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亡语(前篇)
天气预报上,有“中雨”这种说法,神理觉得它指的应该就是眼下的这种雨。但她不知道现在这种说法是否还存在,习惯于在手机上看天气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了。这雨既非细密如丝,也不是瓢泼倾盆,只是看起来不密集,却分明能听到“噼里啪啦”接连不断的声音。
她身在梦里。四周的树丛与黑暗相互包裹着,面包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进。和过往的许多次梦境一样,车子颠簸着,前方没有司机,身边也没有其它乘客。茫茫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了神理一人。
这梦境……越来越清晰了……
不知怎的,神理产生了这种可怕的想法。
过去就是这样,它一直和别的梦境不同。在这梦中,神理的观感会变得非常敏锐,就像身处在现实之中一样,当然……总会有些区别,就是这区别让她明白自己身在梦中,明白梦与现实的界限。
而现在不一样了。最近的几次梦境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真切,如果不是每次梦境都拥有着一样的内容,每次她都会经历一样的事情,这些事情让她知道自己是身在梦中的话……
神理有种难言的预感。她觉得这梦境终会侵入到现实世界中来。它会成为她的终点。
白影出现了,接着是不变的那些内容——碾压、刹车、空无一人的泥路……然后……
神理睁开眼睛。
车身仍在摇摆。那一瞬间神理以为自己的预感成真,她瞪大了眼睛想要叫出声来,然后发现自己的身周一片光明。
并不是什么刺眼的光,毕竟今天是阴天,这光只是盖过了她梦中的黑暗而已。车内放着老歌的碟,陈芬兰婉转的腔调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夜深和司机坐在前排,他盯着手中的手机,似乎正在研究着什么。蓝冰雨坐在她身旁,没有书看的女孩以淡然的眼光望向窗外。
他们正在往河头村去的路上。
神理的意识终于驱赶走了梦魇。她坐直了身体,整理一下头发,问道:
“我们到哪儿了?”
“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夜深答道。他的视线没有从手机上移开。
和舒琳那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半吊子不同,齐思诚虽然看上去有点儿不靠谱,但却是执行了多年任务的老手。除去一般不上“前线”的乐正唯,他的资历比送葬者小队中的所有人都高。尽管在面对蓝冰雨的问题上,他总是显得有点儿犯傻,但在情报收集与处理方面,他却拥有让夜深不得不叹服的能力。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由于不熟悉路况,他们比预计花的时间要长一些。这段时间夜深一直在阅读齐思诚发来的邮件,这是综合了他本人和信息部门的调查结果做出的报告。齐思诚将他本来的任务搁置一边专心研究这份报告,说明这上面的资料一定有什么不容忽视的内容。
齐思诚从权英龙事件中的蛛丝马迹推导出,他的死亡和一个名叫“曾丽珍”的女人不无关系。但接下来得到的一些情报却让他十分困惑。
他去看了曾丽珍的自杀之地,那里的死气早已消散,他的断灵眼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说明曾丽珍虽是含怨而死,但死后应该并没有化作凶灵。昨天是她的头七,如果她是因此而被召回现界,应该也不会带有强烈的攻击性。死者在头七归家,是出于对过去生活过的痕迹、亲友和归宿的怀恋情感,由此而产生的执念让他们能够回来看上最后一眼。他们不会为了杀人而回来。
再者来说,就算是恨意将她的灵魂引回,那她为什么会先去那个地下停车场呢?那里距她的死地隔着好远一段距离呢。如果她是想要让自己的那个长舌同事付出代价,这条路就更是完全走反了。她在头七之日归来,不先回家去看看,反而去把几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人开膛破肚,这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名叫安子的死者,除了身体被切成两半儿之外,身上还有明显的被施暴痕迹。可以推测,他在死前曾被那四个人殴打过。那几人的身份也调查清楚了,领头的是死在停车场的李北月,奇怪的名字,绰号“阿背哥”,剩下的几个是他的小弟。他们平时聚居在外环和西浦的交界地,和锦绣庄园隔着十万八千里,没有查出他们和曾丽珍有什么来往。
也许……曾丽珍的亡灵是因为看到他们欺负安子,因而愤怒出手?根据住户们的说法,她平时待那个傻子不错。但这就说不通为何她会连安子一起杀死了。安子的死法和那几人相近,那明显不是人类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到的事情。
扑朔迷离。
我想这不是因为虫咒的影响。齐思诚在邮件中说。乐正唯说过,虫咒不会凭空创造事故,它不会让你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之间脖子折断死去,如果你的脖子真的断了,那多半是因为附近高楼上有什么重物掉落下来把它砸断的。虫咒只会将人引到必然发生事故的地点,或者在人的身边诱发事故。它也不会伤害被施咒者之外的其他人,如果确有人在事件中死去,那说明他们命中注定会死于这场事故,而绝非虫咒的影响。
也就是说,除了权英龙本人之外,剩下几人不是因为虫咒而死。安子、李北月等人是本就注定会被曾丽珍的灵杀死。由灵造成的事故也是事故的一种,虫咒将权英龙带到事发地去,于是他成了这起事故最后的牺牲品。
那么……事故的创造者又是谁?
是曾丽珍吗?由上面那些疑点来看,齐思诚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
我感觉,有什么人在背后推动这起事件,不然不会发生这种难以解释的巧合。齐思诚最后留言道。这起事件和我的任务挂钩了,我会想办法调查一下。你们也要小心。如果我的说法成真,这后面确实有什么人在操纵的话,他或许和虫咒的施咒者存在着某种联系。千万不要大意了。
夜深对齐思诚的判断是认同的,他也隐隐看到了这事件背后的阴影。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解决虫咒的事,让神理从灵咒的袭击中活下来。
蛇咒的限制是七天,明天就是周五,明天下午五点多就是虫咒的终结线,但具体时间不明。也就是说,他们至少需要保证神理活过明天六点,才能确定她已经安全了。但这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神理是蛇咒的最后一位被施咒者,越接近最后期限,蛇咒的攻击就会愈发强烈。乐正唯说,到了最后,虫咒不仅会对被施咒者进行心理暗示,甚至可能直接操控他们的头脑。夜深和蓝冰雨不仅需要保护她,更要负责看紧她。如果她被虫咒控制,趁他们不注意主动去寻死的话,那他们哪怕本事再大也无处可用了。
司机在村口将车辆停下,三人下车进入村中。夜深已经事先和司机师傅说好,返程时会再打电话叫他,价钱当然同样高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正常的司机都不愿意来这种偏僻之地呢?
他们打听到了那位娄家珍女士的地址,但还是找了一段时间才确定路线。神理把一顶硕大的帽子戴在头上。尽管距她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但她还是有些惶恐,生怕有记忆力奇好的人认出她来。
“你还记得她住在哪里吗?”夜深小声问道。
“我怎么可能记得……我以前也没去过她家。”神理的语气有些不安,“不过我要是看见那个女人,我肯定能认出来。我以前在法庭上见过她一回,她当时就跟个疯子一样,她——”
神理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她怎么了?”夜深疑惑地问道。
“她……”
神理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的喉头不自觉“咕噜”了一声。
“她……好像就在前面!”
“什么?”
“就是那个!”
神理向前方一指,然后迅速躲到了夜深背后。夜深向那里看去,一个佝偻的妇女提着篮子,一瘸一拐地朝着他们走过来。她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旧夹袄和棉裤,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巴,可能是刚从地里上来。
“能确定吗?”夜深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神理在他背后紧张地点着头,他并没有看到。但其实即便不问神理,他心里也是清楚的。面前这女人和资料上的照片有些出入,面容更加憔悴,头发也更加稀少花白,但五官的轮廓却别无二致。
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直接地见到了“正主”。
此时,那苍老的女人也看到了这边穿着明显和村中环境格格不入的三人。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她的眼神闪动一下,没有改变前进的路线,而是继续朝这边走了过来。
夜深迟疑一下,迎了上去。
“您好,大娘。我们是从市里来的,跟您打听一下,请问这村里头有没有旅馆什么的?我们想找个地儿住一晚。”
他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问道。
如果能够确定这个女人就是虫咒的施咒者,那么夜深他们就可以单刀直入地进行正题——让神理对她进行诚恳的道歉,以请求她解除虫咒。但现在还不能确定,万一她和事件毫无关系,那么贸然说出他们真实的来意恐怕会节外生枝。他决定先打探一下情况。
这位名叫娄家珍的妇人看了看夜深的脸,又看向那边的蓝冰雨和神理两人。神理的头埋得更低了,她用帽子紧紧遮住自己的脸面。娄家珍大娘的视线从她的帽子上扫过,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她顿了一下,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们这儿哪有啥旅馆,乡下里平时也没有外人来,哪用得着旅馆哟。要不这样,你们要没地儿住,就去我家里凑合一晚上。反正我家里也没有旁人,住的屋还是能给你们腾出一间。你们要不嫌弃,就过来吧!”
她发出了出乎夜深意料的热情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