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绝魂路(后篇)

这世上所有的悲剧,都有一个源头所在。

牛达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事。

也许这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但同样也会分散他心中那过于浓重的伤感。伊小光的事情让他感到胸前仿佛郁积了一块,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是的,伊小光的悲剧在于她的家庭,在于她的父母和那些所谓的亲族。如果没有从他们那里继承下来的负担,她的生活就会好过很多。至少她不用来做这样的“工作”,也不会认识他这么个祸根,更不会因此而被人盯上,在自家门口悲惨地死去。

而牛达的悲剧,同样在他的家人身上。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出在他的父亲身上。

牛达的父亲生前是个“混道儿的”。有时他喝多了,会自吹自擂是“黑社会”。牛达对“黑社会”这个词没什么了解,但他觉得真正的黑道人士应该不会穿着黑褂白背心,戴着个假金链子和两个小弟,走在菜市场里耀武扬威。这样的人年轻时被称作“混子”,老了以后就变成“老混子”。既让人没什么好感,也生不出什么畏惧之心。

简而言之,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尽管他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儿子牛达那时却很孝顺。他母亲早逝,是父亲一点一点把他拉扯大。牛达是相当传统的一个人,他最吃“父慈子孝”那一套。

虽然自从他能够赚钱开始,父亲就学会了花天酒地,天天吆五喝六地带着一群老哥们儿吃饭饮酒,走街串巷地去找那些烟视媚行的漂亮妹妹。但在牛达看来,这都算不上什么大罪过。

男人嘛,上了年纪能有点儿什么爱好?况且又是年轻时就不学好的?

所以他纵容,反正他能赚钱,就养这一个闲人,哪怕多花一点又能花多少呢?没啥区别。

“量变产生质变”,这个道理是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你对一个人毫不管束,对他好得过分,一段时间后,他就会将之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不会再对你抱丝毫感恩之心。“斗米养恩,担米养仇”也是这么个道理。

即便在骨肉至亲之间也一样。

牛达在近三十岁的时候结婚,妻子是相亲时认识的姑娘,典型的小家碧玉。牛达一眼便相中了她。不久后两人结婚,夫妻生活甘甜如蜜,又过两年,他们拥有了可爱的孩子。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那么牛达一生的生活基调就会这样确定下来,他会为了事业与自己的家庭而奉献终生。

是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牛达做好了迎接生活浪潮的一切准备,却独独漏掉了一点。

他没有看到自己父亲眼中闪动的那狼一般的光芒。

天塌下来的那一天,牛达把满身酒气的父亲从妻子身上拉扯下来,他没有细听妻子的悲泣哀啼和孩子的哭声,只是不断地挥动着拳头,夯砸着地上那看似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老人的痛呼与怒吼倒是一点不漏地进入了他的耳中——

“不肖子!你个畜生!你打我,老子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你现在翅膀硬了,你打我——哎哟!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能耐了,你打你爹!你早晚要遭报应!哎哟!早晚让雷劈死你!”

他始终没有停手,父亲也始终没有屈服求饶。

……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养了儿子整整二十年,所以儿子的东西他用起来心安理得,毕竟儿子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包括儿子养着的漂亮女人。

那之后的事情就很容易推想了。牛达和妻子离婚,他也不再和父亲住在一起,而是给他找了个保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父亲算是被他软禁了。他没日没夜地叫骂,吵得周围邻居不得安宁。

牛达的生活就变了味道,任谁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他开始纵情声色,频繁出入一些娱乐场所,以前还稍显拘谨的他,也学会了骚扰自己身边的女性下属。他变了,变得让朋友疏远,变得习惯于享乐,变得连他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

来啊,生活有什么意义呢?大家一起堕落吧!

牛达三十八岁那年,父亲大睁着眼睛,死在那间小屋的软椅上。

牛达至今都没有原谅他。

邻里间有些传言,说他的父亲是被他买通那个保姆用绳子勒死的。对此牛达从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反正没有人能拿出证据,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呢?

……

“是,是,二公子,你说的我都明白……曹雪晖那边吗?放心,我会安排好的。瞧您说的,这点儿小事您还客气什么?包在我身上了!嗯……那您且等着,我明天就办。好说好说,好,那咱就回头见啊。”

泰和新府这边的地下停车场和许多高档小区一样,都是和居民公寓楼连在一起的。牛达下车走向电梯间的时候,两道黑影拦在了他的身前。他先是悚然一惊,接着认出了来人。

“您是……张警官?”

张跃飞点了点头:“等您好久了,牛先生,你的时间压得还挺准。”

这会儿正是六点五十五分,还差五分钟就到约好的七点了。

牛达的视线转向另外一位高个子警察,那人便自我介绍道:“我叫苏琴。”

“哦,苏警官。”

“我们是奉命来保护您的人身安全的。”

这说法真够古板的,让牛达想到了古装剧中的大内高手。他不由得笑出了声:“没必要吧……”

“有必要。”苏琴认真地说道,“我们有理由认为,有人想要加害您的生命,因此我们必须要谨慎行事。吴警官和……在楼上等您,我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向您了解,希望您务必配合。”

两句话的工夫牛达就知道这绝不是可以和他谈笑风生的那种人。于是他两手一摊,再不说什么话,就这样朝着电梯间走去。两名警察跟在他身后。

经过登记处的时候,那个登记亭里的大妈一拍桌子:“哎那两个人!你们不是这儿住的人吧?别瞎头懵脑地往里闯!过来登个记!”

张跃飞一脸愕然:“我们是警察诶!”

“警察就可以不登记了?谁规定的?你们当警察的不知道以身作则吗?”大妈丝毫不给面子。

“可我们刚才在这儿站了半天您也没说要登记啊?”

“废话,你们刚才又不上楼,当然不需要登记了。现在你们要坐电梯,那就得登记!少在那叽叽歪歪的,赶紧过来!”

张跃飞还想再说什么,苏琴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两人只好老老实实地走到那边挨个签名,光这样还不行,身份证号、电话号码、拜访人与来意都得一一写明。

牛达摇头苦笑一声,当先往电梯间那边走去。

“哎,牛先生——”

“放心。”听着身后传过来的叫声,牛达边走边大声回应道,“我在电梯间门口等你们。”

可是,身后的吵嚷之声却没有停止,不仅那个姓张的警察,连那个姓苏的,还有那位大妈都一起叫了起来——

“牛先生,小心——”

“牛先生——”

“哎哎哎,那个人——”

怎么了?

牛达这时已经走到了电梯间门口。他疑惑地转身向着来路望去——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这真是一幕怪异之极的景象。牛达呆滞地看着这空荡荡的走廊。明明刚才那些人还在他的身后吵嚷不休,可转眼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就像是你正在看一部连续剧,房间里却突然停了电一般,只余你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的错愕中还带着方才未隐去的笑。

这是……怎么了?牛达的大脑迟钝地转动着。那些人去哪儿了?为什么光线突然变得这么昏暗,就好像真的停电了一样……

“喂!有人吗?”

他大声叫了起来,却听不到一点回应。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被传送到了异次元里。

这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叮”的一声。牛达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去。

电梯门在他的面前打开,亮着与外面走廊上同样昏暗的光芒。

这是十分明显的异常状况。如果在恐怖片里看到这样一幕的角色还敢走进去,那这个角色毫无疑问是个便当,过一会儿他就会被从电梯上面打烂顶棚扑下来的怪物生吞活剥。

牛达显然不是这样的弱智,正常情况下的他是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这种险境之中的。

是的,“正常情况下”。

而现在的牛达……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迷迷糊糊间,他想着——

“上去,那个姓苏的警察不是说了么,还有人在家门口等我呢,先上去再说”。

他就这样踏入了电梯间里面,正想要伸手按下自己的楼层,却意外地发现——

电梯里面不只他一个人。一位老者正站在电梯的操作面板前,他低着头,身上穿着破旧的羽绒服,戴着土气的鸭舌帽。

“那个……阿叔?”牛达迟疑着打了招呼,“帮我按下十五楼呗?”

老者没有答话,只是手指在面板上轻轻一点,按亮了那个楼层。电梯门缓缓闭合,牛达的脚下传来超过身体重力的支撑力,载着他向着数十米上的高层行去。

奇怪……

牛达退后半步,看着这老者的背影,心里转着一些念头。

这老头儿……总感觉在哪见过的样子……哦,还有,他刚才应该是从楼上跟着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的吧?毕竟停车场是电梯的最底下一层。如果他也是在停车场上来的,那牛达没理由注意不到。

可他若是从上面下去的话,为何没有下电梯?而是又跟着牛达上来了?

我去……该不会是个精神病吧?

这个想法让牛达出了一身冷汗。好像听谁说过,精神病打人杀人是不用负刑事责任的……

他又将身体退后半步,似是极力想让后背贴在电梯内壁上,好离那个老家伙远一些。

而那老者始终保持着垂首站立的姿势,并没有回过头来。

电梯的运行缓缓停止,门向两侧打开。牛达松了一口气,正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想要出去,却发现外面的走廊也是一片漆黑。

停车场的走廊虽说灯光昏暗,但至少没有灭掉。而这里……

牛达打量着外面的状况,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近处还能靠电梯间里溢出的些许光亮照明,再远一点的地方,就连逃生指示灯都看不到了。

怎么回事?真的停电了?牛达在门口探头探脑。如果确实停电了,电梯怎么还在运行?哦,走的是不同的线路?那也不对啊,真停电的话,就算是为了住户的人身安全着想,也该发出警报并暂时停止电梯运行才对啊。

还不等牛达想清楚,他又注意到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电梯操作板上方的显示屏上,亮起的那个数字是“13”。

“喂,大叔。”牛达瞅着那位老人,“我要停十五楼,这是十三楼啊!”

老人没有回应,只是冲着外面的黑暗伸了一下手指。

果然很怪……牛达越看老人那隐藏在帽子下的侧脸,就越感觉在哪里见过。

这面黄肌瘦的样子,究竟是在哪儿……

老人的手指又往外面的黑暗中虚点了一下,似是在指示牛达出去。可牛达此刻却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他打算摘下老人的帽子,好好看清楚他的正面。

但他终究没能做到。

“嗒……嗒……嗒……”

黑暗之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牛达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转过头去。

那里……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正朝着电梯这边行走过来……

牛达瞪大了眼睛。

在电梯门口被昏暗灯光照亮的一小片空地上,一个人影站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清凉夏装、不算漂亮的女人,她的面色惨白,身体略显扭曲,看上去殊为诡异。她就那样支棱着身体,用僵硬的动作伸出了手臂,像是在召唤着他。

牛达认识这个女人。

他的喉头微动,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小……小光?”

伊小光已经死了。

牛达分明知道这一点。

可外面站着的女人,又分明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身旁的老人又一次伸出手指指向外面,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里面的人让他出去,外面的人也让他过去。可在这种诡异的状况下,牛达如果真的走了出去,那么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没有细想。鬼使神差地,他向电梯外面踏出了步子。

他拉住了伊小光伸出的那只手,冰凉的皮肤不带半点弹性,那不是一只活人的手。

伊小光转过身,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前行。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牛达便在后面慢慢地跟。

不知走了多久,牛达的视线渐渐习惯了这黑暗。他能够感觉到,除了伊小光之外,周围还有些其他的人影。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向前走着。这条长路好像永远也没个尽头。

牛达向后望去。不知为何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在他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了。他还看到了自己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以及他的一些早逝的亲族。他看到电梯里的那位老人就站在路旁,他手中拿着一把锯子,好像正在锯着一条粗实的绳索,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牛达还看见了钟建华,看到了唐东升父女……

不知何时,他扭头看看自己的身旁,伊小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站在一家店面门口,抱着双臂,面上显着忧郁的神情。

哦……

牛达突然间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实际存在的道路,这里是他的人生之路。先他而去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个都停在路边,等待着他从这里走过。而更多的人还在前方继续走着,走向他或许已经无法看到的尽头。

牛达忽然心有所感。他最后看了伊小光一眼,然后从人群之中挤过去,目光搜索着他期待的那两道人影。

他曾读过宫本辉的《梦见街》,那句话他一直记忆犹新——

“走过人生之路者,一定都有深藏内心,难忘的风景”。

对他而言,他见过的所有最美好的景色都集中在那两人的身上。他想要见到那两人。他有种感觉,自己已经大限将至,命不久矣。所以即便是在虚幻中也好,他希望能够看到那两人的样子,知道他们如今过得还好。

他的努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终于人潮变得稀疏起来,他向前望去,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就在最前方。他的孩子已经长大,拉着前妻的手,母子两人相互依偎着。

他奋力向前跑去,跟在了缓缓行走的两人身后。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于是他沉默着,将一只手搭在前妻的肩膀上。

女人回过头来,她空洞的眼窝中没有眼珠的存在,微微张开的口中也只有黑色的空洞,她的脸是瓷白色的,宛如戴了一张光滑的面具。他的儿子也回过头来,有着和母亲一样的面具脸庞。

牛达没能掩饰住面上的惊惧,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

母子两人逼近过来。

牛达想要回头逃跑,但身后的那些人也变成了一般模样,每个人都有着空洞的眼窝和嘴巴,每个人都像是戴了一张瓷白色的面具。

牛达在人群中连滚带爬地逃避着,所有人都伸出手臂朝着他抓了过来。钟建华、唐东升、伊小光……他们全都挤在人群中向他走过来,那个老人也同样戴着面具,他发出带着回响的冷笑,他手中的锯子仍在锯着那条绳子,“滋啦滋啦”的声音穿透了牛达的鼓膜,已经快要锯断了。

牛达慌不择路,求生本能让他在黑暗的小径上疯狂地奔跑着,身后大群凌乱的脚步声追逐着他。他绕了好几个弯,却始终看不到一丁点光明,肥胖而臃肿的身体令得体力也逐渐耗尽。他绝望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

“砰”!

一声沉闷的响动,他好像撞到了两扇冰凉的金属门上,牛达使劲扳着门上的裂缝,爆发了他平生仅有的力气。

或许是天上的神明对他施舍了一点点怜悯,牛达感到那两扇金属门被他硬生生掰开,他使劲打开一道半米宽的缝隙,硬生生侧着身体从那中间挤了过去。

“咣当”!

“哎哟——”

牛达一脚踏空,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嚎叫,他一身肥肉砸在了不知什么金属物件上,疼痛传遍了全身。

与此同时,外面嘈杂的脚步声也似乎全部消失了。

他强忍着痛感撑起身体,打量着这里的环境。

一个方形的“房间”?

被他扒开的金属门看起来也有点熟悉,还有这方形的井洞,上面好像有许多错乱的绳索,以及一个巨大的方块物事……

哦!

牛达突然间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房间!他刚才扒开的是电梯门,然后掉到了电梯井里面!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一楼的电梯间,但是这样也好,看来他是从那条路上逃了回来,只要从这里出去,应该就安全了。

他始终没有工夫细想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连串神奇而惊悚的经历,脑海中一片朦胧,抓不住可供思考的痕迹,也许只是不知不觉中做了一个噩梦吧?

还好……电梯还停在上面,万一砸下来,我可就真的完蛋了。

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劫后余生的喜悦,头顶上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滋啦滋啦……滋啦滋啦……”

这声音……

牛达抬起头来,他想起了那个锯绳索的老头儿,那家伙是在锯哪里的绳索呢?

一瞬间,牛达忽然回忆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了。他的人生之路上走过了那么多人,却唯独缺少了那一个——

他的父亲!

他那原本与现在的牛达一样肥胖臃肿的身体,在他去世的时候,因为保姆的苛待,就是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

那么,他现在……

牛达盯着头顶的电梯轿厢,声音就是从那上面传过来的。

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然后……

牛达的双眼看到了黑暗的临近。他下意识做出了伸出手臂防御的动作。可那重量却砸断了他的骨骼,粉碎了他的筋肉。

在剧痛传遍全身之前,牛达的脑袋软绵绵地倒向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