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十三年前的记忆(前篇)

雨下得很大。明明才不过是下午,天却几乎黑尽了。神理打着伞走进那座简陋的凉亭内,嘴里不住地抱怨着:“什么鬼天气,什么破路,我才买的新鞋,踩泥地都脏透了!”

她刚想在亭子里那围成一圈的长凳上坐下,又是尖叫一声:“我的天呐!这凳子脏死了,还发霉了!这种公共设施怎么都没人保养的吗?”

这座建在山脚下的凉亭整体都由木头打造——不,与其说是“打造”,不如说它其实就是用几根圆木围起来的。三根结实的树干成为了承重的柱子,树皮也未磨去,摸起来糙糙的,还要担心会不会扎到木刺。里面的三条凳子表面倒很光滑,至少跟柱子比起来是。

神理从她那爱马仕的白色女包中取出卷纸,撕下来一长溜,在凳子的表面一通乱擦,简直像是要用刨子再给它刮下来一层皮。最后或许是发现这样没什么效果,她索性放弃,直接把剩下的卫生纸全部垫在自己屁股底下,终于没有在坐下时感受到那股过于阴凉的潮气。

顺带一提,她那只皮包其实是假的,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但还是当真货带着。反正她身边的人并没有半个识货的,即便有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你吵个屁啊?”权英龙一脸烦躁地跟进亭子,他没有带伞,上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但他浑不在意,直接在另一条发霉的凳子上坐下,“你自己看看这像公共设施吗?离最近的那什么河头村徒步都要俩小时,谁闲得没事儿来给你保养这玩意儿!”

“哦,你还知道啊?!我还以为你脑子淋雨进水了呢!”神理反唇相讥,“别人一高考完,要么迪士尼乐园要么去海边,你去不了夏威夷咱们去浅水湾也行啊!就你可好,跑这么个荒郊野地里待两天,连澡都没得洗!真有毛病!”

权英龙被她一通训斥,脸色当即垮了下来,眼看就要发作,一旁刚进亭子的左宇却是笑嘻嘻地打了圆场:“行了,老大,大嫂,这不今天就回去了吗?不急在这一分钟两分钟的。来来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他说着,拧开一瓶统一绿茶递给权英龙。

权英龙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像是“我就不计较了”的意思。他接过绿茶,自己却没有喝,而是递到了神理口边。神理还在生闷气,转过身去不理他。权英龙翻了个白眼儿,又递了一次,这回神理“哼”了一声,接过去啜饮几口。权英龙嘿嘿笑着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她没有拒绝,只是娇嗔着瞪了他一眼。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适当耍耍小性子可以,权英龙喜欢这样,但绝不能过火,把他惹烦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最后一个进入亭子的陆伯言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和神理对上视线,又迅速别开,他有些恼恨地攥紧了拳头,却发现左宇正不怀好意地笑看着自己,于是不动声色地坐到凳子上。他身下没有垫东西,从他脸上那一刹那间的表情变化看来,显然是潮湿的木凳子浸透了他的裤子。

权英龙和左宇屁股下面都铺着两层废报纸,这还是从陆伯言的昌河车上拿下来的,但他们谁都没有给陆伯言分半块的意思。权英龙是没看见,左宇则向来和陆伯言不怎么对付。

于是陆伯言沉默着站起身靠到一边。权英龙在神理的耳边倾吐着肉麻的甜言蜜语,神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的视线紧盯着绿茶瓶子上“煮沸三江水,同饮五岳茶,香飘室内外,味存一瓶中”的句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亭子外的雨在沙沙地下着,短时间内只怕是不会停歇。但亭子里的四人并无焦急之意,他们有车,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不过是在这儿休憩一下而已。毕竟陆伯言的车里没有空调,长时间待在里面可闷得要死。

陆伯言就在这时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左宇,你凳子下边儿是什么?”他伸手指了过去。

左宇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想整人,冷笑着不说话。直到权英龙和神理也好奇地看向那里,他才一低头,“哎呀”一声,从地上捡起一个毛毛糙糙的布袋子。这袋子表面色彩斑斓,花纹繁复,倒像是个高级的手工艺品,只是手感差了些。

“这啥啊?”

“我看像是电视剧里边儿那种,就那些古代大小姐装银子用的荷包。说不定里边儿还有钱呢!”权英龙笑道。

“呸,破袋子一看就是乡巴佬用的,能装几毛钱?”神理冷笑一声,接着冲左宇一扬下巴,“姐赏你了,打开看看吧,有多少都归你!”

“谢大嫂赏赐!”左宇装模作样地一抱拳,接着便扯着袋口拉开瞅着里面。

他脸上的表情僵硬了。

“怎么啦?”神理调侃道,“别说装的不是大小姐的银子,是大小姐的骨灰吧?”

左宇没有答话,他沉默着从里面取出了几张票子。一、二、三、四,四张红色的百元钞在他的手中展开。

“我靠还真有钱?假的吧?”神理从他手中把钱抢过来,又看又摸地试了半天,接着抬头对另外几人说道,“……是真钱。”

“还有张照片儿呢。”

左宇说着,从袋子里抓出一张一寸照。照片上的女孩留着朴素的发型,若会打扮一下兴许会显得很漂亮吧。

神理瞟了一眼:“丑女。”

“你礼貌一点嘛。”权英龙也看了一眼,鼻子一皱,“村姑。”

两人嘻嘻哈哈抱成一团。陆伯言并不觉得有哪里好笑,他摇了摇头转开了视线。

“总共四百,咱们一人一百。”

左宇这么说着,却在谄笑着观察老大和大嫂的表情。

神理懒洋洋地摆了摆手:“什么一人一百,我说赏你了就全是你的!怎么着,我说话不管用是吧?”

她还真没把这四百块钱放进眼里。对她和权英龙来说,这也就是一点点零花,多出点固然不错,不拿也没什么影响,锦上添花的小事而已。陆伯言家里管得严些,但也不至于贪这一百块钱。唯有左宇,是他们四人之中的“困难户”,得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这会儿乐得已经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神理从他手中把那只小钱袋抢走,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然后丢还给他:“这袋子不错,我要了。你回头洗洗干净给我拿来。”

瞧瞧,这女人就是个不讲理的,刚才刚才她还说是“破袋子”呢。

但没人提出异议,左宇当然是满口答应。

众人各自欢喜着,随便到个小凉亭里歇歇,居然就能捡到笔意外之财,谁能说这不算件好事呢?可就偏偏有人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这样不好吧?”陆伯言挨个望着他们三个,小心地开口,“说不定是谁丢的钱。这附近村子里的人可不富裕,四百块不是个小数目,估计这会儿正着急呢。咱们要不想个办法给人家还回去?”

权英龙一扬眉毛,没有说话。左宇却认为老大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于是有些不忿地说道:“凭什么?我捡到的!”

“可这又不是你的东西!”陆伯言争辩道。

“我捡到的当然就是我的,大嫂刚才都同意给我了!”

“那要照你这么说,我把你提溜起来,你就是我的了?”

“你提溜一个给我试试?!”

眼看着两人越吵火气越大,权英龙有些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记住你们今年都成年了!成年了!”

老大一开口,左宇和陆伯言自然都不敢再说什么。权英龙挨个瞪了他们一眼,然后说道:“这样吧。我们再搁这儿坐十分钟,十分钟之内有人来拿就还给他,没人来那就归小宇了。这行了吧?”

左宇当然是没意见。陆伯言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神理暗中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把嘴闭上了。

他心里清楚这钱袋子八成要成左宇的囊中之物了。从最近的河头村若要徒步过来需要约摸两小时,丢钱袋的人恰好在这十分钟内赶到的可能性小得可怜。更别说外面还下着雨,说不定那人也会心怀侥幸,想着不会有哪个傻瓜冒着雨跑到这座荒郊野地的亭子里面来,谁能料到眼下就有这么四个傻瓜呢?

他闭上眼睛,为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可怜人哀叹一声。这一声还未在他的心底产生落音之时,一道白影突兀地穿过雨幕冲进了亭子里面。

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姑娘,她穿着白色衬衣和浅灰色的裤子,但全身都被雨淋得透湿,也没能显出什么曲线,显然不是会让男人感兴趣的那种类型。她进来之前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亭子里面有人,于是愣在了那里。

几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那女孩把湿透的头发撩到一边,视线在面前几人身上扫了一圈。那眼光中虽然没什么恶质,但也难称之为善意的。

她迟疑几秒,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向那些木凳子下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