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无法忘怀的嫉妒心(后篇)

程都的夏天照例是闷热潮湿的,走在外面不消几步就能出一身的汗,况且又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路畅通无阻,转眼便到了交大西门。夜深和谢凌依循着树荫缓步前行。他已经沉默了好久,谢凌依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正当她搜肠刮肚想着有什么话题可以跟夜深聊聊,却听得他忽然开口了:

“我一度非常嫉妒。”

“……什么?”谢凌依傻乎乎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夜深的脚步稍快些,谢凌依一直跟在他身后。

“我说嫉妒。”夜深没有回头,只是漠然自语,“嫉妒大哥和永咭,嫉妒他们所能享受的优渥生活。起初我并没有想过太多。每年他们都会来乡下住一段日子。大哥向来是最懂事的,毕竟他是自小便生活在父亲的管理之下,也朝着他的期望发展而去,故此常常得到父亲的称赞。每到那时我就非常羡慕,我也早早地被父亲规划好了人生的走向,自然是和大哥一样进入警界继承父亲的职业。村子里也有位老拳师,我从他那里学过三拳两脚,但对于一直在父亲手下接受训练的大哥来说,我这种程度都不够他一只手对付的。我们还玩过一种侦探游戏,就是自己编一起案件,把破案所需的线索都告知对方,由对方来推理答案。这方面我的战绩就要好很多,但也是输多赢少。至于永咭……她从小就对我特别不友善,原因我能想到两个:一是距离所产生的疏远感,让我这个‘亲哥哥’在她看来倒跟表兄弟差不多;二是因为我很‘弱’。我小时很想做个‘好孩子’,所以对父母言听计从。他们让我好好照顾妹妹,我就十分宠让着永咭。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她每次来乡下,都会搜刮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玩具,有时甚至会当场破坏掉,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简直像是在故意惹我生气——不,恐怕就是那样。她很喜欢在欺负我的时候所获得的那种快感,因此在我挑战大哥被打趴在地上的时候,她也会一边拍手一边高叫‘打死他’。直到现在想来还是不禁令我烦躁。”

“我觉得……她那只是年龄小不懂事吧?”谢凌依低声发出异议。

“或许吧。”夜深耸了耸肩,“到长大些,我们的关系说不上和缓,几乎每次见面都会吵架,但她也渐渐明白事理,不会再做特别过分的事了。”

“对嘛。”谢凌依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点了点头。在她印象中的夜永咭,一直都是个大大咧咧、急公好义的女孩,虽然爱惹麻烦,却非常重视朋友。因此对于夜深批评永咭的话语,她不自主地想要表示反对。

“你就为了这种事嫉妒他们吗?”谢凌依啧了啧嘴,“嘿,要不要给你讲讲我以前的生活啊。”

在父母罹难后,谢凌依的生活一度非常艰苦。夜深自然知道她这么说是想表示“你那点烦心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摇摇头制止了她:

“不需要。我认为嫉妒这种感情是相对的,高高在上也好,贫苦不堪也罢,只要有对比,就可能会让嫉妒产生。而且我刚才说过了,起初我并没有想太多,比起嫉妒更多则是羡慕。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两人在T字路口斑马线的红绿灯前停下,夜深的目光涣散,他追思着多年以前的往事,记忆却如明镜般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那时候我已经七八岁了,在乡下上小学。包括苏琴在内,也有一些相熟的朋友。有一次我们结伴去镇上玩,当时镇子发展很快,有很多新鲜的玩意,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连见都没见过的各种店铺,商业街路口的充气跳床,品牌玩具和让女孩们眼睛发直的漂亮衣服……我们几个人没有打扮过,土里土气又脏兮兮的,大部分的店面我们连进都不敢进,就这么在街上瞄橱窗瞄了一个下午。天色将晚,我们该走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快餐店。”

“肯德基吗?”谢凌依用手指点着自己的侧脸,想了想说,“但是你们那时应该是买不起的吧?”

“那个小镇上现在有没有肯德基都难说呢。”夜深摆了摆手,“不过那个年头,各种各样的西式快餐店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现在也有不少闻所未闻的品牌。我小时候见过的有……唔,什么‘万兔速丽’、‘开心汤姆’之类的,放到现在就是‘华莱士’吧。”

“啊!”谢凌依甜甜地笑起来,“我也就只能吃得起这个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那类食品所吸引,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永咭曾多次拿着汉堡、炸鸡、薯条和纸杯盛着的可乐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存心想要馋我,但从来没跟我分享过。我还记得我那时说了什么。我对他们说:‘我妹妹经常吃这些’,于是有人很惊讶:‘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吃得起啊?’,我就很自豪地说:‘有什么吃不起的,我爸爸是当大官的!’”

谢凌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也有过那种神气活现的时候啊?”

许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夜深也勾起了嘴角:

“啊,我也曾为他们而骄傲过……也曾……”

绿灯亮起。两人沿着斑马线穿过马路。卡布里城的社区庭院就在眼前了。

“我们在店门口犹豫了很久。便宜的小薯条是三块五一袋,我们几个把口袋摸空,零零散散凑出了七块多,一毛的两毛的一大把捏在手里。你能想象我们当时有多么期待。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小卖部也有不少小零食,染了色的冰块一毛钱三块,辣片一毛钱五包,如果奢侈一点,也可以多拿几毛钱买包上好佳的虾片。那七块钱对于我们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积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次挑战,我们这些流着鼻涕的脏孩子也想要尝试一次高档的享受,这样一来才算是不虚此行。”

谢凌依用力点了点头。她能够理解夜深的说法。她也曾趴在蛋糕店门外的橱窗上咽过口水,想象着其中一块被早已不在的父亲拎出来塞进她的小手里。

“那天店里人很多,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夜深继续说着,他们已经刷卡通过门口进入了社区,“幸亏如此,我们在店里面四处指指点点也没谁会在意。两包薯条拿在手里的时候,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我们找了店里的一个角落,一个连桌子都没有的地方,把袋子放在地上,但在试吃之前,我们首先发现了一包番茄酱。”

“嗯,标准配置。”谢凌依又插了句嘴。

“这三个字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还有些难认,而且就算认出来估计也无法理解。不过我算是在永咭那里‘见多识广’了,我说这是番茄酱,用薯条蘸着吃的,不过就一包不够分的,我们可以去柜台那里再要两包——这也是从永咭那里知道的。”

“嗯哼?”谢凌依眯起眼睛戳戳他的胳膊,“你还是蛮在意的嘛!”

“没办法,我是哥哥不能跟她抢,但小孩子谁对好吃的没有想法呢?”夜深无奈地解释,“我只盼着多问两句,或许她一时心善就会分我一点……唔,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实在是太天真了。”

谢凌依大笑起来。

“总而言之,既然是我提出的,那理所当然就该我去索要。但我们之中有个女孩却自告奋勇过去了。那个女生绰号叫‘小不点’,是非常娇小可爱的类型,但又聪明伶俐活泼大方,在我们班里当副班长。换句话说,就是人人看了都想要宠着的那种女孩,平时也是我们的中心。被她央求的话,没有几个人会拒绝的吧?因此我们就放心地看着她过去趴在柜台边缘——她才刚和柜台一般高,只能仰着脸面对那个收银员。她说:‘阿姨,可以再给我们一包番茄酱吗?’”

“嗯,然后?”

夜深脸上怀念的表情渐渐褪去,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刚才我也说过了,那天店里人很多,收银员是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一直有些忙不过来。小不点第一次说话她可能没听见,于是小不点又说了一次,见她还是没反应,就说了第三次。”

谢凌依没敢搭腔,从夜深的语气中她听得出来,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果然,夜深的声音低沉下去:

“那个女人突然爆发了。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断接待顾客压力过大,也或许本来就有什么烦心事?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我们只看到她对着小不点大吼大叫起来。她说得很难听,尖酸刻薄,大意就是从我们一进来她就盯上我们了,穿得这么烂还拿着一把零钱,害得她还得挨张去数,在店里东摸西看的把她的店面都给弄脏了,就买两包小薯条还想再要番茄酱是打算拿回家下饭去吗……”

“……好……过分……”谢凌依捂住嘴巴。

夜深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摇头:“小不点被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呆了,她退后几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的骂声还在继续。整个店里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上了脾气的男生忍不下去,把两包薯条朝着那女人就丢了过去,洒了她满头满脸。后来我们从那家店里逃走,小不点边走边哭,大家都在安慰她,我则是浑浑噩噩……”

“浑浑噩噩?”

“对。”夜深的眉毛皱得很难看,“我在思考。或许是跟大哥玩多了那个侦探游戏,我遇事总爱对它的合理性展开思考,直到找到适当的理由说服自己,否则我就会很烦躁。可那天我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境地。是因为我们的样子太难看?是因为我们的手很脏?还是因为我们咋咋呼呼的样子很不礼貌?或是我们的衣服太破烂,破坏了那家店的情调?”

他轻轻发出笑声,眼睛却没有笑。

“很多年后我穿着名贵的西装在各式高档餐厅中来去,每一位侍者都低眉顺眼行礼鞠躬,他们不知道这身皮下面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活得光鲜亮丽,也许连条狗都不如。”

“你……别太钻牛角尖了。”谢凌依安慰着他,“明显是那个女人不好嘛!一个服务者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但这种空洞的言语并没有什么效果。夜深没有理睬她,他自顾自说着:

“我想不明白答案,这本身就够窝火的了。更觉得惭愧的是,去讨要番茄酱的主意还是我给出的。如果不是我那么说,小不点也不会挨骂,我们至少还能尝尝那两包薯条的味道。如果要论在场谁最难过的话,或许我比起小不点来还甚有过之。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丢了薯条的男生突然对我发难,他说:‘你爸爸不是当大官的吗?’”

“这个……”谢凌依挠了挠头。她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可看着夜深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但夜深却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想他也只是无心之言吧,只是想要为愤怒和不甘找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但对于我来说,这句话却无异于在我的胸口上重重地捅了一刀。我没法反驳他,我自己也不由得这么想了。对啊,我父亲是当官的,有权有势,凭什么他的儿子要受到这种待遇?而且只有我一个!如果去要番茄酱的是永咭,她会挨骂吗?会被拒绝吗?不,怎么想都不可能会。那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里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为什么是我要住在乡下,为什么是我连户口都没有,为什么是我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每年只有几天能和父母兄妹见面?这样不公平吧?不合理吧?难道我就不能和大哥小妹一样,在城里过着舒适的日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每天开开心心地和家人一起吃饭谈天吗?”

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怪异的男人,但夜深浑不在意。

“我是在那一刻才终于发现的,我对大哥和永咭的嫉妒究竟有多深。那些情感一直都深埋在我的心底从未被发掘出来,那起事件只不过成了一把铲子,让它们终于能够暴露在我眼前。嫉妒心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它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不需要任何催化,只要你的脑子朝那里一想,它就会越长越大。我心中明了自己嫉妒他们,可我不能落了下风,我不想示弱服输。那年夏天我过生日时恰好是周末,母亲让我去城里和他们一起过。那次生日我费尽千辛万苦得来一件珍贵的玩具,我要把它带去给他们看,我也要让他们羡慕嫉妒我才行!那次生日——”

夜深的话语戛然而止。谢凌依正听到关键处,见他停住话头顿时大为不爽,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生日怎么了?”

“我们到了。”夜深喃喃道。

谢凌依抬起头来。不错,这正是他们居住的那幢楼。

“到了怎么就不能讲了么?”谢凌依摸不着头脑。

夜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似乎刚刚反应过来什么,颇为后悔:“抱歉……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不知不觉就……余下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他这么说着,率先打开玻璃门朝电梯走去。谢凌依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

“等会儿啊你!不带这样的吧?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算什么啊!好歹给我讲完这点啊!”

“并不是什么开心的故事。”夜深摆摆手表示拒绝,“我说过了,还是以后再讲吧。今天我也有些累了,想要吃点晚饭,早点休息。”

“唔……”谢凌依撅起嘴巴,跟在他身后走进电梯,“真过分……真是……切,算了。那你要答应我,下次……嗯……下次过生日的时候给我讲吧,行不行?”

夜深苦笑:“这个么……只怕有点困难。”

“哪里困难了?”谢凌依瞪了他一眼。

夜深没有看她,他的视线盯在电梯逐渐变大的数字上。一直到了两人租住的房间门口,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当谢凌依掏出钥匙开门进屋之后,才听到背后仿佛传来了男人的轻声自语——

“没办法啊……自从那年之后,我已经有足足十八年没有再过一次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