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亡语(中篇)
夜深等三人跟在娄大娘身后,在并不平整的道路上缓慢前行。就在刚刚,他们答应了娄大娘的邀请——或者,应该说“他”答应了。蓝冰雨和神理在这个暂时的小队中担任不了决策者的角色,也不会反对他的决定。
这是巧合吗?
夜深盯着前方娄大娘的背影。按照资料来看,这位妇人今年还不过五十,但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活像是七十岁的老人,也许是丧夫丧女的悲痛与多年独自生活的孤苦给她的人生平添了太多风霜。
太过顺利了。夜深想着。我们要找她的时候,她就恰好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要接近她打探消息,她就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住她家里。以往的任务里可从没有过这么幸运的事。要是每一次接触的对象都这么好说话,夜深觉得信息部门那帮人早就该下岗了。
人常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他现在还无法判断这是否属于“反常”的范围。这才是真正让他纠结的点。
失去自己挚爱血亲的人,往往会变得孤僻,让人难以接近。夜深极少听说这种人热情好客的例子,但也并不能证明这种状况不存在。而且娄大娘邀请了他们之后,一路上却是找不到话题一般,再没开一次口。这让夜深不知道她到底是真心想帮助他们,还是别有用心——若是后者,那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她到底有没有认出神理?她和虫咒有没有联系?她是不是幕后的操纵者呢?
走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女人是靠不上的。蓝冰雨就不说了,神理从刚才遇到娄大娘起就一直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泥地里去拱着走路。拜托……你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可疑好么!
他没有吐槽神理的时间。明天上午他们就必须启程前往灵泉寺。要想查探清楚娄大娘这边的事情,只有今天一晚可供使用。
“到了。”
娄大娘好像连门锁都没有挂,她轻轻一推,院门便应声而开。夜深跨过门槛,左右张望一番。破烂的院落墙壁坍塌了几处,到处都堆满了杂物和垃圾,只留下一条通往主屋的路。侧屋的门开着,看布置像是厨房。如果不是那些厨具上能看出最近使用过的痕迹,夜深一定会以为他们被骗到了一处废墟里。
“好些日子没打扫过了。”娄大娘不好意思地冲夜深笑笑,“将就一下吧。”
“没关系。”夜深报以礼貌的微笑,“我觉得没问题。”
不是“我觉得还行”,而是“我觉得没问题”。夜深不能说谎,他只能这样回答。
蓝冰雨面无表情,神理小心地看着四周,脸上的神色在紧张与厌恶之间切换着。
三人跟着娄大娘走进堂屋,那摆设简陋得让夜深真切理解了这座村子的落后程度。撇开到处都是裂纹感觉随时可能塌掉的墙壁和天花板不提,屋子里除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和一把旧椅子之外别无他物,别说电视机或沙发,哪怕多一只小凳子也好啊。方桌上的灰尘看起来不知有多久没有抹过,一只破碗放在桌边上,里面的汤汁看起来像是个微型沼泽,发出下水道般的臭味。
一封信摆在桌上,看起来还很新。难道娄大娘还在使用这种落后的传讯方式?
这种家居布置与卫生状况可不像是一个乐观的人住的房子。
夜深内心的怀疑加重了。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娄大娘,这位妇人却是面色淡然地收走了碗筷与信纸,然后走进了厨房。半分钟后她回来时,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卧室,乌漆嘛黑的,别说电灯泡了,居然连门都没有。娄大娘指着左边那间对他们说:“你们就搁这个屋睡吧。脏点儿,收拾收拾就好咧。”
三人走进了那间屋,夜深把包放下就又走出去。神理和蓝冰雨倒是待在了里面。在事态明晰之前,神理一丁点儿都不想再和娄大娘打照面,蓝冰雨则要守着她。夜深看到娄大娘的背影进入了另一间卧室,他走到门口向里张望一下,一眼便看到了那幅黑白照片。
“这是……”
他情不自禁出声相问。
这整座房子中,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唯有那一张香案整洁如新,上面的遗照和香炉看起来也漂亮得和房间里的其它东西格格不入,在一只小布袋旁,袅袅青烟盘旋升起。
“我闺女。”娄大娘回答道,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她坐着的床铺简直像是一团破布。即便不用她说,夜深也知道那一定是董娜娜的照片。且不说他早已看过董娜娜的资料,纵使没有,出现在这房间里的也不可能是娄大娘某个远房外甥女的照片。
“请节哀。”夜深说,他想了想,决定直接询问,虽然这可能显得有些不敬,“……她出了什么事?”
娄大娘回答得也很直接:“有天进山遇见强盗,给害死了。”
“强盗?”夜深皱起眉头。这和神理的言论可不一样。
“对,零四年的事儿。那天白天她已经进过一趟山了,结果把袋子给撂亭子里了,袋子里还有好些钱。那年她进城打工干了几个月,挣了些钱,买了个二手的破手机——那会儿手机可贵着哪。那天下雨,我让她别去了,她不听。她说反正有手机,我能打电话找她,不怕的,这就走了。下雨下得天都黑了也没见影儿,我就上小卖部去打电话,电话里头她跟我哭,说她钱让人给抢了,我说不碍事儿,人没事儿就行,赶紧回来。结果一直到半夜也没见到家。我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第二天让人发现了送回来的,人一检查,说这是头天晚上就没气儿了。后来找着害死她那几个强盗,都是城里人。打官司我打不过,就赔了我点儿钱,埋这孩子都用上了。这都过去十三年了,我等着恶有恶报,什么时候那些人都死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快活!”
说到最后,娄大娘变得有些恶声恶气了。她指着那香案上的布袋说:“那个袋子,就是她当年用的,她就是为了找这个袋子把命搭上的,这就算是她的遗物了。里边儿还有几百块钱,我一直没动,当年拿回来就再没动过。我就等着害她的人死光,然后把袋子跟钱一块儿烧了,算是对她有个交待。”
夜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娄大娘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回左边的卧室,神理好像正在打扫床铺。蓝冰雨站在一边漠然地注视着,并没有半分上前帮忙的意思。
“这里好脏。”神理一边用卫生纸擦着床铺说道,“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换过床单了,硬得要命,肯定跟睡地上差不多,说不定还有虫子。我只能把换洗的衣服铺上,要不根本没法睡。这衣服铺完也得丢,以后再穿说不定有什么脏病。”
“所以一开始就说了是‘将就一下’。”夜深抱着胳膊站到床边直视着她,“我有个问题,神理小姐。”
神理抬起头来。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只手迅速将卫生纸攥成了团,手臂有些颤抖。
“这位娄家珍大娘说,她的女儿董娜娜是被‘强盗’害死的,她说女儿死前和她通过话,说是钱被人抢走了。”夜深直白地问道,“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什么印象?”
“没有。”神理立刻答道,“我不知道。”
夜深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盯着她。
神理的视线没有逃避,她倔强地和夜深对视着:
“我真的没有。夜深先生,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拜托啊,我的家庭条件你也已经了解了,哪怕是零四年那会儿我也不会缺那几百块钱的好吗?”
神理的声音略大。夜深回头看向门口,那边没有动静,娄大娘应该没有注意这屋的状况。
他压低声音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缺钱,但有的时候,这种事和缺不缺钱并无关系。如果你们走在山路里,看到一个无人认领的小钱袋,里面装着几百元钞票,周围除了你们没有其他人,你们可以随便拿走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你能保证这种时候你不会伸手吗?我的家庭也不算穷困,但当看到超市里出现特价商品时,我也不会无动于衷。别那样瞪着我,神理小姐。好吧……就算你没有,你们的‘团队’当时有四个人,你能够保证其他人也没有这么做吗?”
“我保证。”神理说道,她这回答显得有些意气用事。但不管是不是真的,隔了那么久的事,夜深也没办法去调查了。
两人又对视了很久。蓝冰雨兴趣缺缺地盯着肮脏的床铺。
“……好。”夜深叹息一声,“那么我最后提醒你一句,神理小姐。娄大娘说了,这个袋子她拿回来之后就再没动过。如果当年有人碰过里面的东西,在那些钞票上留下了痕迹——比如说指纹——的话,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只要保存得当,使用化学方法还是能提取得到的。”
他观察着神理的表情。
“希望你没有对我说谎,神理小姐。”
神理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她低下头去继续重复着单调的清洁工作,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许久之后,她似乎终于放弃了把这块抹布似的床单擦干净一点的努力,轻声开口:
“那个老——那位娄大娘……”
“很可疑。”夜深抢过话头,他很清楚神理想问什么,“她的行为举止充满了矛盾,我不认为一个生活态度积极向上的人会把自己家里搞成这副样子。她邀请我们的时候看起来很热情,但之后又变得很冷淡,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她把这‘邀请’当作是一项‘任务’在执行。而且我怀疑她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如果真是那样,仇人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当场发作,那就必定是别有用心。只不过我们暂时还不清楚这个‘用心’是什么。我想即便她不是下咒者,也一定和这起事件脱不开关系。”
“是吗……”
神理顿了顿,这一次她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迟疑。
“夜深先生,有一点不知道你考虑过没有。如果她真是下咒者的话,那我就必须对她进行‘真诚’的道歉来获取她的谅解。但我没有在一开始见面时就向她道歉,而是等你把一切都确认好之后才做,这不就显得我根本没有悔过,只是为了保命才来求她的吗?时间拖得越久,就说明我越没诚意,对不对?”
夜深长呼出一口气,他居然露出了笑容:
“说得很对,神理小姐,本来我还打算提醒你来着,倒没想到你自己就注意到了。是的,是这个道理。那你现在考虑清楚了吗?可能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你,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下咒者,那样的话我们就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和丢掉小命,不用想也知道该选哪边。”神理果断地说道。
“也可能即便你跪下求饶她也不会原谅你。”
“那我们至少还可以早做打算,也许今晚就出发去找那个什么寺!”
“好吧。”夜深点了点头,他背转过身走出房间,“既然你都已经想好了,我当然不会阻止。先别把换洗衣物什么的拿出来了,做好发生冲突的准备……反正不论结果如何,我看今天我们是没法住下了。”
身后传来神理的嘟哝——“这么脏的地方不住也罢”,夜深不打算再说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神理绝没有半点儿悔意,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负起责任解决这起事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他再度走向娄大娘的房间,却发现那位妇人不在里面。他回头走进院子,恰好看到娄大娘开门正要出去,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
“大娘!”
夜深叫住她。他三两步小跑过去。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哦,我给我二姐提点儿东西。”娄大娘晃了晃手里的包袱,“我马上就回来给你们做饭,别急啊。”
“我们倒是不急……”夜深苦笑着,“不过……我们这里有件事想要告诉您一声,如果您方便的话,能给我们腾一点时间吗?”
“有事儿啊?”娄大娘应着,“那要不,你们等我回来再说吧?我来去也就十分钟,不远。”
“十分钟啊……”夜深思索了一下,“那好,我们等着您。”
娄大娘在夜深的注视下迈过门槛,一瘸一拐地远去了。天色渐暗,夜深转身回到堂屋坐下。十分钟他还是等得起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位名叫娄家珍的妇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