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雨地迷踪

陆伯言试着挪动一下身体,但第一次没有成功,他的两腿因疼痛而使不上力气。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比如不敢面对现实的恐惧不安。他不知道即便他真的下了车,看到自己的车底躺着一个重伤者,或是一具尸体的话,到那时要怎么办。

但他还是挣扎着从驾驶座挪动下来。山风吹着雨丝覆盖在他的身上,几秒钟内就让他全身湿透,冰冷的感觉渗入他的衣物直达身体,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头脑却好像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沙沙……”

耳鸣的声音还在持续,但他已经不想去理会了。他往车子底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什么和人体相关的“东西”。

没有呻吟着的伤者,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

陆伯言愣愣地在雨中呆了一会儿,眼前的情景让他觉得如坠梦中。

啊……对了。

他想起来了,当时他不是感觉到车身的颠簸了吗?车子从那人身上碾过去了……然后他踩下刹车,又滑行了一段距离……

那样的话……

陆伯言冒着山雨,沿着山道向车子后方行去。

这种行动是极其危险的,尽管他认为不可能再有第二辆车会在这样的雨天开上山道来了,但凡事都有个万一。如果真的遇到了另一辆车,他很可能会步上刚才被撞那人的后尘。

然而他行了数米,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在这样的雨中视线很受阻碍,但他刚才滑行的距离也不算太长,如果地上真的躺了一个人,他没理由找了这么远都看不到。

难道说……那人被撞到悬崖下面去了?

陆伯言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转眼间就被他自己否定掉了。

不会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后来因碾压而产生的车体颠簸就不可能发生。

那么……

陆伯言沉默着返程,爬上自己的驾驶座,关上车门。他一个人躲在车里静静地思索着。破旧的昌河抵挡不住冷风的侵袭,空气带着宛如要把人冻僵般的低温一个劲儿地往他衣服里钻。

是幻觉……吧?

他这样想着。

毕竟是在能见度如此之低的雨天开车,说不定一没注意看错了,把什么鸟的影子看成了人的……刚好车子又轧上了一块石头,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压到了人。

这样的解释,是不是有些牵强?不过照目前的状况来看,这是最合理的状况了。

“你没有撞到人,也没有压到人……”他轻声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他并没能感到丝毫喜悦与欣慰,这山雨似乎将什么“不好”的东西带到了他的车里,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回想着刚才自己下车后的行动,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

是哪里呢?

下车、查看车底、往车后面走、返回来……一切都挺正常的啊……

想不明白。

“沙沙……”

耳鸣声依然作响。

他的双腿还有些发痛,但他尝试了一下,发动车子没有问题。他驾驶着面包车离开悬崖边的护栏——感谢老天,这山道上的护栏就是结实,挨了这一下撞都没有变形。距离宛龙村只剩下不到半小时的距离,但今天铁定是要迟到了。

不过没关系,毕竟下着这样的大雨,客户也会理解他的。他决定不把自己撞上护栏这点儿小事说出去,不然恐怕会影响他的客户评价。

他的面包车在雨地之中渐行渐远,山雨迷蒙,仿佛真的如他所言,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

“下雨了……”

夜深说了一句废话。

身旁的少女把书本捧在胸口,那是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今天一整天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不管是对夜深,还是对其他人。

因此刚才就只有他一个人对着神理讲得口干舌燥,最后还要落人白眼。而这个女人则一直坐在旁边看书看书看书,直到夜深决定离开她才跟着站起身来。

闷死你!

夜深有些烦躁地想着。一丁点儿忙都不帮还这么悠闲,真不知道你以前的任务都是怎么完成的,该死的斩灵眼就真有那么厉害么?!

他却不知道,蓝冰雨之所以不讲话,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场。如果是她一个人出任务,即便再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该收集情报的环节她还是会努力去做的。

也不怪夜深心里郁闷。刚才和神理交流的时候,他表现得太直白了。那样一堆玄之又玄的东西直接一股脑抛过去,那个女人认为他是神经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尽管她离开的时候还很有礼貌地说“有杂事缠身,改日再聊”,但从她脸上那种僵硬的笑容就可以看出,夜深绝对已经被她丢进黑名单里去了。

之后我也不该再去走廊上追她……夜深反省着,这么一弄搞得我真像是个坏人一样了。而且居然还被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甩掉,灰头土脸的,太丢人了。

但他也没别的办法。按照乐正唯的说法,虫咒的持续时间很短,蜂咒只有六天,蜥咒也不过七天零八个小时。也就是说,一旦确定虫咒已经发动,他们就没有多少时间去慢悠悠地解决事件了。灵咒持续时间短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有时恰恰说明了这种灵咒的效果强力,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够消灭目标。

如果是别的灵咒,他或许还能够想办法慢慢接近对方,在潜移默化之中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说法。但虫咒不行,“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他也不想采用这么单刀直入的方法,但在时间紧迫的时候,这种方法反倒是最有用的。对方一时之间当然不会相信,但等到她真的看到了“预兆”,想必会在第一时间联系起夜深的说法,主动联络他的吧?

对,换言之……

既然神理没有对他的话语产生反应,也就代表着她多半还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说,虫咒很可能还未发动。

这样的话,时间就还很充裕。

今天的接触效果不太好,但这也在容错范围内。夜深并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反正他已经把联系方式留给神理了——他没有名片,是把号码写在纸条上交给她的。只希望神理不要把它当垃圾丢掉就好。

眼下他和蓝冰雨两人正站在华彩集团总部大厦正门前方,望着外面接天连地的雨幕。正如我们以前曾多次提过的那样,因为是程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下雨、无论下怎样的雨,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不过同样的,不管经历多少年、多少次,若是刚好在需要外出时看到连绵不断的雨丝,还是不免会让人不自觉骂出一句——“贼老天!”

夜深当然没有说出这三个字。一方面因为他不是会讲这种话的人,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他……

带了伞。

他从随身的运动包中取出紫红色花纹的折叠伞。在撑开之前,他向着身旁的蓝冰雨瞟了一眼。

这家伙当然没有带伞。除了那本小说之外,她根本什么都没带。不过从她此时看向外面雨景的目光中,夜深也读不出丁点儿后悔与烦躁的意思。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如果她是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动摇的女人,反倒不符合她之前带给夜深的印象。

该怎么办呢?

平常看来并不是值得思考的小事,此时他却有些认真地烦恼起来。

从这里直接回蓄水池是不可能的,他们得先回到送葬者的休息处——也就是乐正唯开的那间“永夜泉”奶茶屋。能选择的交通方式有地铁和的士两种。但坐地铁要走到街角那边,打出租车也要跑到马路边上才行,没有雨具的话,不管哪一种都没法实现。

华彩大厦门旁就有个懂得看时机的买伞小贩。眼下他正用期待的眼光望着一脸淡漠的蓝冰雨,毕竟就算要卖东西,卖给赏心悦目的美少女总比和夜深这个阴沉脸男人交易好吧。

但这个问题落到夜深身上,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他和蓝冰雨关系不好,但两人一起出任务,仅因为下了点雨就让女孩子另买一把伞,作为男性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如果是舒琳或者谢凌依就好办得多了。夜深想。那两个家伙的话,根本不用自己出声。舒琳的话会说“喂后辈,给本小姐把伞撑起来!”,谢凌依则是“夜深老大夜深老大,伞也给我遮遮嘛!”

但蓝冰雨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她不主动要求,夜深也不想由这边提议。要被这家伙摆脸色的话,有那么一次两次经历就够了,他可不是像齐思诚一样的受虐狂。

他又瞟了蓝冰雨一眼,对方仍然抱着书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除了寒玉般的双眸还在不停闪动之外,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安静的洋娃娃。

卖伞小贩的眼神更热切了。

夜深深深叹了口气。

……我到底是在跟这么个小女孩较什么劲。我大她好几岁呢……也不嫌丢人。

他把伞撑开,递给蓝冰雨示意了一下。他决定坐地铁回去。蓝冰雨一直保持不动的身体终于转了过来,她的视线在夜深的折叠伞上略一停顿,伸出一只手把伞柄接了过去。

诶……她要打着?

夜深有些意外。她主动撑伞,是想修复一下关系吗?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有点儿小,但他还是不由得抱起了些许期待。

然后——

蓝冰雨打着夜深的紫红色折叠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或许是她走得太过果断,太过理所当然,夜深居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她过了马路,朝着街角的地铁站路口那走去。夜深才眨眨眼睛,大叫一声——

“喂!喂你等下我啊!还有我呢!”

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压根不打算理会。蓝冰雨的身影就在这势头渐大的春雨中悄然远去。

夜深的嘴角抽搐着。如果是用漫画的方式表述,他的脑袋顶上想必已经浮现出了三个硕大的问号,或是一团乱麻。

这女人……绝壁烂透了吧?!

夜深觉得自己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特么的算老子自作自受好了!

有生以来面对过那么多不讲理的事情,见过那么多不好相处的人,夜深还是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无力感。

他愤恨地朝着蓝冰雨的背影比了个中指,然后无可奈何地转向一边卖伞的小贩。

“老兄,什么价啊?”

年轻的小哥正用失望的眼光瞄着蓝冰雨远去的身姿,听见夜深的问话,他转回头来淡淡地瞟了这男人一眼,然后答道:

“不卖。”

“啊?”夜深瞪大了眼睛,“不……等会儿!你不是卖伞的吗?”

“我当然是卖伞的。”小贩哼了一声,“但就不卖给你!”

“凭什么?”夜深一脸无辜地摊着手,“我招你惹你了啊?”

“你刚才对那个姑娘比中指了吧?就像你这种没素质的,给我一万我也不卖给你!”小贩振振有辞,“我虽然就是个摆摊的,但我也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你这种人一点儿都不尊重女士,我就算饿死了也不做你的生意!”

夜深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他再一次确定了。

遇上蓝冰雨这么个女人,百分之百是他上辈子缺德事做多了遭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