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阑珊一梦

“梦游症?”

“是的。”面对乐正唯满脸不解的神色,夜深解释道,“你不是说过吗?还差最后一种极不稳定的灵咒。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是婴灵。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就告诉我吗,婴灵是极难控制的一种灵,它应该满足这个条件吧?”

乐正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匆匆奔向她的实验台。当她紧张地摇晃着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夜深坐到沙发上,翻阅起昨天蓝冰雨带回来的那份资料。数分钟后,当乐正唯得出实验结果的时候,夜深也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没错!”乐正唯有些激动,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已经验证过了,是婴灵,毫无疑问!”

“我知道。”夜深平静地将那份转账记录上的一条数据指给她看,“这儿,去年六月上旬的一条记录,看到了吗?约摸五万元。我和秦瑶歌是在6月17日遭到婴灵袭击的,那么那个甄和多半就是在六月上旬购买到了婴灵。可惜,我托蓝冰雨跟信息部门打听了,这里面有一部分转账记录都是经过了多重转手,想要找到最初的汇出账户十分困难。”

“但是……”乐正唯面露难色,“如果按照我的了解,摄灵偶的价值应该比婴灵要多出三到四倍不止……”

“很正常。”夜深说道,“关盛国曾告诉我,那个灵咒商人一开始向他开价二十万,直到去年十一月才突然松口降到了十万。原本的定价就很合理,但是那个时候,那人应该急需用钱,所以才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他把资料丢下,走到白板前面,在昨天乐正唯没有擦去的那些字母上一一写上名字。

从前往后是“钟建华”、“伊小光”、“牛达”、“唐愿愿”、“唐东升”,分别代替了A到E五个字母。

“虫咒控制了‘连结’,摄灵偶控制了‘发动时机’,而婴灵……如果我猜得没错,控制的应该是‘死亡方式’。婴灵会把人拖入梦境之中杀死,所以那些死掉的人都是面色惊惧,但双目紧闭,因为他们全都是死在梦里。”

他昨晚和吴允然一起在那栋公寓的十五楼等待牛达,而张跃飞和苏琴则在楼下守着。毕竟由于牛达一直不肯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在外面拖着不回家,警察也没法对他提供有力的保护。因此只能等待他回到泰和新府,有张跃飞和苏琴两个人,一般的贼子想要近他的身可不容易。

夜深本来也打算陪他们一起在停车场等,却被苏琴以“妨碍公务”为由给他轰了上去。不过想想也没差,根据乐正唯的说法,杀虫剂对这种灵咒起作用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晚上七点整,夜深和吴允然收到了苏琴他们的联络——牛达已确认遇害。

当时的情况据说是这样的:张跃飞和苏琴被登记处的那位大妈拦住,让他们把访客信息一一写个清楚。而牛达正在往电梯口走,脚步却突然踉跄了一下。张跃飞急忙大声喊了他一句,而牛达则迷迷糊糊地作出回答,说要先去电梯口那边等着他们。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两名警察哪里还顾得上写那劳什子登记表?两人飞奔过去检查牛达的身体状况,然而为时已晚,牛达的双目紧闭,已经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功亏一篑。

据说张跃飞和苏琴归队后受到了严厉的训斥,两个人盯着居然还能让受保护人丢了性命,况且他们连凶手是怎么下手的都不知道,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夜深却知道这怨不得他们。当然,他无法把这话说出口,因为他并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一定要对大哥讲明,说那几个人都是死在梦里,根本没法保护。只怕大哥不但不会取信他的话,还会觉得他纯粹是瞎胡闹,干脆把他赶走不让他再参与后续的探案过程。

“我早该想到的……”夜深有些懊恼地说着,“去年我在那辆公交车上醒过来的时候,那些死去的尸体们就是这样。可恨我竟然一直疏忽了,就因为一开始钟建华死亡时的状态——”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双眉紧皱。

“夜深?”

“等等,不太对劲……”夜深盯着白板上写下的“钟建华”三个字,“钟建华死掉的时候……他不是双目紧闭的,而是瞪大了眼睛,面容惊骇。三国时有张飞睁眼睡觉的传说,有些脾虚的人睡眠时也可以半睁着眼睛……但如果完全睁开,角膜失去水分的滋润,会对视力造成极大的损害,严重的甚至可能导致完全失明。也就是说,钟建华应该不是在梦中死去的,他应该……”

“是的。”乐正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夜深,我还没来得及说,昨天我不是去验了钟建华的尸体吗?我可以断定他绝不是被这种灵咒杀死的,因为……他根本就触发不了连结的条件,他没有那个‘功能’!”

“功能?”夜深眨巴着眼睛,“什么功能?”

对于他的迟钝,乐正唯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她面颊微红,指着自己双腿之间,然后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夜深下意识夹了一下腿。

“等、等下?!”他大为惊讶,“他、他……”

“应该是先天性的残疾。”乐正唯解释道,“发现这一点后,我回来立即拜托信息部门调查了他这些年的诊治资料,发现他至少在和纪婉姝结婚之前就已经失去生育能力了。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办法跟任何人发生‘那种关系’!”夜深喃喃着。

他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又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赶紧给大哥发了一条信息。几分钟后,他得到夜永咲的回复——

“你昨天问过之后,我就跟那个姓柳的女人确认过了。很遗憾,唐愿愿遭到侵犯的那天晚上,牛达和伊小光在一起。当时水云阁中有很多女孩在场,她们都可以作证。”

“果然……”

夜深轻声自语。他划去了“钟建华”这个名字,然后退后两步,盯着剩余的四个名字看了一会儿。

“也不是这么排列的……中间还差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乐正唯:“如果钟建华并不是被这个灵咒害死的话,那么灵咒中的第一个死者应该就是唐东升或者唐愿愿,他们死在5月5日晚间9点左右,那样的话……”

“向后推十天,就是十五号。”乐正唯敏锐地理解了他的意思,“这里只有四个人,还差一个人!我们还有时间!”

“嗯……”夜深咬紧了牙关,让双手的拳头和手掌狠狠击打在一起,“来呀,我要跟他玩到底!”

……

5月13日,晚间7时整。

夜深走进高新分局的大院。门口立着军姿站岗的警员看了他一眼,并未进行拦阻。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往这儿跑,现在谁都知道他是夜队长的弟弟了。

从昨天到今天,夜深在华彩大厦、兴和小区、华西路和泰和新府之间跑了好几趟,却几乎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斗志昂扬是一回事,调查难度又是另一回事。

按照预定,他今天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跑。不过在那之前,既然顺路,他决定先来看看大哥这里有没有什么最新的情况。

“你们……这是……”

走进办公室的同时,他看到了这儿诡异的一幕,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一群人围站在一张办公桌边,每个人都摆出一副难看的笑脸。这其中有大哥队里的熟人,也有一些比较生分的面孔。比如谢凌依身边站着的那两个穿制服的女性,夜深只记得她们好像分别叫作楚盈和罗维维。更多的人他连名字都叫不上。

现在这些人都面对着同一个方向,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略显简朴的奶油蛋糕。

“哦!”眼尖的谢凌依看到夜深,有些兴奋地喊叫起来,“你来得正好!快快快快快,帮我们录视频!”

“录……什么?”

夜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现状似乎不容他反对,他被一帮人拉扯着在桌子对面站好,听从他们的指示取出了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对准了桌子对面闹哄哄的那群人。

“要不要关灯?”

“关啊!不关灯怎么吹蜡烛?”

“谁来吹蜡烛啊?”

“要不大家一起吹?”

“恶心死了!你喷口水怎么办?”

“我靠你事儿真多!要不让老大吹,老大吹你没意见了吧?”

“开始了啊!”

不等夜深反应过来,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响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把这折磨耳朵的调子唱完,夜深的脸都快憋成苦瓜了。

“还要不要用英文再唱一遍?”

“得了吧,就你事儿多!老大快吹蜡烛!”

夜永咲依言将蜡烛吹灭,众人把灯打开,接着又吵闹着争论蛋糕要怎么分。其间不时有听到动静的同事们从外面闯进来,腆着脸要拿走一块。

“拍得怎么样?”

夜永咲走到夜深身边,递给他一块蛋糕,接过手机看了一会儿。

“怎么录得这么难听?”

“你们唱得本来就这么难听!”

夜深说着,揉了揉自己饱受伤害的耳朵,然后三两下把蛋糕掖进嘴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哦,这个啊……”夜永咲的眼神显出了些疲惫,但更多的却是温柔,“最近伤心的事情太多……而且案子也一直没个进展,大家精神一直紧绷着,情绪也很低落。就连相互之间说话,要么有气无力的,要么都带着点儿火星。我想这样下去不行,所以趁着大史生日,干脆来一个小小的Party,让大家稍微放松一下。你来得真巧,我们之前试着把手机架在一边拍,但没法移动。要找人拍的话,大家又都想在镜头里露脸。”

“你们就想不到用个自拍杆吗?”夜深有些无语,“你刚才说是谁的生日?”

“大史的。”

“哦,史强啊?”夜深耸了耸肩,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那我祝——诶?”

“别找了。”夜永咲苦笑一声,“他现在不在这儿。”

“哈?!”夜深眨了眨眼睛,他感觉自己脑袋上冒出了三个问号,“他不在?主角都不在你们还过个屁生日?!”

“少废话!”夜永咲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什么日子?”

夜深不明所以。

夜永咲长叹一声:“眼镜在六号晚上过世,今天十三号,是他的头七。”

夜深默然。

“所以大史他下午就请假出去了。”夜永咲继续解释着,“我估计他是去了眼镜家里,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谁知道呢……不过我们都已经提前把蛋糕买好了,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出,临时又联系不上他,打电话也不接。没办法,只好拍个视频,回头给他发过去咯。你拍的视频等下发给我哈。”

夜深看向桌子对面,那群家伙们争着抢着把那块蛋糕分得七零八落。最后大家都把奶油刮下来,当作炸弹一般到处乱丢,搞得整间办公室都脏兮兮的。夜永咲再怎么训斥都不管用,连他的脑袋上都被人砸了一小坨。

夜深小心地绕过狂欢着发泄着的警察们,离开了这间办公室。不知为何他突然没了打探情报的心思,他走到院子里,望着头顶已经遮蔽了天空的夜色,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还有两天。他想。不过今天也不算结束……尽管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再去一下“那个地方”吧。

……

夜深在按下第二遍门铃的时候被女主人迎进别墅内。尽管纪婉姝十分客气,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您一定要这么晚来吗?”

对此夜深别无他法,只能以苦笑来作答。

纪婉姝今日的居家装扮是淡黄色的连身裙,裙下白生生的小腿和未涂指甲油的光洁脚趾映入夜深眼中,但今日的他却没有半点心旌摇曳。

前所未有的疲沓感折磨着他。

他跟着纪婉姝走进客厅里,坐在了和上次一样的位置。

“那么,侦探先生,今天来又是有何见教?”

纪婉姝摆出端庄的坐姿,眉眼间虽带着风情,却也没有半点逾距之处。即便是在夜深这么个“小弟弟”面前,她也充分表现出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礼仪。

“听说华彩内部已经通过了您的革新计划?”夜深说道,“只不过短短十几天而已,该说是大势所趋、顺水推舟呢?还是该赞誉您强大的公关能力?在钟先生和唐先生都已故去的现在,传统派群龙无首,曹雪晖又不成气候。况且您所坚持的那条道路本就是人心所向。很多不了解您的人都以为接连几位领头人物的故世会给华彩集团带来巨大的打击,但他们却忽略了您的手段。我看了这十几天来华彩的股票走向,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但这么明显的趋势也用不着分析什么了。明明身为重要董事的牛先生就在前天才刚刚死去,但就连这么大的事都没能够阻止股票回暖。您几乎是以最小的代价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华彩彻底掌控住,该调整的调整,该清洗的清洗。如今就连钟家的大部分人也完全信任了您,加入到了您的队伍里。如果那几起事件都和您毫无关系的话,那您就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整个华彩。我该说声恭喜恭喜吧?”

他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说了一长串,但从纪婉姝的表情看来,她显然全部都听了进去。她冲着夜深微微一笑,说道:

“您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我想我听到了些许挑衅的意味……难道您认为我和那些案件的幕后凶手有所关联?侦探先生,这个玩笑可一丁点都不好笑。”

“我没有挑衅,但我确实这么认为。”夜深压低了声音,“根据我的推算,现在那个凶手还有最后一个人要杀,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知道他两天内一定会死……所以我请求您,如果您对此事有哪怕一丁点的头绪,请您务必告诉我。拜托了!”

他诚恳地低下头去,希望能够以此来打动面前这看似温柔的女人。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纪婉姝只是随意地摇了摇头:“很遗憾,侦探先生。我对此一无所知,哪怕你硬要我去想,恐怕我也给不出什么令您满意的答案。况且,如果我真的跟杀人凶手就关联,那多半就是帮凶了吧?如果我真的大发慈悲将最后一个人名告诉了你,那岂不就坐实了我就是那个帮凶?所以我认为你的问法有问题。让你失望了,真是万分抱歉。”

她的歉意也同样真诚地表现出来。但夜深却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他的目光锐利,并且极不礼貌。

“据说史强曾经救过您一次,是吗?”他问道。

纪婉姝冷笑:“他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么?”

“他的说法语焉不详,我想从您这里得到更加确切的答案。”夜深固执地说道。

“‘确切’啊……我记得您上回也是这么说的。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事。”纪婉姝落落大方地说,“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被程峰下药侵犯了。史强他得知了消息之后,赶到现场看到了那一幕,然后他就发了疯一般,抄起一块砖头砸碎了程峰和魏淑娴的脑袋。”

她毫不尴尬地讲出了自己过去的伤痛之事,好像早已不把它当成一回事。作为尊重,夜深也同样认真地听着。

这时他疑惑地提问:“魏淑娴……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吗?”

“是啊。”纪婉姝显然知道他说的是哪张照片,她苦笑一声,“我的‘好朋友’……她着了程峰的魔,她对程峰的喜欢已经显出了一种病态。为了讨好程峰,她听从他的指示给我下了药。程峰对我做那种事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

“所以史强同时杀害了他们两个……”夜深自语道,“他为此背负了沉重的负担,也因此而成为了你的恩人。那么后来,他的那两个仇人……那个纪委和那个局长,两人在锝阳被人举报。而你一直在锝阳生活,毕业后在那里的一家服装店工作。听说那两人是被自己的情人匿名举报的,两个人的情人同时把握住那次机会击垮了他们,你觉得这是一种巧合吗?”

“啊,很抱歉!”纪婉姝举起双手,她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着滑润诱人的光泽,“接下来是保密事项,我可以直白地告诉您,我确实知情。但我不便相告。还请您换个问题吧。”

夜深又盯了她好一会儿。现在他有求于人,既然这个女人不愿意说,那夜深没法强迫她。况且,就算不问得那么直白,夜深也约摸知道答案了。

“钟建华……您的丈夫有些身体上的缺陷,这事您知道吧?”

提到丈夫的名字,纪婉姝回头看了客厅墙壁上挂着的那张遗像一眼,她的眼中映着难言的柔光。

“您这问题问得可真没水准。”她回过头来,失笑道,“他是我的丈夫,是和我朝夕相处了五年的爱人。您认为我会不知道吗?很久以前,当他向我求爱的时候,我们就互相坦诚了自己的事情。我向他倾诉了我的过去,他也同样告诉了我他的问题。我们是在决定接受对方之后才在一起的。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上一回我就对您说过了。毫无疑问。”

“您能够接受吗?”

这话听起来都有点骚扰的意味在内了。还好,纪婉姝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在意他的无礼。

“这么说来,我看侦探先生你还没有经历过那种事吧?”

被一个比自己仅仅年长几岁的美丽女性这样取笑自己是处男,即便是夜深,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他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没有,那又怎么样?反正早晚会有的……”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纪婉姝边摇头边笑:“侦探先生,你还很年轻呢。以后你就会明白,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不是依靠那种事情连结的。我们互相接受了对方的心意,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这就已经足够了。”

夜深摸了摸鼻子。

居然被教训了一通……

他有些无奈地想着,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有些犹豫,这个问题问出来或许会招致反感,甚至可能会被轰出去。他想要找个迂回的方式,但以纪婉姝的聪明才智,她也不会看不出夜深的本意是什么,耍小聪明说不定更会让她讨厌。

那样的话……

“婉姐,你还不睡吗?”

楼梯上突然传来了声音。沙发上的两人一同回过头去,却发现一个披着粉色浴巾穿着拖鞋的女孩正站在那里。她显然才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头发包在脑后,正诧异地打量着楼下客厅的这一幕。

夜深和她对上视线,她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你是谁?”

她紧盯着夜深,一步步走下楼来。

“啊,流心。这位是侦探先生。”纪婉姝向两人做了介绍,“这位是我的秘书,牧流心。”

拜托你们这些商人,要是真心想要介绍,能不能把我的名字说清楚?

夜深一边腹诽,一边朝向那女孩点了一下头:“你好,我叫夜深。”

然而那名叫牧流心的女孩却并没有回应。她走到夜深坐着的沙发旁,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豫之色。

“你一个男人大晚上的跑到单身女性的家里来拜访,不觉得很不合适吗?”

“呃……”

夜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原因有一半是因为她那尖锐的问题,另一半则是……

拜托啊姑娘,你觉得你在一个男性访客面前穿成这样就很合适是吗?

牧流心的浴巾并非是包裹住全身的,而是从腋下绕起来在身体侧面扎起来的。她香肩半露,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更别说那颇为可观的胸部在夜深面前颤颤巍巍地摇晃着,让他鼻子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才好。

“流心!”纪婉姝也赶紧打起了圆场,“你赶紧去楼上吧,我很快就上去了。”

“是是是。”夜深抓住机会附和道,“我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放心,问完我马上就走!”

然而,牧流心却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她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好啊,最后一个问题是吧?那我就在这儿听着。你问吧!”

她说着,居然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坐到了夜深身边,吓得他连忙跳起来往旁边挪了一下。

喂,你确认这真是你家秘书,不是你的小情人?

夜深用求救般的目光看向纪婉姝,而对方只能报以苦笑。

“问呀!”牧流心咄咄逼人。

“呃……”夜深最后挣扎了一下,决定豁出去了。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干脆破罐子破摔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纪婉姝,认真地问道: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您和您丈夫以外的人发生过吗?”

这个问题似乎过于不敬,也过于直白,甚至让纪婉姝一度没能反应过来。

她微微愣神:“发生……什么?”

“就是说……”夜深做出了必死的觉悟,“您和其他人上过床吗?”

“啪”!

清脆的耳光扇在夜深的侧脸上。

然而并不是纪婉姝动的手,而是他身旁的牧流心。现在这女人单腿半跪在沙发上,一只手高高扬起,眉宇之间充满了愤怒的戾气:

“你有种再说一遍?!”

“夜先生!”纪婉姝慌忙拦住牧流心,但她的声音也明显带着不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刻意侮辱我吗?”

夜深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右侧脸颊火辣辣的痛,还好,他用舌头舔了一下牙槽,似乎并没有松动。

他站起身来,小心地从僵持着的两名女性身边绕了过去。牧流心倔强地扭过头来,两眼喷火地瞪着他,但他却不敢再与这个女人对视。

……不是因为他胆小,而是牧流心的浴巾因为刚才那激烈的动作往下滑了一截,现在她的胸前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夜深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对我的无礼感到抱歉。”他郑重地说道,“不过我绝非有意侮辱您,纪小姐……请您千万不要记恨我,我有种糟糕的预感,被您记恨上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纪婉姝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

良久,她轻轻点头,露出令人放心的微笑。

“好吧,我原谅您的失礼。但我想,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也想要休息了。”

她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夜深没有迟疑,他避过了牧流心喷火的目光,向纪婉姝轻声道别,接着快步离开了别墅。

走在香郡兰庭的小道上,一阵冷风吹过,夜深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他不断回想着纪婉姝的每一句话。也许那只是他先入为主的偏见,可他仍旧不自觉地产生了与上回一般的想法——

在这个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将真诚作为一种武器吗?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她将生活本身当作一场戏剧,她扮演着那个角色,将这表演融入到自己的人生之中。她没有自我,也没有真实,她所饰演的角色就是她的真实……

从出生,直到死去。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夜幕之下,夜深缩紧了身体。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再度降临了。

……

当晚九点多,夜深来到高新分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上。从香郡兰庭到卡布里城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他要么在这里转一下,要么……他决定看看大哥是否还没有离开,如果可能的话,或许能蹭一下他的车坐。

他揉了揉自己挨打的侧脸,牧流心那一巴掌打得极狠,夜深脸上的红印半天都没有消下去。他心中烦躁不堪。

或许是时间已晚,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跳了出来,正当他站到人行横道上,左右看看没有车,打算横过马路的时候,附近的树丛之间却突然传出女孩子惊慌的求救声。

“等……我不是!别这样!我要叫人了!快走开!走开!”

夜深回过头去。他的视力不差,一眼就看到了那暗处发生的事情。

几个打扮还算规矩的男人拉扯住了一个女孩子,两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两人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坏笑着,看起来他们和夜深的年龄差不多。而那个女孩也不是好惹的,她穿着淡蓝色的T恤和浅色马裤,挣扎很激烈,只是双拳难敌四手。

夜深撇了撇嘴,转身走了过去。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然而他今天心里确实不爽,算那几个人倒霉吧。

“喂,松开手。”他直截了当地命令道。

这一走近他便皱起了眉头,这四人身上的酒气太浓了,要按啤酒来算,估计得有两箱不止。

“啊?”其中一个胖子满脸威胁地拦在他身前,“干嘛?你从哪冒出来的?该哪玩儿哪玩儿去,关你什么事儿啦?”

夜深冷笑一声,他指着马路对面高新分局的大门:“呐,你们好好看清楚,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想想我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想清楚了,把手放开,不然后果自负。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

借借大哥的名头,也算是种狐假虎威吧。不过,凭这四个人喝成这个样子,夜深觉得自己哪怕动拳头也能解决得了,只不过他现在累得要死,实在是不想多生枝节。

胖子眯着眼睛朝对面看了半天,也不知他是喝晕了还是本来就近视,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旁边的一个瘦高个却是看明白了,当即色变,拉住胖子的身体就往后拽,同时对着夜深讨好地说道:“对不住啊,对不住,大哥!哥几个喝得有点儿多!我们没想对这位姐姐做什么,真的!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不劳烦您了,大哥,祝您工作顺利哈!”

瘦高个对剩下那两人耳语两句,四人放开那姑娘,赶紧沿着小路逃走了。夜深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向那女孩问道:“没事吧?”

这位小姐姐的年龄看起来比他还稍大一些,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我没事,谢谢你啊。”

夜深会意。刚才那几个小青年确实还没来得及对她做些“什么”。既然如此,他也不打算多留。回身正要走开,那女人却又叫住了他——

“哎哎,等一下。小哥,你是警察吧?”

得,看来这位也误会了。

“呃,我……”

夜深刚想解释,女人却沿着话头说了下去:“你就是这个高新分局的吧?那个……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捎进去?”

她古里古怪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棕色硬皮的记事本,递到夜深手里。

夜深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是要报案吗?要那样的话——”

“啊不是不是!”女人慌张地摆着手,“那个本子是你们高新分局的一个警察掉在我那里的,我只是把它送回来而已……”

“掉在你那里?”夜深狐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女人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这样的。我前几天下班回家,发现有个警察受伤倒在路边,就把他带回家去让他休养一下。然后他就在我家里待了两天,只是走的时候把本子落下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女人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夜深追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新分局的?”

“我看了他的警察证,那上面写着呢。”

“别逗了,姐姐。”夜深有些好笑,“名字也写在警察证上啊,你看到了他所属的工作地,但没有看到名字?”

“没看到就是没看到嘛!”女人有些不耐烦了,她气哼哼地答道,“他当时倒在路边,我怕他是什么坏人,就先搜了一下他的随身物品,好确定他的身份。然后打开警察证,一看他是个警察,我就没再往下看。救人要紧嘛!谁知道最后他会把东西掉在我这里……”

“本子上也许记着他的名字,你没有打开看吗?”夜深掂量着手中厚实的笔记本。

“当然没有啦!”女人争辩着,“说不定那上面也记着他的什么隐私或者办案机密之类的,我哪能随便看呢?好了,现在交到你手上了,你回到局里之后,记得帮我找到他,把本子还给他哦!就这样。”

她说完这句,却是有些意犹未尽地瞥了对面的大门一眼,似是有些想要亲自过去交还这件东西。夜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当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女人却立刻矢口否认——

“没必要!没必要!你给他就好!我才不想再看见他!对,一点儿都不想!我走了!”

她有些做作地跺了跺脚,飞快地离开了。

夜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记事本。

前几天,高新分局里有哪个警察会受伤倒在路边呢?

他一边琢磨着这件小事,一边回到了马路旁边。人行道的红灯亮起,车来车往。

夜深盯着手中的记事本,一种莫名的冲动控制了他的手臂。某种怀疑在他的脑中逐渐成形。他退后几步,坐到花坛旁边,犹豫了一下,轻轻翻开手中的记事本。

本子的扉页果然没有写名,他继续向后翻着,凝重的神色占据了他的脸面。

记事本里记载了好多奇怪的符号,还有一些略显惊悚的贴图。夜深一页页翻过。他看不懂那些东西,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什么,这一整年来他就是在接触这类东西。

最后他翻到写着文字的一页,从上到下排列着六个名字——

“钟建华”、“唐东升”、“唐愿愿”、“伊小光”、“牛达”、“史强”。

史强。

夜深的手指触摸着最后一个名字的笔迹。

他想了很久,仿佛许多条线路在他的脑海中连接,形成了一张疏密有致的网络。几天前他在拜访纪婉姝时,曾提到过“拼图”这一概念。现在他明白了,他需要的根本不是拼图中剩下的那几块,那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而已,真正的答案,其实藏在拼图的底板上。

寒意再度侵袭了他的身体。

他扭头朝刚才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夜深沉思一会儿,给乐正唯打去了一个电话——

“乐正,上回我跟你提到的那件事,就是关于灵泉寺的电话号码究竟是谁告知信息部门的,那个你帮我问了吗?”

乐正唯立刻给出答复:“哦,对,我问过了。他们说,就是警方的那个协力者!”

“警方的?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任职吗?”

“名字倒不知道,只知道他好像就在高新分局工作,就在你哥哥那里。要不然怎么每次和案件有关的那些事情,从他那里总能拿到第一手资料呢!”

夜深谢过乐正唯。他再次拨出了一个电话。

还有别的可能……他想着。比如说,那个女人说的警察证,是黑影从张裕明身上搜出来的,这样也能解释,只是……

“喂,大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张裕明遇害的那天,史强去了哪里?他跟你们在一起吗?”

“他?不,没有……他的嗓子不舒服,去药店买药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夜永咲警觉地反问道。

但夜深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今天一直到现在都联系不上他吗?麻烦你把他的电话给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快点!”夜深催促道。

夜永咲没了办法,只好把史强的电话找出来报给夜深,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夜深直接挂断了。

他在并不明亮的花坛旁摊开那棕皮的记事本,将那六个名字的一页拍了一张照片,向大哥说的那个号码发了过去。然后他静静地等待了三分钟,拨通了电话。

大哥夜永咲说,他一下午都没能联系上史强。而现在,夜深打算试试自己的运气。可能是他盲目自信,但他已对自己的好运产生了些许期待。

“嘟”声响了两次后,电话那头传来隐隐的喘息声,还有水浪的声音,但夜深不是真正的侦探,他无法仅凭借这些声音就判断出位置。

于是他贴近话筒,低声说道:

“史强,你就要死了。”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发出一声冷笑:

“我知道。”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跟我说,我就不会告诉大哥。否则的话,我就把我猜测的,纪婉姝和你的关系散播出去,看看这样能不能对她造成些许影响。”

“你敢!”史强的声音犹如坏掉的风箱,他怒吼起来。

但这却对夜深起不到半点威胁效果。

“你尽可以试试,我说到做到。”夜深平静地说。

史强犹豫了很久,夜深的面前已经有两辆公交车驶过。

最后,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我在沱江码头仓库六排十九号,就是最靠近水边的那个。你记住了,一个人过来!”

夜深站起身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明明是初夏时节,他却感到自己的呼吸仿佛凝结成了一道白雾。他抬起头,天空黑漆漆的,宛如危险的噬人巨口,正发出阴森的狞笑,不见半点星月。

“我这就来。”

他轻声说着,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