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无法忘怀的嫉妒心(前篇)
夜深坐在公交后半部的第一排里侧,谢凌依则坐他旁边。算上他们和司机,公交车上的人也不足十个。自从“噬魂幻夜”事件发生后,夜深对于公交车一直是有些抗拒的。不过仔细想想,若是连这种坎坷都无法跨越的话,那么要想抵抗陆天鸣则更是痴心妄想了。这也是他答应谢凌依坐公交的原因之一。
带空调的车是每人两块,但夜深并不觉得这算是一种享受。刚才在太阳底下待了半天,上车便又被一阵凉气包围,这让他微感头痛,于是坐在窗边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睛,能够看到身旁的谢凌依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着。
上车五分钟左右,谢凌依细如蚊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个……我还没跟你说声……对不起哦……”
夜深抱起双臂,想要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如果你指的是把我让你保密的事透露给了我大哥的话……那么不必道歉,这在我意料之中。”
“你这么说不就好像我是不值得信任的人了嘛!”谢凌依嘟起嘴巴,却看不出是惭愧还是不满。
“我没这个意思。”夜深看向窗外,“我是说……那时我急匆匆把案件的解法灌输给你,然后让你去应付你那些同事,这种做法本身就存在着问题,简直是强人所难。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演戏,但不管怎么说,以我大哥的头脑,要骗过他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按照我的推算,他相信你说法的可能性连十中之一都不到。但即便如此,当时我也只能那么做,你就当成是‘垂死挣扎’吧。所以我说,我早就预料到了被他发现的可能性。听你说他联系我的时候,我也只是想着‘啊,果然失败了’,这样而已。”
谢凌依仍有些耿耿于怀,但既然夜深并不介意,她也就放松了一些,很快转换了话题:
“不过,怎么说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毕竟你那天从病房里走出去的时候,好像就带着一种‘结束了’的意味。我一度觉得你可能不会再回那个小房子里去了。”
谢凌依窥探着他的表情,但夜深并不会让异样显露在脸上,尽管他心里对于谢凌依的敏锐小小惊讶了一下。
一开始他确实没打算回来。
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在这之中所建立的人际关系就会成为累赘。尽管还有以后再碰面的可能,但同一个普通人多次成为事件相关人的概率是很小的。因此夜深那天离开病房的时候,确实是打算一去不返的。
但后来在蓄水池中发生的事强迫他改变了主意。
想要悠闲度日是不可能的。他和秦瑶歌这一次的遭遇已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不管他自己的意愿如何,有多不想和灵界扯上关系,眼下的状况让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必须显露出自己的作用,必须让人知道他是有能力解决事件的,否则的话就会被雨色深红淘汰掉,而那也就相当于是秦瑶歌的末日。不能过于张扬,引人注目,但也不能默默无闻,至少要让陆天鸣再想对他动手时,会因组织中出现“咦,这个家伙不是还挺能干的吗?为什么要处分他?”这样的声音而产生动摇。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他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两天他待在蓄水池的时间不长。每天探视秦瑶歌的时间有限,尽管那天在病房睡着后,因护士长额外开恩让他陪着秦瑶歌共度了一段安静的时光。但此后护士长就变得严厉起来,别说是他,就连乐正唯和舒琳都不敢随便忤逆护士长的规矩,夜深也只好无奈听从。他抽了一些时间在“送葬者”的小会议室中阅读了历次任务的报告,以此来提升自己的灵学知识水平,达到乐正唯那种“百科全书”般的境界想来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也要在面对事件时,拥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才行。
而谢凌依这边,夜深在充分思考后还是决定继续将与她合租——尽管自己并不用交租金——的房子作为自己在蓄水池外的“根据地”。送葬者的任务往往都会跟杀人事件扯上关联,这样一来,在警方中拥有一个固定的信息来源就相当重要了。虽然信息部门在警界中也拥有协力者,但夜深还是觉得自己也找一个能够信得过的“搭档”更好些。大哥夜永咲是决计不用考虑的,比起从他那里得到消息,被反套走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苏琴那个死板的硬脑壳也不行。只有谢凌依,或许不太可靠,但从她这里搞到消息,怎么想都比别处的风险小些。
抱歉。夜深默默地想着。接下来,只怕要利用你一段时间了。虽然很对不住,但怎么说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还望你能看在这个份上多多包涵吧。
单纯的谢凌依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过看来是我多想了,也是嘛……这么便宜的房子,别的地方可再也找不到啰。啊,话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问吗?”
“你的问题可真多。”
“对不起。”谢凌依小心翼翼地道歉。
“……没事。”夜深的声音低沉,“你是想问我跟家里的关系,是吧?”
“诶,你怎么知道?”谢凌依瞪大了眼睛。
“只是想你差不多也该问到这里了。”夜深说道,“怎么,听说你跟永咭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从没听说过我的事吗?”
“唔……我应该是……小学的时候?还是初中的时候?”谢凌依皱着眉头回想起来,“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就那会儿跟她认识的吧。她比我小几岁,不知怎么玩着玩着就成朋友了。”
正常。夜深想。夜家小妹交游广阔,除了对亲哥哥凶一点,在她的朋友中倒是好评如潮。
“然后就跟她回家去玩,认识了学长还有阿姨,叔叔倒是比较少见。”谢凌依说着,突然拍了一下手,“啊我想起来了!我好像真的见过你诶!”
“哦?”夜深一挑眉毛,“什么时候?我倒没有印象……”
“是照片啦照片!”谢凌依一脸兴奋,“永咭给我看的照片里,有些看样子在乡下拍的,里面就有个男孩。我问她那是谁,她就说是哥哥。我还以为大概是表哥之类的……”
“乡下吗。”夜深点头,“多半就是我了。”
“诶……你是在乡下长大的啊……”谢凌依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一边啧啧咂着嘴巴,“完全看不出来。你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感觉不像是大家出身,但跟学长和永咭配在一起就像了。你看,温和稳重的老大,阴沉狡诈的老二,还有泼辣娇惯的小妹,像是那种电视剧里大家族惯有的儿女配置吧?”
被形容为“阴沉狡诈”,夜深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确实跟电视剧里的一些豪门之家有些相似。
“那你为什么会在乡下长大,不跟永咭他们一块儿呢?”谢凌依歪着脑袋问。
“理由你想不到么?”
“唔……其实能想到很多,只不过不知道哪个才是对的。”谢凌依老实地回答。
夜深淡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打算隐瞒,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我父母结婚之后很快有了大哥,按照那个年代的观念来看,我母亲这就算是已经‘完成任务’了……抱歉,我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夜深微微低头,见谢凌依摆了摆手表示无所谓,他才继续说下去,“但是,正和许多对未来怀抱有过多期望的父母一样,他们也希望能够儿女双全。因此在我大哥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又怀孕了。”
“那就是你吧?”谢凌依问了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对。但我来得却很不是时候。就在那段时间,计划生育突然查得严了。你或许也知道,有那么一段时期,计生办的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走在路上比黑社会还凶,甚至可以直接把‘抓到’的人送走,肚子里的孩子全部打掉,罚款也飚上了天,闹得人人自危,简直可以和SARS那会儿相提并论了。而我父亲的职业生涯又正处在一个关口上,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想要上位,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能力争取那个位置的人,不能容许半点意外发生。于是我母亲就被送去了乡下我祖母那里,一来那边管得松些,二来即便被发现了,碍于我父亲和母亲娘家的一些权势,那边的人也会网开一面。就这样,我在祖母家出生了。夜家老二,一个没有户口的孩子。父母想来是有些失望的吧……没能够如他们所愿,等来一个女儿。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夜深顿了一下,接着有些生硬地改了口,“母亲待我很好。她一直都那么温柔,简直就是教科书般的慈母形象,大家闺秀出身,颇有学识,温雅贤淑,又为了家庭选择了‘相夫教子’这条路,我一直觉得她是——”
“‘大和抚子’那样的女人——用日轮丸岛那边的形容的话。对吧?”谢凌依有些兴奋地插嘴,“我也一直都那么觉得!你们家简直就是标准的‘严父慈母’配置。在认识他们之前,我还以为这样的家庭只会出现在课本上!”
夜深又笑了笑,或许是谈到母亲令他的心稍微暖化了一些:“总而言之,母亲在祖母家哺育了我一年,到我一岁的时候才回到父亲和我大哥身边,那时父亲已经得偿所愿,官途坦荡,意气风发。我想他们或许也曾计划过,等我稍大一点,计生检查也松下来了,那时就把我接进城里。”
“听你这个意思……到最后也没能……”谢凌依眨巴着眼睛,“唔……难不成……是因为永咭吗?”
“你偶尔也会有聪明的时候嘛。”不等谢凌依生气反驳,夜深迅速地向下说道,“永咭的出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父亲青云直上,母亲娘家的生意也借势越做越大,影响力与过去早不可同日而语。比起我和大哥,她才算是真正含着金汤匙降生的孩子,又满足了父母的心愿,自然较我这个生得不合时宜的孩子要受宠得多。打她一出生,名字就印在了夜家的户口本上。不过父亲的力量也仅能用到这里了,要再加印我的名字就有些难办。可能他们也想过,反正都已经拖了几年了,那么再拖几年也无妨吧……就这样,我户口的事就这么一直耽搁着,一过就是十五年,一直到我将上高中的时候才终于办下来。而没有户口,我也就只能一直在乡下和祖母一起生活。远离这边的‘家庭’,远离连取名方式都和我完全不同的兄妹……夜永咲,夜永咭,中间却加了个夜深,呵……真是不知所谓……”
从夜深愈发低沉的声音中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是烦躁?伤心?亦或者早已对那些往事不再在乎?谢凌依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将有一分钟,才试探着问道:
“你……生他们的气么?”
“我不太记得了。”夜深简短地回答。
“不记得了?那也就是说……”
“对,现在已经不会再生气了。”他诚实地说道,“我想在最开始懂得的时候,应该还是曾气愤过的吧……但现在都已经二十过半了,要再为当年的那些小事烦扰,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气量了些。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因这件事而怨憎父母,在他们所赐予的生命中,我遇到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对这一点我表示由衷的感激。”
“嗯……”
谢凌依机械地点着头,可看样子还有些不能释怀,夜深瞥了她一眼,她便小心翼翼地问:
“可是……我总觉得……你对你母亲还好,有时也会叫‘妈妈’。但对你父亲……唔……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很‘不亲近’,对,就是这种感觉!”
夜深的视线低垂,有那么一瞬间,谢凌依仿佛看到他目中掠过了一道冰冷的光。
“你用更加尖锐的措辞也没关系的。”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直白地说,我厌恶他。出于对这个‘家庭’的考虑,我不打算与他直接发生冲突。只要能让我尽量离他远一些就好了。”
看到谢凌依跃跃欲试的样子,夜深摆了摆手:“别问了。这和我之前说的那些事无关,有另外的原因。我暂时不想说,或许以后会讲给你听吧……”
谢凌依老实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