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绝魂路(前篇)
“我的天,也不知道这一条道上的洗头房足浴室,有几家是正经的?”
苏琴站在小巷子的一端,望着里面的一派“盛景”。现在是早晨六点,许多做“那种生意”的店面还没来得及拉下卷帘门。现在几乎每家每户都乱哄哄的,颇有种“鬼子进村”的感觉。只是如今进村搅扰的反倒成了他们这帮维护治安的警察们。
那个名叫伊小光的女人,尸体在凌晨四点多被早起准备早点的摊贩发现,就倒在她的住处门前,大门敞开,她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面呢。不知她究竟是被什么人袭击了,但房子里面的那位房东老太太却安然无恙。而伊小光身上的财物也没有被歹人取走,本人更没有遭受侵犯的痕迹。其实从她死亡时的尸体外观,以及她和华彩集团那层隐秘的联系来看,警察们就约摸明白这是钟建华事件的后续了。
于是乎这条巷子上的各种店铺就算是倒了大霉,那街头街尾的几家饭店小卖部还好说,麻将房和洗头房算是被高新分局和华西路派出所的警察们好好“清洗”了一遍。当然,要说派出所那些人离得那么近,居然会对这条小巷全无了解,苏琴打死都不信。不过还能怎么办呢?他们也不是过来扫黄的,这些事儿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管。
“别想了,一家都没有。”
吴允然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自从他开始戴眼镜之后,这就成了他的招牌动作。张跃飞有回提醒他,如果鼻托不合适,一直往下掉的话,不如就干脆去换一个。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允然盛气凌人地瞪了一眼,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对他的眼镜说三道四的了。
他这句话出口,周围几个人都一脸怪异地望着他。吴允然本人倒是毫不在意,他耸了耸肩:“看我干嘛?我以前有一个朋友,经常到这种地方来胡闹,我到这儿来逮了他好几回,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那个……”谢凌依弱弱地说道,“我还记得,去年调查那个蒋成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你有个朋友经常跑去赌博,也被你逮了好几回……”
“同一个人。”吴允然干脆地说道。
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至于心里面怎么想,那就不好说了。
警察们调取了这附近的监控。据伊小光的“老板”——那位“柳姨”陈述,伊小光在凌晨一点多“下班”回家。她平时都是从几条小巷子里面抄近路穿过去,被提醒了好几次也没听过。小巷子里面不可能有什么监控,但当她走到马路上的时候,附近商店门口的监控却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只不过……这监控里面的画面,还真是有点儿怪。
伊小光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她的表情呆滞,身体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但她的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她只是缓缓地前行着,身体偶尔会摇晃两下,看起来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她就保持着这样的步速一路前行,走过了几百米的马路。不少商店的监控画面中都拍到了她的身影,可无论哪里都是一样。最后一家的监控录像中,她转过一个弯,向一条巷道里面走去。
“她家就在那里面。”早已调查清楚的张跃飞说道,“你看,她这一路上虽然不太正常,但至少周围没人跟着她。那么那个人估计是在她住处附近守着,等待她将要进门的时候才下手的。”
“不一定吧?”苏琴提出质疑,“她走得那么慢,说不定是受了什么伤……”
“你净瞎想。她要真受伤了,说明之前肯定遭遇了什么事,怎么可能还走得这么不紧不慢的?而且你看她的样子始终很平静,也没表现出什么惊慌的情绪来。要说走得慢,说不定是她‘工作’的时间太长,把肚子搞饿了。”
说到“工作”这两个字,张跃飞发出有些猥琐的笑声。谢凌依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假装没听到。
可苏琴的死板性格却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他把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大声道:“绝对不可能,饿肚子的人走路应该会弓起身子的。”
“你说的那是特别饿,稍微有点儿饿就能撑得住……”
“你们俩还有完没完?”吴允然有些烦躁地挨个瞪了他们一眼,“该干嘛干嘛去吧,夜队又不是没交代过。那个姓柳的女人,等下带她回局里,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掏出点东西。”
他说的当然就是“水云阁”的柳姨。虽然这女人在巷子里的口碑不错,也没有苛待过她手底下的女孩儿们。但这种道理跟警察可是没法讲的,她组织女孩子们做这种生意,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再继续容忍的理由。
柳姨低垂着脑袋被带上警车,她那一直注重护理的头发头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
“那个姓牛的是头一次上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就一眼看中了小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光不是我们这儿长得最漂亮的姑娘,不过人家既然出钱,我也就没多问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姓牛的是什么大公司里的人物。他提了个一个要求,说他要把小光包下来,以后不许再让她伺候别的客人。”
——“你答应了?”
“一开始没有,这要求说不过去。你说他要真看上小光了,我又不是古代青楼里的老妈妈,小光只是在我这儿打工,我也没限制她人身自由。他喜欢小光,就把她娶走嘛,或者给她的房子养外边儿也行啊。不让她接待别人,那她怎么赚钱?她吃什么喝什么?对吧?总得讲点儿道理。后来他说,他给小光的费用,可以提高一倍。这也不行,他不定几天来一趟呢。再后来他发狠了,说一个月十万,把小光包下了。”
——“他真的给了?”
“给了,每个月初都打到我卡上,我再按分成转给小光——我可一分钱没克扣过她的哈!还有他那人说的加一倍价钱,也说到做到了。小光家里以前欠了人家好些债,这三个月几十万下来,加上她以前的存款,总算是把债还清了。我估摸着她也早不想再干这个了,只不过就算走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谋生,所以就继续待了一段时间。”
——“昨天晚上,牛达和伊小光在一起是吗?”
“……是。他大概九点过来的,待到凌晨一点钟走。他走之后,小光也就走了。我说她要是累,可以在房间里歇着。不过小光住的地方离得也近,所以她一般都是回去睡。我也就没再拦她。后来她走了没几分钟,给我打了个电话。”
——“没几分钟?具体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从我们那儿走到大马路上也得有五分钟左右,我觉得那会儿她应该还没上马路。”
——“电话里说的什么?”
“她说想请几天假,还说……那个……”
——“还说什么?别支支吾吾的!”
“她还说……她跟我道歉来着,说前两天身体不舒服没来上班……”
——“这又怎么了?”
“我琢磨着应该是她记错了,从五月份开始,她也就五一跟我请了两天假,然后就一直没缺过班儿。她待在家里反正也是没事儿干,平时就到我那休息室里面坐着,看看书玩玩手机,如果牛达来找她,就一块儿上楼去,要不然就磨到下班走人。所以她这句话我觉得挺怪的……我还以为她又犯病了,她以前犯病的时候就把我吓了一跳……”
……
“看出什么了没有?”
下午三点,夜深坐在高新分局二楼走廊的一条金属长椅上,他的手中拿着一叠装订好的纸质资料。这些资料按理来说是不能给他这个“外人”看的,然而在场的两人却谁都没有提起这事儿。
夜永咲眉头紧锁,他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盯着自己的弟弟。明明在这里他才是“主人”,现在却一副拘束的样子。
“哪有那么快,你还真以为我是福尔摩斯啊?”夜深翻过一页,“对了,你们找过牛达没有?”
“中午派人和他联系了,也见了一面,但是他不怎么配合。本来说好下午他会到局里来一趟的,结果他又借口出差,说晚上才能回来。你说这春招秋招都结束了,他一人事部经理还能出什么差?”
“我明白你急切的心情,但是要讲道理,大哥。大公司的人事部出差可是常有之事。不过你前半句我倒是挺认同,我想他也不会配合的……”
要怎么配合呢?如果认可了警方,就表示他确实常去那条小巷做“那种活动”,那可不是什么合理合法的行为。要是打一夜麻将,还可以狡辩说没玩钱,只是图个乐呵。可跟女孩子在床上待一夜,能干什么?谈心吗?
“可是你们也没跟他说清楚利弊吗?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啊。”夜深瞟了大哥一眼。
“说了,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说得他都不耐烦了,有什么用?”夜永咲冷哼一声,“这帮人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又是藏着又是掖着,好像我们是要害他似的!已经死了几个人了?不轮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永远都觉得不关自己的事儿!”
“可真的轮到他们身上,恐怕就已经晚了。”夜深干笑了一下,把手中的资料还给大哥,“我有一个问题,你帮我问问那个姓柳的女人。她说牛达每月十万把伊小光包了下来……唔,确实有点儿搞不懂,反正他都已经离婚了,如果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干嘛不把她领回家去?唉,有钱人的生活真难以理解。算了,跟我无关,你帮我问问,她真的严格执行了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伊小光这一个月里真的没有‘接待’过别的客人吗?就算没有,她有没有男朋友什么的?虽然我也大概猜到了,不过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夜永咲对这个问题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之前答应过夜深不会多追究。既然夜深让他问,问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刻钟后他回到这里,面上的疑惑之色更加浓重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瞪着夜深,“你那里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情报?一点都不能跟我透露吗?”
“从你这个说法看来……果然?”夜深一摊手,“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人?”
“大概二十多天前,具体哪天她也记不清了。我们问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说是那天晚上有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进门就指名道姓要伊小光陪。跟他说伊小光已经被牛达包下了,他就问了一下价钱,然后同样开了十万。”
“跟牛达一样?可伊小光没必要为了一个神秘人得罪一个长期的客户吧?”
“不是一样。”夜永咲纠正他,“那家伙开价十万,但只要伊小光陪他一晚。当时伊小光的欠债还没有结清,那两个女人一合计,反正牛达也不会知道,所以就……”
夜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如果伊小光泉下有知,了解自己就是因为那一夜春风才无辜送了性命,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你们说晚上会再和牛达见面,是吗?都有谁在?”他问。
“吴允然会过去,我打算等会儿让苏琴和张跃飞也过去,加大对他的保护力度。”
“好……”夜深点了点头,“我也去。”
“你?”
“我有些事情要问他。包括唐愿愿被侵犯的那天晚上,他究竟在哪……”
“你怀疑他?”夜永咲目光如电,“为什么?”
“只是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这是可能性最大的一条线。”夜深嘀咕着。
夜永咲当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夜深的意思是,在目前已经出事的人中,加上牛达,如果把这五个人串成乐正唯画的那条线的话,那么唐愿愿和伊小光毫无疑问处在“B”和“D”的位置,钟建华在唐愿愿出事那天晚上和唐东升一起吃饭,那他只能是和伊小光发生了关系,而侵犯唐愿愿的人就是牛达。如此一来便可串连了。
可问题是,钟建华就算知道了牛达跟伊小光的事情,他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动牛达喜欢的女人呢?还有牛达,他那么有钱,想找女人还不简单?又为什么非要行险一搏去伤害唐东升的女儿呢?
想不清楚的事情多如牛毛,而今天偏偏就是最后一天。
夜深不是神仙,也谈不上什么神探,就算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找到凶手,那也算是完成了大哥的承诺。可要真是那样,他心里一定会充满了挫败感。
而在这起事件上,他也成了一个争强好胜的人。
“总而言之,大哥你帮我联系一下吴允然,我可不想跑到那里再被他赶回来,就这样。”
他丢下这一句,正打算下楼,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问道:“对了,这个‘柳姨’说,伊小光以前犯过病,具体是什么病啊?”
……五分钟后,夜深离开高新分局的院子,在路边等了不久,他自己坐上一辆公交车。牛达跟警方约好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五月份的七点钟天才刚黑。而钟建华的死亡时间是在九点出头,如果能在九点之前阻止牛达遭害的话,这个人应该就算是救下了。
可这其中的难度……
夜深几乎不愿去想。
摄灵偶和虫咒都是极为霸道的灵咒,摄灵偶无法可解,虫咒即便一次被阻碍,也会一次次再度袭击。想要以这两种灵咒为元素制造出的新灵咒中保人一命,夜深觉得希望渺茫。
可他必须得去试一试,只不过他不打算把帮不上什么忙的乐正唯叫来了,只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我知道那最后一种灵咒是什么了。你专心你的事情,一切我们明天再讨论。”
……
牛达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伸长了脖子朝着那条巷道里面望去。警方的封锁线还没有撤掉,这边站着一群和他一样停步观看的人,但和牛达不同,那些人脸上都显着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他们开心地交头接耳,讨论着那个死去的女人——
听说她干的可不是什么好活儿。
牛达想要抽烟,他哆哆嗦嗦地从西装口袋中取出烟盒,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打火机。他那略短的腿似乎有些撑不住庞大上半身的重量,他蹲在了路边。
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上一回像这样毫无形象地在马路牙子上蹲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还是高考结束的那一次狂欢夜吧?
其实他不打算去看那所谓的“案发现场”,他只是想来看看伊小光的住处。他听她提起过很多次,却一次都没有来过。
也许他早该把她接回家里去,可是他一直没有那么做。尽管他从不提起,但他总觉得自己跟前妻之间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而一旦他真的把伊小光带回去,那可就彻底完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这样身份的人,会在某一天晕晕乎乎地走进那条小巷,更没有想过他会在洗头房里遇到那样的一个女孩。她长得真像啊……像极了他前妻年轻的时候。所以他宁愿在她的身上花两倍的价钱,尽管他不能带她走,可他也不想再让她去服侍别的男人——那样感觉很不爽,不是么?于是他开了大口,一个月给出十万把伊小光包了下来。然而再算上给孩子的抚养费和他自己的开支,这样会让他严重入不敷出,只能靠过去的积蓄支撑。
因此他其实一直在考虑,应该早下决断了。可他真的没有想到,最终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伊小光在自己的心里有多重要,尽管他一开始只是把她当作前妻的替代品,尽管她是从事那种工作的、只对他的钱感兴趣的女人……
罢了,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都已经太晚了。
他打开车门走了进去,把那些开心而放肆地讨论着的人们甩在了身后。
警察告诉他,他可能会有危险。他不是笨蛋,伊小光一出事,再加上唐东升和钟建华的前车之鉴,他怎么可能不联想到自己身上?可听到伊小光的死讯之后,他却突然间没了精神,没了反抗的精神,也没了活下去的精神。就这么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最终他还是决定活下去,所以现在他才开车往家里赶。
他还不能死,还没到死的时候……如果他死了,谁来对他前妻和孩子的生活负责呢?
总是这样……尽管人生充满了痛苦,但人类还是要坚持着活下去,用各种理由来逼迫自己活下去。
他踩下油门,口中却发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