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蛇语蜥吟(中篇)
寺前的门槛反射着月光,那青白色映入两人的眼中。夜深抬脚跨了过去,蓝冰雨却是被门槛下破碎的青砖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栽下来。所幸走在前面的夜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一次她没有像白天在悬崖那边一样立刻挣开他,而是撩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颇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要小心。这是在山上,滚到下面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蓝冰雨懂事地点点头,却又催促道,“你继续说吧,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今晚的她似乎比以往要健谈许多,但夜深并不打算去探寻这其中的缘由。即便她不问,夜深也会继续说下去。
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脚下的石阶。他的手机剩余电量也不多了,若是一直开着手电筒,能不能撑到山下都是个问题。不过现在他没时间去纠结那些。
“我们回到一开始的第一个问题,陆伯言为什么要说‘又来’?如果说,神理他们当年真的一度搬运过董娜娜的尸体,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掩埋罪证。”蓝冰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零四年那会儿就连市里的很多道路上都没有安装监控,更别说那种偏僻的小道了。只要他们把尸体藏起来,就没人能发现他们在这里制造了一桩事故。”
“说得对。”夜深赞同道,“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想要埋藏尸体,会埋到哪里去呢?”
埋到哪里?
蓝冰雨迟疑着说道:“天底下能够掩人耳目的地方多了去了,埋哪里不都一样么?”
“话是这么说,可当时下着雨,他们总不能在路边随便挖个坑把人丢进去。他们没有工具——我不觉得他们会随车配备铁锹、铲子这些东西。徒手挖坑能挖多深?若是埋得浅了,雨水一冲就露出来了,和直接丢在路上又有什么两样?我想他们也不会带着尸体回城里,比起人多眼杂的城市,还是直接在乡下就处理掉更安全些,也更方便。毕竟这山里到处都是可以埋人的地方。”
普通的女孩子听到这话可能会不寒而栗,但蓝冰雨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蓝冰雨,还记得吗?”夜深轻声说道,“我们在来灵泉寺的路上,看到了神理所说的那座凉亭……它和灵泉寺是处在同一条路上的。根据神理的说法,他们是在‘返程’的路上经过了那座亭子,那么他们当时是去了哪儿?别忘了,他们刚刚高考结束,本应该找个地方恣意玩乐一番放松心情。可他们哪里都没去,却偏偏来了这偏僻的乡下,他们想要干什么?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景点,他们几个年轻人是想到哪里去玩呢?”
这问题根本不需细想,夜深的话语中已然给出了答案。
“是……灵泉寺?”蓝冰雨答道,“他们当时是为了来找灵泉寺?”
“可能性很大。我在村里问了小卖部的老板,从他的说法看来,灵泉寺的存在并不隐秘,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行贞大师。神理说是权英龙提议到这里来的,他家里很有权有势,父辈祖辈昔年可能也到这里来求过医。至于权英龙,我想他多半不是来找行贞大师,但对灵泉的传说有点兴趣,于是便撺掇他们来此一游。神理他们忙着巴结权英龙,又不知道这里条件艰苦,自然不会反对他的决定。灵泉寺的僧人也见惯了外客,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说不定还热情招待了他们一番。一圈下来,他们对灵泉寺也就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选择灵泉寺作为弃尸的地点吗?”
“别着急。”夜深说道,“我们先来讨论一下这么做的可行性。灵泉寺后院有一座小棚屋,里面各种工具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我下午跟一位小师傅打听过,他说那座棚屋从未上过锁。神理他们可能在十几年前就了解了这一点。那天大晚上的,他们怕被人怀疑,当然不会回村里去找人借工具,当他们想到灵泉寺上那座从来不锁的小棚屋,会不会打算去那里取工具呢?”
“但是……”蓝冰雨提出质疑,“那时灵泉寺还未没落至此,寺内应该还有不少僧人才对。他们偷一两件工具还好说,总不能在寺内埋人吧?那样太容易被发现了!就算把尸体抛进灵泉里,尸体也可能会浮起来,这样太过冒险了吧?”
“说得对。”夜深点了点头,“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选一个离灵泉寺不远,取用工具方便,同时又人迹罕至的地方。”
“是哪里?”蓝冰雨听出他已然有了目标。
“后山的竹林。”夜深说道,“棚屋就在竹林旁边,他们把工具拿出来用完再放回去,谁都不会发现。那竹林中有一条便于行走的石板小径,就是永拙师傅所说的,行贞大师当年率弟子开辟的那条路。病人可沿这条小路上下山,比攀爬前山方便许多。神理他们既然已经一度来过灵泉寺,肯定不会不知道那条路的存在。行走那条路的多是急于求诊的病人,他们不会往路两旁竹林的深处走,再加上那时来山上求医的人也渐渐少去。只要在竹林里挖个深坑把人埋起来,再要被人发现就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就算警察调查起来,首当其冲遭到怀疑的也是灵泉寺中的僧人,不会有谁记得许久之前来此拜访的几个城里的学生。”
“可是……可……夜深,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蓝冰雨犹犹豫豫地说道,“也许……被他们碾压之后,董娜娜还没有死。神理他们并不是想要毁尸灭迹,而是想要求行贞大师救治她才把她送到山上的……”
夜深并没有因这个问题而产生慌乱,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显然蓝冰雨的说法他早就考虑过了。他利落地从最后一级石阶上跳下,落到松软的泥土小径上。眼看着蓝冰雨也稳当地走下来,他说道:
“不错的着眼点,董娜娜当时可能还没有死,而神理他们或许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才选择了灵泉寺。这附近没有什么医生,唯一的名医就是住在寺里的行贞大师。他们想到让行贞大师来救回董娜娜的性命,同时也可能做好了另一个打算——如果救治不成,再把尸体偷偷处理掉。但关键不在于董娜娜当时的状态,而在于她第二天的状态。从报告来看,董娜娜第二天被送回村里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已经死了。而报告中并没有提到行贞大师的名字。那么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神理他们曾一度试图拯救董娜娜,为什么报告中完全没有提及,而只说他们是肇事逃逸呢?他们几个人都不想承担责任,在法庭上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加分点’!因此会不会……在他们送董娜娜上山的过程中,发生了比‘肇事逃逸’更加让他们无法承担的事?”
“更加……无法承担……”
蓝冰雨让这句话在头脑中回响着。她的思绪忽然一动。
“今天下午在山脚下的时候,神理曾经建议我们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更方便的路……”她望着夜深的背影,“我还奇怪她当时都危在旦夕了,怎么还能做出那么冷静的分析,怎么还敢拿那么紧张的时间做赌注。现在仔细想想,她根本没那么聪明,她是因为早已来过灵泉寺一趟,所以才会知道山后有条更快捷的道路。”
“一点儿不错。”夜深叹息一声,“永拙师傅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为没有采纳神理的建议而稍有些后悔。可如果换个角度想想,如果神理早就知道这件事,早就来过灵泉寺,为什么她不告诉我们?如果她直言相告,我一定会选择走山后的那条路,那样我们就可以节省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赶在下雨之前到达灵泉寺。她不顾生命遭受的威胁也要隐瞒当年来过灵泉寺的事,为什么?如果仅仅只是来参观过一趟,这根本无关紧要,她为什么不能诚实地说出来呢?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灵泉寺之行对她来说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她曾在这里犯下了一桩罪恶,这个秘密她必须要一直保守着,决不能让外人所知!”
“她的……罪恶……”
蓝冰雨轻声念叨着。
夜深却是深吸了一口气,跳到了另一个话题:
“现在我们就来想想,董娜娜被陆伯言碾压的那天晚上,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回想一下我刚才提到的第二点,就是左宇的说法。神理说董娜娜的鬼魂会以她当年的死法来杀死左宇,于是左宇立刻就想到了‘被砸死’,而事实上,他最后也确实是被重击头部而死。而陆伯言呢?如果按照神理的说法,董娜娜是在车祸中丧生的。若是陆伯言一直坚信着这一点,而他最后也确实是被车子碾死的话……”
夜深停住了话头,但蓝冰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认为董娜娜是什么死法,然后他们自己就会以相同的死法死去?”她那弯月般的双眉紧蹙,“这不是……这不是蜥咒的特征吗?”
可不等夜深回答,她却又摇了摇头:
“不对,这不对。确实,乐正唯说过,‘蜥咒会窥探被施咒者的内心’,它是从人的记忆中找出那起‘死亡事件’中死者的死法,然后把它反馈给被施咒者。也就是说,一个人具体的死法,来自于他的主观想法。还是用她提过的那个例子,‘割腕’这种死法,有人理解是死于利刃割伤,有人理解是死于失血过多,当人的想法出现分歧的时候,即便同样是中了蜥咒,被施咒者的死法也可能不同。”
“是这样。”夜深赞同道。
“但这种‘不同’终究是有其界限的,不可能偏差得太远!”蓝冰雨有些强硬地说道,“陆伯言、左宇和权英龙三个人,一个是被车碾压,一个是头部遭到重击,还有一个是被利器捅死,我不觉得会有哪种死法让他们三个人产生如此不同的印象!”
有那么一会儿,夜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照亮了眼前崎岖的山间小径。蓝冰雨不免认为是自己的说法打破了夜深原本的推理进程,她稍感歉疚,又有些惴惴不安。当她终于鼓足勇气打算再度发表自己的看法时,夜深说话了。
“是的。”他的声音显得幽远而沉静,“这也是我们当初否定蜥咒而认同蛇咒的原因之一。我也正是一直在这里纠结不清,才掉进了这个陷阱里。”
“……陷阱?”
“是的,陷阱。因为是常人难以想到的事,所以才会成为思考的陷阱。我接下来的这个说法,在我过去所做的所有推理之中,其离奇程度绝对能排到前三位。但还好,我没有因此而放弃它,正因为有它的帮助,我才能最终找到那个‘答案’。”
夜深意味深长地说道。
“蓝冰雨,你说没有一种死法可以同时让人产生那三种全然不同的印象,对不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
他停住脚步,转回头来。
“一种死法不可能,如果是多种死法呢?”他说,“如果当年……董娜娜不只死了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