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告别

乔姆回到地表的时候什么也不做。

即使在经历过十数年的秋冬，他仍然记得这片土地逝去的风景。寒风寂寥，单薄的雪丝拂着建筑上细细的檐线，远处红场的轮廓若隐若现，建筑有如鬼影般隆起。

放眼望去，天雨雪！鬼夜啼！

三道扭曲的影子朝东方奔去，更使这片土地布满了离魂与哀愁。

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在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中，他更像是浪潮中的浮萍，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浮萍有根，却无法笃定自己的命运。这场灾难爆发之初就清洗掉国家十分之九的人口，现在还活着的无非是拾荒者、身怀绝技的人、残存士兵还有稀少的猎人。革命广场有属于他们的猎人，其它站点也应有。

他仔细思考“猎人”这个特殊职业，他们本不该局限于本站点之内，如果他们能去各个站点交流贸易，其它站点也应当非常欢迎，并且能够换来各个地区独有的珍贵物资。乔姆可以当个隐形猎人，别人怎么叫他都无所谓。

不久之后，这个地区开始流传某个关于“йтдиодиноко”的传说，意思是独行者。

他只身游走在革命广场以外的任何区域。红场一带50KM以内的站点都传播着他的信息，他不曾以真面目示人，身披一件破烂的、带兜帽的卡其色大衣，身背一把很普通的狩猎来复枪。他带着防毒面具，但防毒面具却没有滤罐，他也不和任何人交易滤罐，人们猜测他有抵抗辐射的能力，要不就是在某处藏有大量滤罐，不愿被人知道。每个猎人都有其迥异的风格，这个猎人的风格就是没有风格。

人们猜测他就是革命广场的独狼，因为他每次只是交易完就走，没和别人多谈任何一句话，只有在革命广场的站点才偶尔多停留一会儿。

快临近深冬的时候，乔姆背上的背包也越来越大。

他用20颗.44子弹与70颗7.62军用弹换来这个大包。乔姆用鹿皮缝了睡袋，它平常可以卷成一卷与背包绑在一起，连他衣服上的口袋也从八个变成十个，其它两个是他用布料自己缝的。背包里又有许多东西，这些是任何站点的商人都垂涎三尺的。

在乔姆云游四方的时候，其它猎人还是各侍其主，劳劳碌碌在站点周围搜索着已经荒芜的物资。他们身上的装备是站点的，不像乔姆那样自由。乔姆可以在这个站点用十颗子弹换一瓶黄油，再到另一个站点有人愿意出二十颗子弹买黄油，他就这样赚的越来越多。

渐渐的乔姆身上的大包也装不够子弹，他就大肆挥霍置换了一套自己的装备，然后子弹又多得用不完，他干脆找个隐秘地点，用锁柜将子弹全装起来，埋进土里。这个地方只有他认得出，下了大雪后，乔姆就在自己买来的地图上画了个标记。乔姆感觉不错，他的来复枪到现在为止没有打出过一颗子弹。实则每个猎人都有为他撑腰的站点，就像人们猜测他是革命广场的，也没人蠢到去惹他。

连乔姆的不善言谈也派上了用场，有次有人要买东西出价二十颗子弹，乔姆觉得不够，便不开口，别人提价到三十颗子弹，乔姆觉得还行就开始翻包找货，那人以为乔姆要走了，直接甩价50颗子弹。于是乔姆每次就坐那儿不出声，有人提价就翻包，每次都能拿到好价钱。他的7.62口径军用弹实在太多了，后来干脆买了把自动步枪，将握把、瞄具、和消音管配了个遍，与子弹埋到一起，希望遇上大事再用它。乔姆也配了把斯捷奇金冲锋手枪作为近身武器，这把枪全自动发射，空枪只有1千克，20RDS不到3秒就能射完。它的子弹与马卡洛夫手枪通用，乔姆在市集上换到不少，他只预留两个弹匣量。

自从乔姆被称为独行侠开始，他的装备就再没有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他甚至觉得自己过得太安逸了，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他积攒了厚厚一沓明信片，对着荒芜的城市想象着不复存在的美丽风景。

时间不长不短，也过去了两个月。

乔姆伏在雪地，那天暴雪过后，部分天空变得澄澈而透明，就像黑洞里的一只白瓷碗。

紫外线直射下来，到处白茫茫的一片，仅限于这个区域。乔姆戴着墨镜，他也从未想到自己竟用得上墨镜。乔姆追踪着鹿群，只有鹿群活得很安逸，人类死后，它们甚至能在高速路上昂首阔步。这些鹿也是唯一没怎么变异的动物，至少从外形上看来如此。跟随着鹿群的不止是乔姆，还有狼。

聪明的狼群甚至和乔姆达成一种利益关系。它们愿意让乔姆站在离它们十英尺的地方，这个位置通常是鹿群视野的盲区，或者隐蔽性极好的位置，狼群与乔姆和谐共处，没有攻击他的意思。

狼群上去追赶鹿群，将老弱的鹿奋力分开，乔姆就冲上去将鹿砍杀。狼一同撕咬着猎物，乔姆当着它们的面将鹿完整的地方割皮，取走鹿的一条后腿，然后它们就急不可耐地扑上来抢食。

他们合作过不止两次。

后来鹿群要迁徙，狼群也得跟着，它们在荒野发出长久呜厉的悲鸣，呼唤乔姆与它们一起旅行。但乔姆暂时没有远走的打算，这群狼一直从中午等到午夜，最后哀嚎着离开。那声音在乔姆心里久久回荡，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经历了这么多，他也喜欢与狼为伍，和它们做一群自由的精灵。

与人为伍还是与狼为伍，这个问题犹如大脑里的寄生虫一样困扰了乔姆好久。他想到森林里闪烁寒光的利齿，一下就能咬断猎物的咽喉，鲜血汩汩涌出；又想到娜塔莉、伊琳娜这些春风般化解他忧愁的面庞，想到可汗那句“朋友，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吗？”，那心头一点点的犹豫。

他毕竟不是狼。许多鹿群进入了这片死城区，一个鹿群后面往往只有一群狼，它们遏制着鹿的数量，让大自然永远处于微妙的平衡。人类最喜欢的却是打破平衡，宣称自己乃是万物之王，但凡有攻击性的、不讨人喜欢的、值钱的就得杀。狼一下子占了三，想必在哪里都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他收起鹿皮。

今天是个“晴朗”的天气，乔姆要回一趟革命广场。

猎人入口已经变成唯一入口，成为直通地铁的地道，乔姆按动铁门旁边的按钮。铁门缓缓展开，两名守卫在铁栅栏防护下观察访客。“是猎人！进来吧。”“我等不及你的烟草啦，最好有伏特加，哪怕没有伏特加，有酒精也好哇！”“蠢蛋，酒精要喝死的。”“那我也要喝！”

乔姆通过首层检验，两名手持喷火器的重装老兵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放他进去了。

较时防御比较松散，他们已经驻扎这么些时候，周围地铁站的势力都摸得七七八八，没什么实力的站点还真不敢进攻革命广场。

如今的革命广场龙蛇混杂。

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广场站，一个军民混合，乱乱糟糟的地方。途中乔姆听见别人闲聊，说马卡洛夫不在站中，他带领一批士兵出去传教，煽动其它站点都加入赤线，换上赤线那血红色的旗帜。就乔姆游历的地方来看，附近80%的站点都不知所谓地加入赤线，剩下20%也在不远的将来。附近延伸过去的电影院、猎人商行、图书馆一带都将纳入赤线的势力范围。

马卡洛夫这个人可不简单，他不止想要这些区域，赤线势力将会像野火般蔓延疯长。

乔姆庆幸自己知道哪些人是可以相信的。

他这回来找安德烈，安德烈居住在靠近前哨站，而远离人群的独立屋子里。其实那儿也不算他的家，安德烈很少回到这个“家”来，这个家却有个小主人。

乔姆敲敲门，里面有双眼睛盯着他，然后低声说：“你是谁？安德烈不在这儿。”

乔姆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毛茸茸的泰迪熊，他指指玩具，又指指身上的子弹。里面的小人儿喜出望外，之后又很失望，她说：“你要交换，可我没有多余的子弹和你换。”

乔姆拿出明信片，再指指子弹。

“你只要用明信片换？你等等我！千万别走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从窗口递出来明信片，乔姆将玩具放在门前就走了。

他躲在阴影里，看见伊琳娜左顾右盼，将小熊拿回屋里。不久之后又有个穿着红背心和蓝裤子的男人来到屋前，打了几句招呼便进去了。

他们谈了会儿，房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伊琳娜四处寻找，但却没有找到她想找的那个人。

那并非是个毛茸茸的玩具礼物，小熊背后的拉链拉开，是把.22的轻手枪，还有一个弹匣和16发子弹。这一天她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枪，从此以后她要捍卫自己做人的尊严。

那个红上衣、蓝裤子的人也发出叹息，他终究没见到这个人最后一面。

以后总有两个傻子会想尽办法收集明信片，他们十年后告诉一个名叫“阿尔乔姆”的小孩战前世界的美好，这个傻傻的“阿尔乔姆”也兴致盎然地收集起明信片来，一直到他遇见老兵、成为正式的游骑兵之前，他都对明信片有着遗传似的兴趣。

乔姆已经做了最后告别，他要彻底离开革命广场的区域，奔赴前往猎人商行，探索那背后广袤未知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