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未知的困惑(前篇)

面包车在仓库中央停下,留着半边长发的刘勇波立刻迎了上来。他是宛龙村村支书的侄子,同时也是宛龙村琉璃厂老板的长子。换句话说,他实际上就相当于这座村子的少东家。听说前些年他也曾经进城“历练”过一番,只不过后来因为打架闹事被遣送回来。那一次他挨了老爹一顿胖揍,严重到几个月都下不了床。后来整个人就成熟懂事多了,许多年来一直帮着父亲和大伯操持家业,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十年之内他就会成为下一任厂长了。

如今他简直成了村子里的活教材,常常见大人聊天指着他们家的院子说:“你看看,这教育孩子还是得上棍子打,不打怎么能成个人物呢?”也不知道那些因此而受罪的孩子会不会把他视为反面典型。

不过小伙子现在确实能干得很,除了那半边儿长毛之外,几乎再也看不出什么年轻浪荡的痕迹了。

刘勇波趴在陆伯言车窗边敲了两下,陆伯言便把窗子拉下来。他和石屹良往这儿送了那么多次货,和刘家人早就熟识了。

“陆哥陆哥,你看这个段子。”刘勇波一边笑一边把手机举到陆伯言眼前,“这个人说,他这辈子都不敢再坐女司机的车了,说是头一次遇见要撞车了不踩刹车伸手捂眼睛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伯言配合地笑笑,但他其实并没觉得有多好笑。

他身边的人也常讲一些关于女司机的事,而且意见完全呈两极分化状态。

龙头总说“其实男人出事故的多了去了,只不过大家都习惯黑女司机,所以才老有这种段子”,他这么说的原因在于他老婆,据说嫂子的车技稳得很,龙头最早的一批生意就是她单枪匹马带起来的。

而石屹良这个自称“阅女无数”的混球则说:“听我一句劝,哥。如果你要把车借给女人开,记得先买保险,最贵的那种!我上回谈那个女朋友,我让她帮我拔下车钥匙,她进了车门伸手就给我把雨刷器打开了。”

至于陆伯言自己,他对女司机并没有什么了解……毕竟几乎没有女性会愿意涉足他们这一行。

“沙沙……”

这该死的……

陆伯言用手指掏掏耳朵,这时听到了刘勇波的惊呼声——

“陆哥,你身上怎么脏成这样?”

“嗯?”

陆伯言知道自己身上一定不会很干净,毕竟他不久前才在雨地里待了几分钟,早就湿成落汤鸡了。于是他老实地回答道:“没事儿,刚才淋了点儿雨。”

“我靠。”刘勇波瞪着眼睛,“我看你这可不像是淋了点儿雨淋出来的,你是搁泥地里滚过吧?你这浑身上下你看看脏的!行了你赶紧下车,上我们家冲个澡洗洗去,我给你找身干净衣服……”

陆伯言没有说话。不知怎么,之前他强自压下的那种心悸感好像又一次涌上来了。刘勇波的话语中似乎隐藏了某种信息……某种陆伯言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信息。陆伯言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在山道上的遭遇,回想起他下车查看情况的那时……当时有什么细节,他本该注意到,却因大意而疏忽了……

是什么?

某种不可名状的黑色情绪伴随着困惑一起浮上他的心海。他用湿漉漉的手抓紧了方向盘。

“陆哥?你别磨蹭了快下来!”刘勇波催促着。

“哦……不用了……”陆伯言喃喃着,“我……我就不下去了。你把后门开一下,把稀料搬下来吧……”

“啥玩意儿就不用了?”刘勇波急躁地说,“你赶紧的!别闹了!赶紧下来!”

“呃……算了吧。”陆伯言摇了摇头,“我……想早点儿回去。你赶紧搬东西吧。”

“你这人咋这么倔呢?你不会是感冒了吧?”

“行了,快点儿。我……之后还有点儿事儿。”陆伯言这么说着。

刘勇波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终于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行行行,我搬东西。那你早点儿回去啊,大雨天你淋成这个样保不齐要感冒,回去喝点儿感冒冲剂早点儿休息。咱也不是什么年轻人了,身体可得注意着点儿!”

他啰啰嗦嗦地绕到车辆后面去了。陆伯言从内后视镜中看到他掀开后厢门,把玻璃水一箱箱往下搬。陆伯言想去帮忙,但他试探着动了一下,身体却传来一阵无力感,好像根本挪不出驾驶座一样……也许是真的感冒了。

但……还有件事必须去做。

他想着。

他对刘勇波说“之后还有点儿事儿”,那不是谎言,他是真的想到有件事要做。

他要回到山道上,回到那个地方。有件事情,刚才他下车查探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但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否则他不会感到如此困惑不安。

他必须回去确认。

……

同一时间,神理的心中也充满了焦虑。

这一下午,她的工作进行得有些不顺。明明是很简单的业务流程,却接连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甚至改错了一位同事的补签卡时间,险些害得那人白白损失了一天工资。如果不是她平时在部门人缘还不错,只怕人家早跟她吵起来了。

至于她焦虑的原因……

神理偷眼看着不远处的那间办公室,侯总并没有坐在里面。

神理闷闷地呼出了一口气。

下午她跟那两人不欢而散,因为对方过于离谱的言论实在是把她气得够呛。但她擅自走掉一时是爽了,却完全忘记了另一件事情——那两人可是侯总安排给她的“重要客户”,她就这么甩了人家的脸面,让侯总知道了可怎么办?

话说……侯总怎么会跟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扯上关系的?

神理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第一,侯总知道那两个人是不折不扣的“麻烦人物”,却又碍于某些原因无法将他们拒之门外,只好把神理推出去当个挡箭牌;

第二,侯总也是那个邪教的信徒……

一阵寒意袭上神理的脊背。

不会吧……她想着。侯总的脑子可是相当聪明的,她为人大方和善,做事却雷厉风行,颇有手段,故而年纪轻轻就成了部门主管。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那种傻瓜邪教骗进去呢?

不……也不能就这么下定论……

最近这样的事儿还少吗?什么大学教授、什么博士被骗子骗走大笔财产的案件,早就屡见不鲜了。要知道,高智商的人固然不少,但高智商的骗子也不少;有社会阅历多的普通人,就会有社会阅历更多的诈骗犯。更何况,这种邪教最擅长抓人精神上的软肋,即便是侯总那样的女强人,也难免会有心理上的空虚之处。而邪教这种东西,进去容易脱身难,就像传销一样。即便一开始是个正常人,天长日久受他们的精神侵害,谁都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不定,侯总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风光自在,其实——

“神理,喂!开小差啦!”

突然在身旁响起的声音把神游物外的神理吓得差点儿掀飞了桌子。

“怎么啦?吓成这个样,刚才想什么呢?”

质量中心的部门主管——侯胜楠侯总,此刻正笑吟吟地趴在神理的桌旁,用随性的口气问道:“晚上要不要一块儿去吃海鲜?我老公本来预定了位子,不过他今天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我请客,咱们走一顿?”

“啊……”

神理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尽管就在刚刚,她还抱持着那样的想法,但却在这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这么精神活泼的女人会是邪教的信徒?说出去谁信啊!

除非……她已经是病入膏肓,开始以这种邪性的信仰为乐——换句话说,就是已经成为“忠实的教众”了。

怎么办?神理有些烦恼地想着。要不……试探一下?

“呃,侯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之前你让我去见的那两个人……”

“哦,那两个!”侯胜楠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啊?”

“啊?”神理眨眨眼睛,“您……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又不是我叫你去的!”侯胜楠一摊手作无辜状,“是技术服务中心的赵工来找我,说是电视台来了两个人,要做一个什么节目。就是现在很常见的那种整人节目吧?找一些路人,把摄像机偷偷藏起来拍,然后观察人家的反应。呸,我从来不看那种,特没意思!我跟他说你要找人在你自己部门找不行吗?结果他非得到我这来要人,说是要那种比较稳重会说话的,免得给公司丢人。然后我本来是想让小徐去的,你知道他说话那个严谨劲儿……可是赵工指名道姓说要你。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用我电脑上的RTX给你发信息了。你说这事儿搞的……”

侯胜楠满脸无奈。神理只得点了点头。

技术服务中心的赵工……原来之前在侯总办公室里的就是那个人。神理听说过他,这人是最早和董事长钟建华一起创业的老人物,不过为人不拘小节,一心钻研技术,对职位不怎么看重。因此干了这么多年,名片上写的还是“总工程师”。但真要算起来,这个人可说是和董事长平级的人物。侯胜楠还可以叫他一声“赵工”,神理这样的小虾米遇到了,非得恭恭敬敬叫上一声“赵总”不可。

那个人的话,听说性格有些古怪,干出这种怪事儿来倒也不算离奇……

神理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只不过……“电视台”?

那两个人……是电视台的人吗?为了拍整人节目而来?那么当时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最后因不耐烦而愤然离场……这些都被隐藏在哪里的摄像头拍下来了?

神理下意识拨弄了一下头发,她觉得有点儿丢人。

但转瞬之间,在她头脑中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就否定了她的想法。

不是电视台的人,也不是什么整人节目。那个声音说。

因为“设定”。

对。那个男人讲的“设定”太长了。

什么“虫咒”,什么“死亡事件”,什么“预兆”……光是讲述这些东西就耗费了快一个小时。如果放到小说中,读者说不定还有些闲工夫去琢磨一下。但这种以整蛊为乐的“快餐节目”,设定当然是越简单越好。光一个基本设定你就要讲上半天,观众们早就听困了,谁还来看你的节目?

不会有这么蠢的导演,即便有,这节目放在哪家电视台也不会通过的。

神理握住了拳头。

是邪教。

她再一次确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是邪教的骗子,唯有那种人,那种为了谋夺家财发展信众而不择手段的人,才会在这种事情上大费周章。毕竟他们是编得越细,才会越有真实感,被骗的人才越容易上钩。

可这种骗子,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神理!喂,神理!说着话呢你怎么又走神了?”

神理回过神来。侯胜楠正在她面前挥着手掌。

“吃海鲜去,有没有空啊?”

“啊?哦……”

有人请吃海鲜,而且还是自己的上司……这种邀请一般还是不要拒绝为好。

不过,不知为何,明明已经理清了前因后果,但神理的内心中,那种不安的黑雾似乎愈发张狂地弥漫开来。她之前的焦虑感并没有因从侯总那里得到答案而消失,反而越来越膨胀了。

带着这种心情去吃饭,只怕是吃不出什么好味道……

“哦……抱歉。”神理挤出一个笑容,“我……今晚有点儿事儿,恐怕……”

“诶——”侯胜楠露出夸张的失望表情,“怎么这样……唔,心都碎了。唉,算了算了,我去问问小田吧……”

她伸着懒腰走向了另一名部门职员。神理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把右手放在鼠标上,想要排空思绪继续进行工作。

屏幕上的鼠标指针剧烈地颤动着。

神理望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正在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

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