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节 蛇语蜥吟(前篇)

神理的床铺上空无一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然而夜深还是走过去掀开被子确认了一遍。床铺冰冰凉凉的,不留半点温度,好像从不曾有一个女人在这里安心地熟睡过。

夜深试图拨打神理的号码,信号居然是通畅的,这让他大感讶异。然而在“嘟”声响了两次后,里面传出的女声却和神理的声音大相径庭: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该死的。”夜深咬着牙说道,“她把我号码拉黑了。你的手机号给过她吗?要是没有的话……”

蓝冰雨举起手机:“没电了。”

理所当然。三人之中只有他带了充电宝,还落在了山间的那个包裹里。即便酷爱阅读的蓝冰雨没有玩手机的习惯,以现在智能机的电池待机状况,也少有能够连续撑整整两天的。

看到夜深那颓丧的样子,蓝冰雨有些不解,她试探着说道:

“也许她只是又出去上厕所了呢?可能她闹了肚子……毕竟下午在冰水里冻了那么长时间……”

“那样的话她可没必要把我的手机加进黑名单。”夜深苦笑道,“我也这么希望,但很遗憾,就现在的状况看来,可能性不大。目前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性是……她逃跑了。”

蓝冰雨眨眨眼睛。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但这种俏皮的动作使她显得分外可爱。

“逃跑?为什么?虫咒不是已经解除了吗?”

“我对此持保留态度。而且……恐怕神理正是认为虫咒已经解除了,所以才会逃走的。”夜深站起身来,“走吧,边走边说。去山门。我们耽搁了太长时间,估计已经追不上她了,但还是要试一试。否则的话……”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蓝冰雨还是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神理可能会有危险。她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这便跟着夜深走出门去。看来他们是没办法和永拙师傅告个别了。

两人在长廊上一路穿行而过。夜深走得很快,声音被遗留在他背后的空气里: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今天凌晨的时候,我们强迫神理讲出了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她的描述合情合理,我想她应该没有撒谎。但问题是,她是否在真话中隐瞒了某些东西?是否有些重要的信息她没有说出来?”

蓝冰雨迟疑着点了点头。她也有这种感觉,神理那时的坦白一定有所保留。

“神理比娄大娘演戏的本事要强一些,但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她的表演中存在着漏洞,从很多地方我们都可以察觉到。”夜深继续说道,“但我没有当场揭穿她。她大限将至,我们没有时间去玩侦探游戏。我想等我们成功保下她的性命,到时再让她说出真话或许会比较容易些。所以我佯装不知。我本打算明天一早就跟她摊牌的,可我失算了,我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干脆。”

夜深苦笑一声。

“恐怕……正如我看穿了她,她也同样看穿了我。所以她利用我们来帮她保命,等到我们松懈下来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打了我们一巴掌。我不得不说她时间把握得刚刚好,我已经累了一星期,正想要休息一下,真没想到她会选择在这种时候逃跑。”

“你的意思是……她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两人走过一个转角,月光被阴云遮蔽,光线暗了下来。

“是的,她早就有此计划。还记得吗?我凌晨时分都那样提醒过她了,我告诉她,我保护她的前提是她要对我诚实以待。可她仍然决定隐瞒,你想想看,究竟是什么让她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也要守护住呢?”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有很多。”

“是的。”夜深笑道,“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有很多,这是标准答案。但是,根据我对神理的观察,我认为她想要保住的东西可以概括为一个——‘未来’。”

“未来?”

这个词听起来有些空洞,蓝冰雨姣好的细眉微微一皱。

“很抽象,是不是?但我觉得它最合适。在我们手头资料齐备的情况下,神理却依然决定对我们隐瞒一些事。这就说明,当年发生过的事情真相可能远比我们掌握的信息更加可怕,更加对她不利。也许这真相足以将案件性质从交通事故往严重数百倍的方向推移。所以她必须隐瞒,她不仅要保命,同时也不希望那个案子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她并不信任我们,恐怕她早就考虑过我们在救了她之后会把她交给警察这样的可能性。对,我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但即便我不做,她也一定会逃走,关键不在于我们怎么做,而是她认为我们会怎么做。只要她认为我们有这么做的可能,那她就不会冒险留在我们身边。她家里很有钱,她也许会考虑出国,只要离开雨色深红的监视范围,我们就再也没法制约她了。”

“为了保守当年的秘密吗?”

“是的。”夜深叹息一声,“但我觉得她这么做有些犯傻,或者……也可能是我太过自大。其实从我们现在到手的信息之中,我大概已经能推测出当年发生过什么了。”

“你……什么?”

蓝冰雨像是追着大人脚步的孩子一样紧紧跟在他背后。夜深的说法让她吃了一惊。她虽然看出神理没说实话,但也就止步于此了。至于推测出十三年前的事情,她连想都没想过。

“听我说吧。”夜深的语速很快,“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程度上由主观猜测构成的推理,但我对它有八成信心。这起任务从一开始到现在,好像和其它任务没什么不同。灵咒、杀人、各种死亡事件……但在这个过程中,有几件事情我着实很在意。”

“哪几件?”

“第一,是陆伯言的死亡。周二那天凌晨,神理向我们转述了他死前的留言,其中有一句我特别在意,还就它向神理确认了一遍。陆伯言当时说,‘她又来了’……我对这个‘又’字存有疑问。”

蓝冰雨点了点头,她确实记得夜深当时专门问过一句。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她不明所以,“也许陆伯言想表达的是‘董娜娜的灵魂从地狱归来了’这个意思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应该说‘回来’。”夜深在关键字上加重了语气,“‘回来’和‘又来’是不同的,如果董娜娜一度属于过某个地方,他才会用‘回来’这个词。而‘又来’指的则是,她第二次到达了某个地方,某个她本不属于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会是哪里?娄大娘说董娜娜曾经进城打过工,可能她就是去了程都,陆伯言死在宛龙村山道上,那里也属于程都。说她又来了程都,看似合情合理……但我觉得不太可能。董娜娜进城打工这件小事对于陆伯言来说应该只是十三年前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他或许根本都不知道。那么,他还可能指的是什么地方呢?”

夜深的手指在空中一划,然后说出了答案——

“他的车子。”

“车子……”蓝冰雨喃喃念叨着,“你是说……十三年前,董娜娜可能一度上过陆伯言的车?”

“是的。”夜深说道,“陆伯言那辆旧昌河十三年都没有换过牌,虽然更换了许多零件,但仍然可以看作是和当年同样的车。那么董娜娜是以什么方式上了他的车呢?有两种可能,作为活人,或者是……作为尸体。”

蓝冰雨瞳孔微缩。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他继续说道,“如果陆伯言曾用昌河运载过董娜娜的尸体,对于那么个老实巴交的人来说,他一定对此印象非常深刻。所以当他十三年后再度看到董娜娜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车上,他才会说出‘又’这个字眼。”

“唔……所以周二那天你才会问神理,他们当年有没有搬动过尸体?”蓝冰雨有些明白了,“可是……夜深,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想法会不会太牵强了?也许陆伯言只是一时口误,他本想说‘回来’或者是别的什么词。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巧合呢?”

“有可能,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夜深嘴角上勾,他赞同了蓝冰雨的说法,“毕竟他处在生死关头,又多半看到了十分恐怖的景象。这种时候他因紧张而说不清话,因而造成了这种巧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当神理向我否认他们搬动过尸体时,我没有继续追究。好了,那么我们暂且把它当作巧合来处理,看看下一件事。”

他像摆出“V”字一样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件,是在左宇死前,那天晚上神理跟他打电话,说他们可能会被鬼魂袭击。左宇当时的反应很有趣,我不记得他原话是什么了,但他确有说过‘让她搞个铁锹来砸死我呀’这句话,对不对?”

蓝冰雨点了点头。神理那几通电话都是开着免提的,她和夜深坐在旁边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可她想不出这句话有哪里奇怪,这不就是一个醉汉粗鄙的玩笑吗?

于是她半仰着脸等待着夜深的解答。

“想想看……”夜深说道,“一般来说,提到鬼魂杀人,普通人总会想到扼死、吓死或是一些比较血腥的死法,但谁会去想鬼魂会拿着把铁锹走过来把人砸死呢?就算在电影里,也只有杀人狂和某些恐怖怪人可能会这么干,鬼魂一般不会吧?”

“这也算理由?”蓝冰雨有些不满,“也许……左宇是一名工人,每天接触这些工地上的东西,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首先想到这里,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是的,也许是这样。但是第二天我去接左宇时,目击到他的死状……”夜深沉静地说道,“我已经跟你们描述过了,是高空坠物。左宇是被从数十米高度上掉落下来的一只金属充电宝砸中额头当场死亡的。除了砸到他脑袋的东西有区别之外,仅就死法上来看,居然和他的说法相差无几!”

“嗯……”蓝冰雨思索着可能的解法,“也许……是他在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通过‘预兆’明白了自己的‘死法’……哦,不,不对!他那时一定还没有意识到,否则就不会那样对待神理了……唔……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别着急,我当时也针对这一点想了很久。”夜深宽慰道,“我也想过,这会不会只是单纯的偶然。但我想起了神理和左宇的对话,左宇之所以会说出那句话,是因为听到了神理说的‘她当初是怎么死的,如今就会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死掉’,还记得吗?”

蓝冰雨点了点头,她对此有印象。那时神理错将蜥咒的特性告诉了左宇,夜深从旁提醒时还被左宇察觉了。

“所以我想……”夜深缓缓开口,似乎是想让蓝冰雨也体验一番他的思考过程,“左宇是不是因神理的这句话起了反应,所以才冒出那么奇怪的说法。会不会是他认为,董娜娜当年的死法不是被车碾死,而是被铁锹砸破头部而死的呢?”

蓝冰雨愣了好几秒才明白夜深的意思。

“等一下!”她疑惑地反驳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就正好和蜥咒的特性相符了?可我们不是已经确定了,这次事件中作怪的灵咒是蛇咒吗?”

“是啊……”夜深又叹息了一声,“我也就是卡在这里一直没能想通……最后只好把这件事也当作是一种巧合。嗯,第二个巧合。我们接下来再看吧。”

他们左绕右绕,已经走过了好几道长廊,来到灵泉寺的正殿前。下午从这里进去时,他们只顾着跟随着前方的延蒙小师傅,都没能好好看清楚这个地方。而今在月光之下,石制佛像上也反射着清冷的光辉,如同一尊古佛以淡然的姿态默望着前方。

夜深和蓝冰雨一前一后踩在有些松动的青砖上,寺院的正门就在眼前。

“第三……”夜深轻声说道,“其实是两件事情的结合。我们在周二的时候,已经通过神理几次看到‘预兆’的时机,确定她的死法和‘水’有关,多半是‘溺死’。所以我让她尽量少外出,避免和水发生接触,甚至连喝水都要小心。”

听到这里,蓝冰雨已经知道夜深说的这一件事是什么了,因为她也一直对此有点在意。

“但是……”她接过话头,“在周三那天,神理却在吃果冻的时候看到了预兆,那时厨房里并没有多少水分,本来没有条件,她不应该看到什么的。”

“正是。我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放置。直到今天,虫咒对神理发动直接袭击的时候,虽然下了一些雨,但那些雨应该也构不成淹死她的条件。要知道,‘直接袭击’和‘预兆’是不同的,只要有一点点水,神理就可能看到预兆,但要确实杀死神理,至少也要有一个能让她把头埋进去的小水洼吧?可是没有。明明不符合规矩,虫咒是凭什么对她进行袭击的?”

他突然向蓝冰雨发问:“还记得吗?我把神理从烂泥堆里面拉出来的时候,神理说了些什么?”

蓝冰雨回忆起来。这是今天发生的事,她还有些印象。尽管她当时因脱力而捂着眼睛站在树丛边缘,但神理的话语她还是听到了的。

“她说‘我要被活埋了’。”蓝冰雨答道。

“是的。”夜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当时一度很疑惑,一方面是对于虫咒为什么会选择那种时机发动袭击,另一方面则是对她的话语……她应该知道自己的死法是和水有关的,为什么又会以为自己要被活埋了呢?”

蓝冰雨再次皱眉。她知道夜深不会无缘无故抛出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他一定有着他自己的思考,或许连结论都已经得出来了。但她还是没法从这种小事从找到什么可供思索的东西,便诚实地说道:

“那又怎样?她当时陷进了泥地里,又被虫咒的本体追杀,也许她根本没有心思考虑那么多,就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所以才会那样说的吧?”

“也就是说,又是一种巧合吗?”

夜深抬头望了望头顶洁白的月光,这光芒洒在蓝冰雨同样洁白的俏脸上。

他摇了摇头:

“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巧合也可能是巧合,但……已经出现了三次巧合了。这种时候,我就不得不朝另一个方向思考。那些真的只是‘偶然’吗?还是说……其中有某种‘必然’的联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