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平安夜之灯
2016年12月24日,平安夜——
明明已经是冬日,毛毛细雨却仍在下个不停,程都这地方向来是这样的鬼天气。
七点钟,路灯亮起。铁皮罐头般的322路公交车停在天颐小区门口。车上仅有一名乘客,是一个看来有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司机师傅从车内后视镜中看着她冒雨从后门跳了下去。雨刷颇有规律地在前车窗上摇摆,水流在玻璃上汇聚,随着灯光一起魅惑地波动着。
那女孩没有带伞,她捂着头飞奔进小区。司机本想提醒她这车上有爱心伞可以借去用,眼看着她已经跑远,也就没再开口。这年头的借伞人很少有将伞还回的,爱心伞都快变成赠品伞了。
司机悠闲地端起泡了蜜枣的茶水抿了一口,他并不着急。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了,眼下车上空无一人,他的时间充裕得很。
说起来今天好像还是个什么洋节日。之前经过天美广场的时候,他看到好多小年轻们冒着雨卖苹果,都用玻璃纸包着,中看不中吃的东西。要是花二十块钱买那么个玩意儿送给老婆子,浪漫玩不成,说不得还要跪几天搓衣板。像刚才下车的姑娘那般年龄,倒说不定会喜欢这种……
想到此处的时候,司机瞄了一眼倒后镜,却突然打了个寒颤。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寂静下来,只有雨声淅沥回响着。昏暗的灯光下,见不到一个行路的人影。司机的动作僵住了,半凉的蜜枣茶从杯子里倾倒出来,全都洒在了他的裤裆上。枣子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直到这时,司机才终于回过神来,背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刚刚究竟看到了什么。那或许是一只飞鸟,亦或者只是一个破烂的塑料袋——不,像这种无风的雨天,塑料袋应该是飘不起来的吧?
算了,甭管它是什么,都跟我没啥关系,我倒是在紧张个什么劲?他自嘲般笑了起来,一脚踢开脏兮兮的枣子。332路公交车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离去。
但这位司机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车尾附近那一片由雨水聚积而成的水洼中,水面不合常理地凹陷了下去,宛如一只人脚的形状……这怪异的现象不断向前延伸着,逐渐靠近了天颐小区。
就仿佛是……有某个肉眼无法看到的“人”,正在缓缓走近那里一样……
……
简如薇并没有想到天气会在她乘公交车的这一小会儿内发生变化。不过程都的天气向来是没人能说得准的,出门在外常备雨伞是程都人的常识。简如薇并不是没常识的人,只是今天她出来得实在太急,还好她租住的房子就在天颐小区大门旁的这幢单元楼里。仅仅在雨里淋了不足十秒,她就跑到了一楼小卖部的遮雨棚下。
这家小卖部是一位姓关的大叔开的,这位关叔为人有些斤斤计较,抠门,又爱贪小便宜,因此不怎么受人待见。不过或许因为是上下层的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对简如薇还算和气。小卖部同时还拥有保安室的作用,也就是说关叔既是店主,同时也是这座小区的保安,而且是唯一的保安。既然没人替班,也没人管他,平时擅离职守去喝个小酒也是家常便饭。不过会住在这座荒僻小区里的人,多半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服务了多少年的破旧自行车往楼下随手一丢,不上锁也没人会来偷。故而大家也懒得去向物业告他的状。说到底,恐怕住在这里的人连负责这座小区的物业公司是哪家、办公处在哪都不知道吧。反正他们也从来都没出现过,就连张贴通知告示也是关叔一人的活儿。如此数年下来,大家早已经习惯了。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吧?
听说物业那边新派了一个年轻人过来,马上就要到这儿上班了。关叔这两天就在收拾东西,他在老家还有一套屋子,只是有许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现在还能不能住人。
简如薇怔怔地站在遮雨棚下,望着关叔小卖部拉下的卷帘门出神。卷帘门底端挂着一把大锁,看来关叔今天又不知跑去哪里喝闷酒了。
简如薇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担心他的时候,她回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不能再耽搁了。
她用力拍了拍手,遮雨棚下面的四盏声控灯立刻便放出炫目的光芒。简如薇赶紧低下头去,饶是如此,她的眼睛还是被晃了一下。也不知关叔是怎么想的,用功率这么大的灯泡来照明,费电不说,每一次启动都会刺到眼睛。不过这座单元楼一二层的楼道灯都坏掉了,有这几盏声控灯在,大家上楼也不用再开手电筒。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至今没有人当面向他抱怨过吧。
简如薇低下头去,正要走进楼道中时,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她回过头去,向外面的雨幕中张望着。
是……水声?
不,毕竟是雨天,有水声可没什么稀奇的。关键是这种水声……就好像有人从水里蹚过,正慢悠悠地走着。雨不算很大,但这雨势也不是能让人在其中闲庭信步的程度,更何况,即便说是“散步”,这步伐也实在是慢得出奇。只是在细雨声的掩盖下,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即便想要判断方位也很难。简如薇朝外看了几眼,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便耸了耸肩,顺着楼梯朝二楼爬去。
这单元楼每一层有左中右三户,简如薇就住在二楼中,即202号。她掏出钥匙熟练地把门打开,进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拖鞋。虽然时间很紧,但她并不想把自己整洁的屋子搞脏。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小书桌抽屉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简如薇将那东西捧在胸前,嘴角勾起的弧度虽浅,却分明是一抹开心的笑容。而就在这时——
“嗒……嗒……嗒……”
异样的动静。像是某人走进了单元楼的门洞,脚步声在整个楼道中回响着。可这步伐实在是太慢了,慢得让人心焦不已,简直恨不得去帮他走几步。但若说是腿脚不方便的人,这声音听起来却又太过有规律。难道是谁故意在楼梯间里跺脚耍恶作剧吗?
简如薇当然听到了这个声音。在顿了几秒后,她想:
“不会……是他担心我一个人跑回来,所以过来接我了吧?但还怕我为刚才的事情生气……或者他自己也还没完全消气,所以才走得这么慢……”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袋里只闪了一下,便立刻被她否决了。
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在生气就压根不会过来,如果没有,那也不会搞这么无聊的恶作剧。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
简如薇有一种感觉,很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这个脚步声的“主人”就是来找她的。
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或许只是受到了冥冥之中某种神秘的牵引,让这个念头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简如薇拨了拨耳旁的一缕秀发,接着做下了决定。她把那件东西重新放回抽屉里,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靠近了客厅门仔细听着。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跳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加剧烈。
她并不知道,这种心跳是决然称不上正常的。如果在这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那么她就应该明白,这和等待爱人到来时的暧昧心跳不同,这是一种本能反应。
一种对超乎常理的恐惧的……本能反应。
……奇怪?
简如薇站在门前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是极少有的,别的女孩子做起来很可爱的动作总是不适合她。
不对。她想。那个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才刚到一楼平台,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感觉门口有人呢?
她直视着面前不带猫眼的漆木门,尽管她并没有透视的能力,却分明能够感知得到,门外面有谁正在那里,而且绝非过客。对方在守候着,等待着她开门的时刻。
是谁?在我的门口做什么?总不会是……
她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是有着来这里找她的理由的。但是……
简如薇狐疑地思考了几秒,然后伸手把防盗链挂上。这门链在她一开始住进来时就装上了,毕竟身为一个女孩子,独自居住还是存些小心为好。在开门前她又想了想,先走进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身后。
她拨开门锁,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并没有人。只有楼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清晰了些,那人似乎已经走到一二楼之间的平台了。
……错觉吗?
简如薇把门开得更大一些,防盗链已经绷直了。她稍微探着脑袋朝外面望去。
一瞬间,简如薇瞪大了眼睛。
门外确实没有人,但却并非空无一“物”。
就在简如薇的眼前,某个物体在空中静静地漂浮着,发出幽暗的光芒。这光芒无法将黑漆漆的楼道照亮,仅是刚好能让人将这物体的外形辨识出来而已。
简如薇的身体僵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件东西,这太过离奇的景象,甚至让她把外面那愈来愈近的诡异脚步声都忽略了。
那是一盏灯笼,一盏白色的纸灯笼。
就像是电视剧中经常看到的,但凡有人故去,总要在家宅门口挂起的那种纸灯笼。
而现在,它就悬浮在简如薇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这是……什么魔术吗?不然这种灯笼怎么可能悬在空中呢?也许是用细木杆挑起来的,只是因为楼道太黑看不到?
简如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已经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变得混乱不堪,也不再有重整思绪的时间了。灯笼毫无预兆地突然移动起来,朝着简如薇慢慢逼近。惊惶无措的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却忘了把门重新关起来。那灯笼看着比挂着防盗链的门缝还要大上一圈,却毫无阻碍地挤了过来。现在它漂浮在客厅的正中央,以几不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旋转着。
简如薇的眼睛快要凸出眼眶了。客厅里也没有开灯,但却已足够让她看清楚这灯笼的全貌。没有想象中的细木杆,甚至连根线都没有!它就那么无依无靠地停留在半空中,静默地嘲笑着少女的无知。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渐渐把背在身后拿刀的那只手举到了身前。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十分可笑的情景吧?一个妙龄女孩拿着危险的刀具,目标却只是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灯笼。
但简如薇并不这么想,这只灯笼带给她的不祥预感已经严重超出了阀值。她打定主意,只要它再有半点靠近的迹象,她就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去!
可灯笼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就像刚才突兀的移动一样,此时它又突兀地燃烧起来。也不见那灯笼中的火苗变大,只是渐渐被近于白色的火舌所吞噬,那些白纸蜷曲起来,却看不到灯笼里面的骨架。不过几秒钟工夫,整只灯笼便彻底燃尽,连一点儿火灰都没留下。
简如薇仍旧保持着举刀的姿势。她傻傻地盯着灯笼消失的地方,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并不认识同一个城市中有个叫夜深的男人,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有种被称作“通灵眼”的奇怪能力。如果是拥有这种眼睛的人在场的话,就能够看到比她更多的东西。比如那只灯笼的下方,连着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那细线通过门缝连到屋外,不知起点。而在灯笼燃尽的同时,那根看不明晰的线悄然飘落,却犹如带有黏性一般,附上了简如薇的身体。
当然,无辜的女孩对此一无所知。当她终于想起怪事不只这一件的时候,似乎已经来不及了。那神秘的脚步声终于来到了她没有关闭的门口。就在简如薇刚刚转过去的视线之中,一只枯黑的手以僵硬的动作抓住了她的防盗链。
“啊……啊……”
简如薇的喉头涌出细微的声音,却无法发出尖叫。她已经不能冷静地做出判断,整个大脑似乎都在发出嗡嗡的鸣叫声。最后却是身体的本能控制了她,她连滚带爬地转身逃进了卧室,用发颤的手插上了销子。
事实证明了她这个行动的正确性——就在插销扣进销孔的那一瞬间,她听到门外传来“喀啦”一声响动,根本不用再动脑去思考,她也能判断出这是门链被扯断的动静。
简如薇面对着卧室门向后退去,两只手一起攥住刀把,攥得指关节一片惨白。那缓慢而又规律的脚步声目标明确地朝这边走来,清晰地落入简如薇的双耳中,一声一声宛如催魂之音,告诉她不管怎么躲藏都是无用,她的位置从一开始就被锁定了,现下已再没有半分逃跑的可能。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再接着,卧室的门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简如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的后背已经靠上了正对着门的窗台,窗户外面那原本为了防贼的铁栏杆眼下却成了困死她逃生之路的阻碍。
该怎么办?报警吗?手机在哪里?手机……
纷乱的思绪堵塞了她的大脑,眼下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子——只有这是她唯一的倚仗了。她的眼球死死地直视着那扇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的门,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待着,等待那扇门被打开的瞬间,然后把刀子用力向前一刺!
……但是,她能做到吗?
简如薇这样向自己发问。凭这颤抖的双臂,凭这无力的身体,她……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
门锁歪扭到了一边。
简如薇的脑海化为了一片空白,她机械地举起手臂,稍长的指甲刺破了手心,血顺着她白皙的手滑出一道艳丽的长痕,但她已浑然不觉。
门开了。
窗外的雨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恐怕,还要下上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