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亡语(后篇)

夜深往灶台上的铁锅里瞄了一眼,只觉得一股恶心感从腹中上涌。面前的厨具确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却无清理的痕迹,与其说是厨具,还不如说是厨余垃圾。头顶的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锅里的不明物质发出刺鼻的腥臭。

别说什么材料都没有,就算能找得到,夜深也不打算使用这个厨房。

实际上他也怀疑自己还会不会用。小的时候住在乡下祖母家,那时奶奶的厨房用的还是烧柴火的灶台,但他基本没怎么帮过忙——炒菜还勉强,添柴就完全没动手做过,只是学过“理论知识”而已,而且事到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

算了,反正饿不死,背来的大包中那数袋压缩饼干和方便面就是为了这种问题而准备的,纯净水也有一人一瓶。今天且先忍耐,据说这村中是有小卖部的,明天的份明天再买也不迟。

他走回客厅,坐在凳子上长长叹息一声。凳子发出不牢靠的“嘎吱嘎吱”的颤音,他觉得自己今晚这一觉恐怕不会睡得多舒服。

他被那个娄大娘骗了,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我真是够蠢的。他坐在黑暗中想着。这房子几间屋子有的没灯,有的灯不亮,总之就是没法在夜幕降临时为他们提供一丁点儿光线,恐怕不知有多少年没交过电费了。小方桌上的油污和灰尘全部黏连在一起,脏得像是街头小饭馆的后墙。每一次不得不从那样的小巷子里走过时,夜深都必须尽量抬高视线,以免看到什么会让他把早饭吐出来的东西。神理和蓝冰雨睡在里面的床铺上,她们可以铺着神理的衣服,但夜深总不能把跟谢凌依借来的裤子垫在桌上——等还回去的时候那丫头发现这上面沾着洗不掉的污渍八成会发疯,因此他只好找了个尽量干净的桌角,像学生时代一样枕着两条胳膊趴在上面。

我真是够蠢的。这句话又从他脑子里飘过去。

在和娄大娘相见不足十分钟后,他就看出这妇女有些古怪。她的有些行为就像是拙劣的表演。可夜深在加重怀疑的同时却减少了戒心,最终居然被这种低级的演技给骗了过去。

他看出娄大娘绝非真心邀请他们过来住,但在确认她没有能力伤害他们时,他决定暂且观望。照他想来,娄大娘以这种方式帮他们安顿下来,就说明她有接近他们的必要。不如索性将计就计,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想过娄大娘或许会拿上厨房的菜刀挥舞着袭击他们,也想过她可能会在饭菜里下药,硬的软的法子他都想过了,他甚至想过她可能会把他们迷晕绑起来酷刑折磨。

可他没想到娄大娘只是给他们找了住处,之后却自己开溜了。

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

当他在屋里坐等了足足一小时都没有等到娄大娘回来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如果一个人和你约好了时间却没有遵守,一般来说有三种可能:第一,她忘记了;第二,她临时有事或是出了意外;第三,她故意耍你的。从娄大娘走时提着的那个包袱来看,夜深觉得前两种可能压根就没必要考虑了。

那明显是早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

可他却没能看出来,被那个女人两句话给忽悠过去了。

但这也不能怪他,谁能料得到这样的发展呢?就像是某天你被一群歹徒绑架了,被丢在一个小黑屋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交涉结果,结果歹徒们却突然不想要赎金了,他们把你绳索一解,往门外一推,声称他们突然想去环游世界。你能怎么着呢?你只能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开着小破车绝尘而去。

“会不会这屋子里有什么机关?”

当他以惭愧而低落的情绪将现状向两名女伴说明时,神理紧张地提出了这样的猜想。

夜深觉得她一定是想多了。这连家具都没几件的小屋里能装什么杀人的机关?灵具当然有可能,但他并没有任何发现。如果蓝冰雨看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应该也不会藏在心里不说。

“说不定她打算在饭菜里下毒……”神理嘟哝着。

“得了吧。”夜深说道,“就她那厨房,随便做个菜都能当毒药用。我倒觉得她出去组织人手来抓我们的可能性还大些。”

他这话又让神理慌乱起来,他赶紧摆了摆手:

“不会的。若真是那样,她没必要拿着包袱出去,那是她打算离家的证明。别想这些了,吃点东西,赶紧睡觉,睡不着也要躺下,明天还有路要赶,得养足体力才行。”

从目前的发展来判断,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娄大娘是虫咒事件的知情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看到仇人就在眼前却没有动手,因为她知道神理最多还有一天就会被灵咒折磨而死。

可她带我们来到这里,究竟意欲何为呢?

夜深想不通这个问题,只好做下那个他不知做了多少遍的决定——

静观其变。

……

凌晨时分。

神理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熟过,只是时间在闭目养神中流逝。她撑起身体,破旧的老木床发出令人牙紧的嘎吱声,这声音一度令她不敢多动,但蓝冰雨的睡姿却没有丝毫异样。她正面朝上,双手垫在腹间,呼吸均匀。神理把手在她眼前晃晃,她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服了,别说是这么诡异的状况,哪怕能够确保安全,在这种又脏又硬的床铺上怎么可能睡过去的……

光是这一点就令她十分佩服。

但现在可不是佩服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下床,期间多次确认蓝冰雨的状态。然后她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她没有看到,双目紧闭的蓝冰雨,嘴角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神理来到了客厅。夜深也趴在桌上以一种看起来就十分不舒服的睡姿沉眠着。她一遍注意着这男人的动静,一边挪进了右边的卧室。

手机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之中照亮了董娜娜黑白色的面庞。那张称不上好看的脸果然和她梦里的白影一样……唔,这也有可能是她本来就很清楚这是同一个人因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怎样都无所谓。

她用最快的动作完成了要做的事,然后——

“神理小姐,你在做什么?”

突兀出现的男声令神理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的手机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动,手电筒被盖在下面,只溢出一圈光弧。

夜深站在她身后的卧室门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好孩子在这个时间都应该睡觉了哦,神理小姐。”夜深的语气平淡,面容也带着些冷漠之意,“倒不知您在这里做什么,是在忏悔吗?我真心希望您不是在这个可怜女孩的灵前搞什么小动作。”

“什……什么小动作……”神理的嘴唇颤抖着,“我只是想来看看……看看这个女人的遗照……我之前都没有看过,所以我想……”

“哦,是吗?”夜深撇了撇嘴,对神理的说法露出了明显不以为然的神色。

他这样子勾起了神理的怒火。

“你什么意思?”她气冲冲地问道,“你……明明什么都看见……”

“用不着拿这种问题来试探我。我可以承认,我确实什么都没看到。”夜深不慌不忙地说道,“但这和我怀疑你并不冲突。”

神理冷哼一声。她捡起依然发着刺眼亮光的手机,从夜深身边挤过去回到客厅,却发现蓝冰雨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左边的卧室门口,她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冰冷。

在沉默之下,有某种异样的氛围在三人之间流动着。夜深走进摆着遗照的卧室,蹲下身拾起几片白色的东西,却是几张尚显干净的纸巾。

神理的目光在夜深和蓝冰雨之间游移着,突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惨笑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算计我!是不是?你们早就跟那个娄老婆子串通好了,你们合伙来诈我,是不是?”

“如果放在平时,我会说你这属于被害妄想症。但现在这种状况下难免会精神紧张,所以我并不打算责怪你。”夜深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刻板的书生气。

神理没有理会他。她坐到夜深刚刚离开的凳子上,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我觉得这是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的问题。”夜深走到桌前站在她对面,他看着手中的纸巾,但那上头当然没什么线索供他研究,所以他很快就放弃了,“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虽然可能性很低,但娄大娘说不定会去而复返加害我们,哪怕她不会,现在距离‘最后期限’只剩十多个小时,虫咒随时有可能发动‘直接袭击’。这种状况下,连你这个躺在床上的人都睡不着,我一个趴在桌上的人又怎么可能睡得下去?”

神理的眼珠转动一下,却没有说话。

夜深继续说道:“不过你要说‘怀疑’的话,那对不起,我得承认,我确实在怀疑你,直到现在也是。还记得吗?我下午就‘强盗’这件事问过你,当时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你根本不缺那‘几百块’钱……”

神理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但她很快掩饰住了。

夜深轻笑一声:“在你说话之前,我没有提到钱的数目吧?”

“这算什么?”神理辩解道,“我是后来在法庭上知道的不行吗?那个疯婆子在法庭上啰啰嗦嗦念念叨叨一直说我们抢了她闺女的几百块钱,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当然记得了!”

“对,我也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才没有当场针对这一点逼问你。”夜深叹了口气,“毕竟现实跟推理小说不同,存在着太多待考量的因素,仅凭一句话就想导出答案几乎是痴心妄想。但……我得道声歉,神理小姐,尽管我没有说谎,但我确实诈了你一次,就是我说的那些关于指纹的话。指纹要想长时间保存是有许多要求的,印泥指纹且不提,油脂指纹要长期保存可需要良好的环境,而这里——”

他四处指指没门的房间和满是裂缝潮湿得生了苔藓的墙壁。

“——显然提供不了这样的条件。”

神理紧咬牙关,但黑暗之中夜深看不清她的脸。

他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模糊了一点。我想用这些话来试探一下你的反应……结果比我想象的更有趣,或者说,我没想到你居然会用这么笨的方法……”

他看着手上的纸巾:“用纸巾把袋中钞票上的指纹擦掉——”

“我没有!”神理突然反驳道。

“是是是,我知道你没有。”夜深有些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下压示意她平静些,“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但仔细考虑一下就发现这不太可能,毕竟从我察觉到你进入那房间到我叫住你只有区区数秒,而我出声的时候你显然已经‘完成’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没法把那些纸钞全部取出来擦拭一遍。所以我想……你应该是昨晚抽时间擦掉了自己钱包里几张纸钞的指纹,然后在刚刚和袋子里的钞票互换,又擦了一下袋子,纸巾只不过是你用来垫手指以免留下新的指纹用的。就算日后调查起来,袋子上和里面的纸钞都没有指纹显得很奇怪,但也证明不了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有……”神理兀自嘴硬,但谁都能听出她话音中的颤抖。

这一次夜深没有认可她的话,他径直走进里屋,同样用纸巾垫着拿出了那只钱袋:“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擦拭这只钱袋,那张香案上的东西和这房子里所有其它物件比都要干净许多,想来娄大娘经常清洁它们。她不在意自己的生活,却十分爱惜死去女儿的东西。在丈夫早逝后她就和女儿相依为命,血浓于水,有这样的感情不奇怪……唔,别瞪我,神理小姐。好吧,我就不说废话了,来看看——”

他打开钱袋,用自己手机的手电筒照着里面,仅仅几秒之后,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不知为何,这看似普通的笑却让神理十分厌恶,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夜深从钱袋中抽出几张折叠的纸钞。这一次他丢掉了纸巾,毫不在意地赤手将那些钞票在桌上抚平展开。共计四百元钱,四张红色百元钞摊在那里。

蓝冰雨也靠近桌边,垂下视线看着那几张纸币。

“看来你还是经过了一番思考的,你没有选择新近的金字钞票,而是刻意使用了旧版。”夜深说,“但自作聪明的的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把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到头来却还是会留下几个漏洞。我也经常办这样的傻事,所以我很懂。不要着急反驳,神理小姐,让我先来问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现在流通的是第五套钞票,那么请问,第五套百元钞,红票子,目前为止共发行了几款?纪念钞等特殊钞票当然不包括在内。答案是三。”

神理浑身一颤。在手电筒亮光的照耀下,她的脸色显得一片煞白。看来她已经注意到了。

夜深用沉静的声音说道:“三个版本,除了我们这两年常见的2015版,也就是金字版之外,还有1999和2005两版。这两版一眼看去区别不大,但稍加分辨,还是有不少差异的,如部分字体、人像、国徽和防伪线等。如果这钱袋里装的是1999版的钱币,那当然没有问题。可是,神理小姐,请问你知不知道……”

他指着桌上的四张钞票。

“为什么在2004年就死去的董娜娜小姐,她的布袋里会装着一年后才流通起来的百元钞呢?”

凌晨时分的空气冰冷而浑浊,这浑浊令夜深不由自主地想到娄大娘的眼睛,想到那双眼中在她提及女儿的死亡时所包含的怨气与恶意。但他自己的眼睛却紧盯着神理颤抖的面孔,她的眉间、她的眼睑、她的嘴唇……这些原本的美丽之处似乎在光与暗的反差之中失了颜色。最后她的全身一起颤抖起来,伴随着轻轻的呜咽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她双手捂面痛哭起来。

这哭泣足足持续了五分钟左右,谁都没有安慰她。蓝冰雨不会去做这种事,夜深这一回也没有。他只是走过去擅自摸出了神理的钱包,果然从里面找到了四张现已极少见到的1999版百元钞票,因长期保管不当的原因,这些钱面上看来还很新,但却软得要命。

他把钱和钱袋放回原处,回到堂屋时,才总算细语轻声地说出了安慰的话——尽管那话语本身不带半点安慰的意思。

“哭泣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神理小姐。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需要发泄情绪,等到事件结束后随便你怎么哭都可以。但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我们时间很紧。为什么要这么做,神理小姐,告诉我。”

神理抽噎着,她的声音从指间漏了出来,听上去像是老鼠的吱吱声,夜深只能努力去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我害怕……我怕我说了实话……你们就会觉得是我的错……就不帮我了……我……我好怕会死……”

“很多人都怕死,神理小姐。不过非要说起来,大多数人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与死亡伴随而来的那些影响,比如说失去。自己的失去,或者他人的失去,但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正因有这种恐惧存在,人们才会更加珍惜生命,才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比生命更加美好更加重要的东西。不过……当然啦,也有很多人害怕更为简单的东西,比如说我,我有点怕疼。如果能够死得轻松点儿,或许我就没那么怕了。”

神理依旧啜泣着,好像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夜深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膀……试图用玩笑和转移话题的方式让她平静下来的战术失效了,看来他果然不是什么玩弄语言的行家。

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蓝冰雨在一瞬间露出了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唔……一定是错觉。

还是直接上吧。

他双手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令神理浑身一抖。

她直起身体,有些惊恐地看着夜深。在手电筒光芒的影响下,他的身影此刻便如同笼罩着光晕的巨人。

“三天前那个周二的凌晨我就对你说过,神理小姐……我会保护你,我说出的话,就会为它负起责任。但有一个条件,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你要把实情告诉我们,这是等价交换。”

“我……”

“听我说。”夜深没给她插话的机会,“那时我们尚且没能相互信任,所以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也是在所难免。而现在,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再问一次,可否将十三年前那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们呢?”

他认真地盯着神理的眼睛。

“这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半句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