝,是不敢喝。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俗话说的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没事,喝点吧。”谢石点头劝道。

“孤竹国雪花酒,是采取白山头的万年寒冰所酿,和西蜀的剑南烧,岭南的荔枝蜜齐名,被誉为中土神州三大名酒。”谢石笑道:“我辈读书人,不可一日无酒啊。”

如果说陈子墨和张有归信不过艄公,那么对于谢石,他俩则是百分百相信。因为儒家谢石,是天下公认的正人君子。不对,是比君子还高一级的儒家贤人。

四人分坐木案四边,一人分得一条大鱼。四只劣质酒碗躺在木案上,和碗里的名贵雪花酒格格不入。

人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说的喝美酒,要用匹配得当的器皿。但今夜此时,行船在外,他们没那么多讲究了。

四人频频碰杯饮酒,大快朵颐,不多会儿,数条大鱼和一坛美酒就被分食下肚。

谢石犹不解恨,恨不得一口吃尽松江鱼,喝光孤竹酒。只见他取过艄公的鱼竿,也不挂饵,就随手抛进水里。美其名曰:愿者上钩。

艄公返回船尾洗碗,陈子墨和张有归躺在船舷上,看那水中月。

一道波浪袭来,月亮被揉碎,散作一河清辉。

远处,一条大船极速而来。

船上,有人浅饮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