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合咒

乐正唯拿着那些瓶瓶罐罐晃荡着的时候,蓝冰雨推门走了进来,此时夜深、舒琳和齐思诚已经待在这房间里了。永夜泉二楼,乐正唯的实验小屋,这里是送葬者们平时任务间隙的休息之所,但他们往往难得齐聚一堂,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还是少见的。

蓝冰雨把一摞纸页抱在胸口,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夜深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继续和乐正唯的对话:

“……你说计算机?”

“对。”

乐正唯小心地操纵着手中的试管夹,观察着里面的溶液。她穿着做实验时一定要披在身上的那件白大褂,让夜深想起了胸针和助手。

“虽然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但我也稍微学过一点Java和C#,我说这种灵咒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编写代码一样。”

把灵咒跟编程做类比,这种比法夜深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乐正唯向来不会信口胡言,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具体说来是?”

“逻辑性。”乐正唯简单地答道,“我……很难以向你形容,毕竟你对于灵咒的原理了解不深。这样吧,我打个简单的比方,这灵咒之中的某些部分可以看出非常严密的结构,当施咒者执行了某个方法后,进行一次判断,如果被施咒者处于某种状态,那么就会再去调用方法A,否则调用方法B。我虽然不会使用灵咒,但好歹也研究了这么多年,像这种规则的体系,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所以你认为……”

“你之前得到的那个消息,或许可以进一步验证了。”乐正唯说道,“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型的灵咒,而创造这种灵咒的人,想必对计算机编程颇有研究。我刚才举的那个只是最简单的例子,实际结构要比我能够诉说的还要复杂得多。而且这个人没有任何前例可循,他是凭空用这种手段把几种灵咒组合起来的,其难度可想而知……他要么是一个灵咒学方面的天才,要么是一个计算机方面的高手,要么两者兼而有之。”

夜深抿了抿嘴唇:“你刚才说……组合?”

“是的。”乐正唯肯定地答道,“是组合。还记得吗?那天在兴和小区,我在那个黑衣人居住的屋子里转过一圈之后,告诉你那里有我很熟悉的痕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什么了。是摄灵偶!”

“这是其中之一?”夜深立刻明悟,“那剩下的呢?”

乐正唯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很遗憾,现在我只能看出这一种来。不过我可以说,这种灵咒是以三种其它的灵咒为主体制作的,就算还有其它的灵咒,最多也只是起了一个辅助作用,应该可以不用在意。”

“三种……”夜深抱起胳膊,他的眼珠不断转动,“而现在我们只知道其中一种……等等,你刚才说摄灵偶?!”

乐正唯点头。

“那个商人!”夜深拿右拳在左掌上狠狠敲打一下,“关盛国死前曾经说过,他的摄灵偶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的。我们假定这个人是一个灵咒商人,那么他除了摄灵偶之外,当然还会有些别的存货!让我想想……对了,引路灯!”

那是杀死简如薇的灵咒。

不知为何,“引路灯”这三个字从夜深口中说出的时候,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头闪过,他却没能立刻抓住。

而乐正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没有引路灯,引路灯是一种极为有效的单体灵咒,但使用一次会极其消耗体力,其气息特征也十分明显。而在这个组合灵咒中,我没有发现与它相关的部分。”

“这样啊……”夜深露出了明显有些失望的表情。

他内心深处极其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解决这起事件,为了他自己也好,为了大哥和那个枉死的眼镜男也好,最近他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这起事件中了,以致于从上回给秦瑶歌送过罐头之后,整整十天时间他都没抽出点儿空来再去看她一次。

而就在这时,蓝冰雨有些怯怯地举起了手,对她而言这是极为罕见的举动。她的脸颊红红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那个……我把这个带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一直在玩手游的齐思诚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舒琳趁机使坏地在他的手机上乱点一通。夜深听见那台小小的机器里传出几声惨叫,只希望这平头一会儿不要再哭爹喊娘地搅扰他的心神。

他看了看蓝冰雨放在茶几上的那一摞纸张,这才惊讶地发现她今天没有带书本来看,而是拿着一份厚厚的资料。这上面写满了一排排的数字和时间,夜深取过一张,大略扫了一眼——

“这是……转账记录?!”

“对。”蓝冰雨有些局促地说道,“之前我不是说过吗?如果那个纪婉姝真是通过购买灵咒来达成目的的话,那么她的账户上就应该留下一些痕迹。我拜托信息部门,花了些工夫,总算把它搞到了手。这里是她一年来所有私人账户中进行大额交易的明细表,不过……我对金融不太了解,从这上面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你刚才提到‘商人’,所以我想,或许让你看看……”

齐思诚的目光望了望蓝冰雨,又望了望夜深,他的眼神中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谁都没有注意到。至于他的手机屏幕?早就被舒琳给玩儿黑了。

“我看一下……”

夜深把资料摆正到自己这边,一页页翻动着,琢磨了好一会儿。

“几乎没有对外支出的大额记录,但收入记录却不少。”他轻声嘀咕着,“我也不是学金融的人,恐怕也不……嗯?”

“发现了什么吗?”

蓝冰雨立刻凑过来,自己带来的东西能给夜深提供帮助,她似乎非常开心。

“不好说,不过这里……”夜深指着一六年十一月初的一条转账记录,“你看,收入约摸十万。关盛国曾说,去年十月底,那个商人联系他,说可以把摄灵偶十万卖他,他们当即成交。”

“对得上!”蓝冰雨惊喜地说道。

“是,巧合的可能性当然也有,不过……”夜深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是转入记录?”

一个阴森的想法出现在了夜深的脑海里——

纪婉姝就是那个灵咒商人。

但他转眼就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

可能性是有,但不知道有几分。纪婉姝本人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同时从她迄今为止的经历看来,她对商事显然也颇有天分。如果这样的女人同时还是一个灵咒学高手和一个计算机工程师,那她也未免太可怕了些。

除了穿越到古代的小说,夜深还真不知道世上有几个人能天才到这份儿上。

况且,那转账记录左边的转账人账户,名字也不是老关的姓名。

有另外一种更加合理的可能……

这个人同样是被纪婉姝笼络住的对象之一。

纪婉姝能顶着一个“花瓶”的名头,收拢住“革新派”那么长的一条队伍,还能让三舅等一众老成持重的商人对她有那般近于“女中豪杰”的评价,那么她略施手段得到一个灵咒商人的心并不是什么难事。尽管乐正唯说那个家伙是一个天才,但天才也是会恋爱的,而当面对自己爱人的时候,有些人的智商可能会比肩爱因斯坦,有些人则可能掉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

如果那个家伙已经拜倒在纪婉姝裙下的话,为她杀几个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会心甘情愿地替纪婉姝扫平一切障碍,让她成功地在华彩集团的最顶端立足。

唔……华彩?

夜深又想到了一件事。

“乐正。”他转向乐正唯,“你说的那三种灵咒的气息中,有没有一种是属于虫咒的?”

乐正唯刚刚通过玻璃棒将浑浊的液体引流入烧杯中,和另外一种淡紫色的溶液混到一起,听见夜深的话,她似乎迟滞了一秒,还好那些液体没有洒出来。

“啊……”

她的脸色发生了极为有趣的变化。

“等等……我验证一下!”

她说等,夜深自然就听话地等着。只听得瓶瓶罐罐一阵乱响,不知乐正唯到底做了什么。只是几分钟后,她再度抬起头来,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口中念念有词地走到白板边,用油笔在上面写出几道复杂的公式。

这是乐正唯做实验的时候常有的状况,一开始夜深还觉得纳闷,为什么灵咒这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和方程式扯上关系。不过如今他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乐正唯对着白板上的公式沉思数秒,夜深也不知她到底从那其中看出了什么弯弯绕绕。只是等她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半是得出结论的欣喜,另一半则是说不出的凝重——

“你说的没错。确实是虫咒,是蜥咒。”

“果然啊……”夜深敲了敲自己的头壳。

齐思诚现在已经把手机放到一边不管不问了,舒琳也失了捉弄他的兴致。他好像也想参与到这场对话中来,于是说道:

“那就说明……二月底的那场虫咒事件,也和那个灵咒商人有关?”

“别的我还不敢肯定,但至少杀死神理这一条,八成和他有关。”夜深说道,“是他去灵泉寺向那位永拙住持讨来了蜥咒的要诀,而条件则是杀死神理等四人。没错!我想起来了!神理当初跟我们说过的,她被种符的那天,拍她肩膀的人就是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

“那之前我在锦绣庄园接的那起任务,跟那个名叫曾丽珍的女人有关的……”齐思诚喃喃道,“那应该也是……”

夜深看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

三月初齐思诚负责保护的那个女人平安无事,齐思诚好好地替她解决了那个上门侵扰的亡灵。当然,他并没有获得什么感谢,反倒被人家当作跟踪狂,差点喊来家人围殴了一顿。齐思诚为此生了好久的闷气,并且扬言此后再接这种任务一定要收费才行。

……从他那张破嘴里边儿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有几句能信。

“对了,乐正。”夜深突然说道,“我之前有一个问题,一直忘记问你。你曾说和灵泉寺的那位行贞大师早年相识,后来他定居灵泉寺,你还去看过他一会,是吗?”

“嗯。”乐正唯简单一扭头,“怎么了?”

“我和蓝冰雨调查虫咒事件的时候,得知神理他们当年作案的时候,寺内应该还没有电话才对,否则那个董娜娜也不会把手机给永拙送去了。那部固话是后来装设的,而你去灵泉寺应该在那很久之前,你是什么知道那里的固话号码的?”

“这有什么难的?我拜托信息部门调查,结果协力者中刚好有一个知道的……”

乐正唯说到一半,脸色却慢慢变化起来,她也察觉到了什么。

“等等,你的意思是——”“

那个协力者的身份知道吗?”夜深问道,“他既然知道那个号码,多半是去过灵泉寺的人。虽然只是些没根据的怀疑,但我觉得从永拙那里取走蜥咒的那个人,或许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明白了,我会去问一下信息部门的。”乐正唯做出保证。

“拜托了。”

夜深又思索了很久,然后向已经返回实验台前的乐正唯问道:“还有其它什么信息没?”

“嗯……还有限制人数。”乐正唯答道,“这灵咒对于杀人数的限制,应该是刚好五人,不多不少……至少,我认为制作灵咒的人本意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乐正唯的说法让夜深感到些许怪异,他连忙追问,“本意是……那就是说,有什么预料之外的状况吗?”

“是的。在作为其组成元素的三种灵咒中,除了已经判明的摄灵偶和虫咒之外,还有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灵咒,其波动性会表现在杀人数量上,造成一些细微的偏差。我刚才说过,这灵咒的构成本来是极具逻辑性的吧?打个比方,就好像是让一队人排成一个方阵,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听从命令的士兵倒还好说,可现在的问题是,队伍里有一个捣蛋鬼,只要他不老实,方阵就会发生变形。只是遗憾的是,由于不清楚这灵咒到底是什么,我们也没办法断定这变形会达到何种程度。”

“能不能从已知的部分去推想呢?”夜深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面踱着步子,一手按压着自己的额头。“摄灵偶和虫咒,我刚才想了一下,很可能虫咒是用来控制‘连结’的,而摄灵偶则用来‘指定目标’。就像虫咒的‘贴符’这一步一样,被贴了符的人,就有了被杀害的‘资格’,当贴符完成之后,被贴符者的先后顺序确定,虫咒在杀害一个人之后,便自动跳到下一个人。”

“哇……获得这种‘资格’真让人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舒琳无聊地插了句嘴。

夜深并未理会这个小妮子,他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这个灵咒应该也是同样,只要在一个人身上种咒,灵咒便会通过‘那种关系’的连结传导下去,自动跳到其他满足条件的人身上。”

“那摄灵偶呢?”舒琳又发问了,“既然都可以自动跳了,还要指定目标干什么?”

“控制时机。”夜深立刻回答,显然早已想好了答案,“连结仅仅只能保证所有发生过‘那种关系’的人都会被种上灵咒,但实际灵咒何时发动——也就是发动的‘时机’则由摄灵偶控制。还记得吗?摄灵偶每次杀人,都要用尸泥改变符号的排列来完成操作。我们那天在兴和小区撞见那个人,估计他就是在收拾用来指定目标的灵具!你觉得怎么样,乐正?这种猜想有没有可能?”

“可能性是有的,这样也能解释得通……但这就没法用实验来验证了。我们试着推算一下吧。”

乐正唯说着,又走到白板前,把她刚刚写下的那些公式擦去。

“呐,就像这样。”

她在白板上画下五个圈,分别标注上“A”、“B”、“C”、“D”、“E”,然后依序两两之间连出一条线段。

“这代表那五个人?”夜深也走到白板前。乐正唯如此明显的意图,他当然看得出。

“是的。”乐正唯用油笔指点着,“五个人,之间连着的线段表示他们之间发生过‘那个关系’。如此一来,只要对着A施咒,灵咒便可沿着A、B、C、D、E这条线一路传导下去。而如果对着位于中间的C下咒,则灵咒会朝着‘B到A’与‘D到E’两个方向传导。”

“反正谁都逃不了。”夜深哼了一声。

“也难说,你看,这样……”

她又用油笔在“C”的上下各连了一条线,写上“F”、“G”。

“这是……”

“我们假设C和B、D、F、G四人都发生过关系,那么当对C种咒之后,从A到G这七个人全部都被连结起来。”

“哇,那如果这个C是个花花公子,岂不是要害不少人?”舒琳跪坐在长沙发上扒着靠背斜瞅着这边说道。

“没那么可怕。”乐正唯笑了起来,“布置灵咒是需要消耗资源的,因此这世上绝大多数灵咒的持续性都不高,也就是都有时间上的限制,这个灵咒当然也有。首先,它所要求的‘那种关系’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两个月内,再往前它就无法追溯了;再者,它的施咒限制时间也有要求,根据我的测试,最多只有十天。”

“这么短?那如果过了这十天,剩下的人就都活下来了吗?就像虫咒一样?”

“我也希望有这种好事发生……”乐正唯说着,苦笑摇头,“可惜得很,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十天仅仅只是用来‘指定目标’的。即便有人没有被指定,那么在期限结束之前,只要他们符合条件,也会被灵咒找上,照样难逃一劫。”

“可是……”夜深脸色犹疑,“那你刚才说的‘波动’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已经指定了A、B、C、D、E五个人,那F和G还会有事吗?”

“理论上没有,但实际上却不一定。在波动性的影响下,F和G可能也会被灵咒袭击,使得限制的五人提升为七人。而如果没有指定,那么在A到G这七个人中,最少也会死五个。但有一点规则,如果排在后面的节点被灵咒盯上了,那前面的人也一定难逃厄运。比如说我对C种咒,然后A死去,那就意味着B一定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哦,对哦……确实,这灵咒杀人并不一定按照传导的顺序来,毕竟还需要‘指定目标’呢。也不知道钟建华、唐东升和唐愿愿在这张图上到底分别代表着哪一个圈。”夜深呼出一口气,忽然间眉头紧皱,“等下,这样说来……十天的话,钟建华遇害是在一号晚间,而今天就是十一号了,那么剩下的两个人,八成会在今天就遇害?”

“可能性极大。”乐正唯沉静地答道。

“那可糟了……”

夜深这句话才刚刚出口,手机铃声便探知到他心意一般,悦耳而轻灵的《GentleJena》响起。夜深接起电话,与那头的某人对答半天,这下子他的眉头拧得更加浓重了,有如峰峦,有如波涛。

半晌之后,他才放下手机,一只手重重地打在脑门上。

“我大哥打来的,怕什么来什么!”他沉声说道,“今天凌晨时分,在华西路附近死了一个女人,跟唐东升父女一样,死的时候双目紧闭,面色惊恐。而且很巧的是,她是做‘那种生意’的女人,恰好最近有一个熟客,是华彩集团的那个人事部经理,牛达!”

他和乐正唯相互对视,两人同时点了点头。根本不需多说,任谁都看得出来,五人中的最后两人身份已经明了。

“你现在要去高新分局?”

“是,我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夜深说着,朝向门口走去。

“等我一下。”乐正唯脱掉白大褂,又在衬衣外面披上一件棕色的薄外套,“你大哥说今天可以去验一下钟建华的尸体。虽说实验差不多都做好了,再看他一个人也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呢。一起走吧!”

无论成败,恐怕这就是决胜负的最后一日。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永夜泉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