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宿醉
路以真觉得头痛欲裂。
这种说法仅是为了表示他头痛的“程度”。事实上他现在所感受到的痛楚,并非是撕裂般的那种痛,而是一种钝痛,或者说,“沉闷”的痛。这种痛超过了一定限度,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虽然沉重不堪,但意识却轻飘飘的,一在地狱,一在云端。
脑海中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就是所谓的宿醉。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能够一直这么躺下去。虽然身体不会好受多少,但至少可以在长时间的休息中让损失的体力得到恢复。可惜天不遂人愿,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些杂乱的声音,有砸门声,有许多人的脚步声,怒吼声,谈论声……这些声音带来了过于庞大的信息量,而他的脑子却被该死的酒精侵蚀了,原本性能优良的CPU此时却变成了小霸王,让他虽然听得到,却根本无法理解那些人是在说些什么。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视野中出现了好几道晃动的人影,如幽灵一般。路以真数不清那里站着多少人,也懒得去数。有的人影离他近些,摇晃着他的身体,在他的耳旁喊叫着什么,让他烦躁不堪,可他却连挥挥手赶走这些人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双臂被人架起,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像是脑袋上被套了个什么东西。内心的不安渐渐升腾起来,但他无法反抗。他的身体被人拖行着,脚下一虚一实——他判断出这是在下楼梯。
被人控制着的感觉真够难受,可这似乎帮他醒了点酒,他逐渐能够进行思考了。
现在他走在了平地上,不一会儿,又被拖到了什么地方。他的手腕被什么束缚住了,无法动弹。他被人一推,一屁股坐了下去,两边一左一右有人夹住了他。接着,身体的四周感到了颤动,这是……啊,这是在车上,这是车辆行驶的感觉!
伴随着意识渐渐清醒,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加浓重。
这是什么?绑架?该死的,家里那老头得罪了什么人吗?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但愿他们能优待一下人质……
他有些混乱地想着。身旁的两人身形魁梧,看来是“专业人士”。这辆车偶尔来个转弯,路以真的身体总会往旁边一甩,但那个方向的人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地顶住了他。这种状态下想要逃走估计是没指望了,路以真打了个哈欠,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静观其变了。
这趟旅程并不算长,应该说刚好就在路以真烦躁起来的同时,车子缓缓减速停了下来。路以真头上的罩子并没有被去掉,他被人拖下了车,双脚再一次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与此同时,耳旁忽然响起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音乐,听起来像是孙燕姿的《绿光》。
拖着他行走的人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似乎对这音乐早就习以为常。路以真凭借双脚的感觉知道自己踩上了人行道,然后走上了台阶,好像是进到了某个建筑物里面。他听到了许多人的话语声,男人女人的都有,这让他内心的好奇愈加膨胀起来,但实际上,他已经隐隐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终于被摘掉头套的时候,路以真觉得自己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环顾四周,冷色调的墙壁他早已见过许多次,但都是在电影电视剧里,在现实中看到还是头一次。不仅如此,被束缚在审讯椅上的感觉,他也是第一回品尝到。
不是绑架。他这样想着,心中的不安已经消去了六七成,但还余着一些,毕竟他尚不知道自己被带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这房间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因为它原本就是有此需要的设施。《绿光》的旋律已经听不见了,路以真却莫名觉得有些怀念。他上高中那会儿,每天课间操的集合曲就是这首歌,时至如今他还能哼唱出来,尽管歌词已经忘记不少了。
他哼了两遍左右,正打算开始第三遍时,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高大魁梧,满脸胡茬,看着就一脸凶相;另一个却瘦得像根竹竿,看起来文质彬彬。只是和他们对上视线的时候,路以真觉得这两人的眼神都决然称不上是“友好”。他们低声说着话坐在了审讯椅对面的那张桌后,把记录夹摆在桌上。瘦个子手里捏着一支中性笔,在指间灵活地旋转着。
路以真好歹也活过这么多年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这套流程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他所料不错,接下来第一步就是——
“姓名?”壮汉粗声粗气地问道,他的声音倒和身材正相匹配。
“路以真。道路的路,以为的以,真诚的真。”路以真老实地回答。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想找麻烦。
“有无别名或曾用名?”
“没有。”
路以真一直觉得这些问题纯粹多此一举,对方手里拿着他的资料,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非得走这一套流程。
“出生年月日?”
“1985年7月12日,现年三十一岁。”
瘦高个低着头唰唰地做着记录。速记这种事路以真很擅长,但他不知道对方用的方法是否也和他一样。如果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他真想和这瘦子好好交流一下经验。
“昨晚六点至十点间,你人在哪里?做些什么?”
路以真一愣。这么快就问到这里了?户籍不问吗?职业不问吗?家庭情况不问吗?总感觉跟自己所了解的流程相比缺少了很多东西啊。而且一上来就问得这么直白真的好吗?不应该拐弯抹角地套话吗?
可或许正是由于这问题太过直接,路以真反倒没能立刻想到答案。脑袋里残存的酒精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的思考。
“怎么?说啊!”
壮汉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路以真抬起头来,对方的眼睛映在了他的瞳里,他读得懂这种目光,是嫌恶,还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愤怒。是的,男人看他的表情就像是看着路上一团肮脏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偏偏这垃圾不进垃圾桶,却硬要摆在路中央。很少能找到比这更令人不悦的事情了。
路以真依然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来刚才的那首歌,那首歌的音源并非近在咫尺,而是通过复数个扩音器传出的,就像他高中那时一样。
“这里是高新分局。”他喃喃念叨着,“距离交大附中很近,所以听得到课间操的音乐声。以前我来这里找一个朋友,他对我这样解释过。”
他这话应是自言自语,但桌子对面的两人却也听到了。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写着同一种想法: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嘛,有几个好人会到警局里面找朋友的,多半是狐朋狗友因为什么事儿被带进来了,过来接人出去的吧?
但路以真又说道:
“这里是夜永咲工作的地方。”
壮汉和瘦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显出了犹疑之色。
“你说谁?”瘦高个头一次开口了。
“夜永咲,我的一个朋友。他应该在这里任职的,记得是个副科。”
瘦子小心地看了看身边的壮汉,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而那大块头汉子许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顿了一顿后突然拍了下桌子:
“你认识夜队又怎么样?你就算是史局长的朋友,出了事儿也一样要抓你!”
“我没那么说过。”路以真淡淡地笑了,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你们问我那段时间干了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我那会儿一直在喝酒,是红酒,不过什么牌子我想不起来了。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出过门。这样都能跟案件扯上关系,看来案件的被害者多半跟我熟识。你们问我六点到十点间做了什么,那么案件应该是在七至九点间发生的。我顺便问一句,是抢劫还是杀人案啊?”
或许是酒精的劲儿还没过去的缘故,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轻佻。也或许,是昨晚的那件事让他有些自暴自弃了。
总而言之,他自作聪明的言论虽让对面两人略略吃了一惊,但吃惊之余怒气却也更盛。毕竟这家伙的表现明显很瞧不起人。那壮汉威胁似的嘎巴嘎巴捏着指关节,瘦子也有些烦躁地用笔杆敲打着桌角。路以真稍微有点紧张了,他总觉得那汉子下一秒或许就会直接从桌上跳过来一拳头砸在自己脸上。武侠小说里常有“蒲扇般大的手掌”,那多半是夸张,可这人的拳头捏起来,倒真有个实心球般大。万一被那种东西捣在脑袋上,一条小命保不准就要去了十之七八了。
在路以真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壮汉终于低声开口了:
“你小子——”
他这话只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审讯室的门突然被人重重打开,一个男子快步走入,连看都没看路以真一眼,径直走到审讯桌前。他背对着路以真,因而看不到表情,但从他声音中暗藏的怒火来看,只怕现下正气得不轻。
“传唤的手续办了没?传唤证呢?有吗?拿出来我看看!记录呢?签名呢?啊?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敢随便审人?大史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我要再晚来半分钟你是不是还要打人?!”
那被称作“大史”的壮汉嘟哝了一句什么,路以真没有听清。但那背对着他的男子却一巴掌拍在桌上,他大吼的气势让路以真对“怒发冲冠”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什么叫别的地方都这么干?别的地方干没干你知道是吧?你很清楚是吧?!退一万步讲,别的人干了咱们就也能干是吗?他们不讲规矩我们也不讲吗?我以前怎么说的?你们以前什么套路什么流程我是管不着的,但你们现在让我管着,就得好好走流程办手续一丁点都不能马虎了!又不是什么危急关头要先斩后奏,走一趟流程能累死你了吗?几个月之前我们被人堵上门来那回还记不记得?又想来一遍是吧?”
“那次是不小心抓错人了!”旁边的瘦子辩解道,“这次又不一样!”
“还不一样?!”
那男人怒极反笑,他伸手往后一指路以真:“你们带人来的时候有好好调查过吗?有调过监控录像吗?这个人从昨晚起就压根没出过楼道!那单元楼又没后门,你以为他是从八层天台上跳下来去作案的吗?”
那壮汉和瘦子大张着嘴巴望着男人,看样子他们本来是完全认定路以真就是这案子的犯人来着。
一时间审讯室又陷入了沉默中,只听得到各人沉重的呼吸声。眼见得那壮汉和瘦子的头越来越低,男人叹了口气,轻轻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语调也和缓了些:
“我知道你们看了现场之后心里难受,有火气,我也难受。可咱们身份毕竟摆在这儿,警察跟那些混社会的人不能一样,我们要懂规矩,要讲证据。几个月之前咱们就让人抓了一回把柄,要不是小谢出力,这脏水到现在还沾身上呢,可不敢再来一回了。”
那两人默默点头。
门口有人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门框,房间里诸人都朝那边看去,是个年龄偏大的方正脸男人。
“史局。”站在桌前的男子打了招呼。
听他这样称呼,路以真便知道门口的男人应该就是高新分局的局长了。史局长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疲沓之色,他朝路以真瞄了一眼,然后转开视线,说道:“你也别训他们了,又不是争功劳,这个案子的确太恶劣了。上头发话下来了,你带他们过来吧,一块儿开个会研究研究。”
“好。”男子答应着,对桌后坐的两人说道,“你们先过去吧,我跟他说两句话。”
那壮汉和瘦子如蒙大赦,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走出了门。路以真心知男子说的这个“他”便是指自己,果然那两人出去之后,桌前的男子便转过身来,跟他对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样,路大记者,这回有被审讯的经验了吧?赶明儿又可以在稿子里面卖弄卖弄知识了。”
路以真也笑了起来:“难说,你刚都说了他们这个流程不正规,看来是没什么参考价值。”
“哦哟,那要不给你来套正规的?我这就去把测谎仪搬过来。”
“你可算了吧,夜大官人。”路以真装模作样地说道,“据我所知,在远东司法界,测谎仪的结果并不能作为证据直接使用,因此这个威胁我给零分。”
夜永咲靠在桌上,半带着笑意望着这位发小好友,这家伙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净爱讨些嘴上便宜,半分都不予相让。顿了一顿,他说道:
“刚才他们俩态度不太好,你也别怪他们,这个案子确实太让人火大。”
“无所谓,我还想谢谢他们帮我醒酒呢。”路以真伸了个懒腰,“对了,到底什么案子?这半天他们都没说。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吧?”
他原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不曾想夜永咲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这位年轻的警官转头凝望着墙壁,目光微微低垂,似是在进行深邃的思考,又像仅仅只是在躲避这个毫无难度的问题。
路以真觉得胸口有某种异样的感情如烟雾般缓缓升腾上涌,慢慢堵塞住他的咽喉,扼住了他的呼吸。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或许只是夜永咲的表现让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喂,永咲?”
路以真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发颤。
夜永咲转回头来,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宛如下定决心一样:
“昨晚,在天颐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
路以真觉得自己的思考突然之间变得迟缓了。
“死者是位女性,是小区一号楼一单元202室的住户。”
夜永咲直视着自己的这位好友。
“她名叫简如薇。”
刹那之间,路以真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然烟消云散。他又一次轻飘飘地飞在了天上,身边似乎传来了呼声,但却太过遥远,远在无法企及的地方。云端的微风细软地吹拂着,再没有比这更舒适的感觉了。可他的头脑之中却是一片茫然,唯有一个念头化作细语轻声回响在他的耳边。
我一定仍在宿醉之中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