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夏的守灵夜(中篇)
谢凌依掀开帘子,煎蛋的香味顿时传到鼻尖。她贪婪地呼吸着,如同《猫和老鼠》里被香气勾引的杰瑞,梦游般朝着外间走去。
餐桌上不光摆着煎蛋,还有用饼铛煎熟的烤肠和白面饼,厨师此刻刚巧把稀饭端上。不算是十分丰盛的早餐,但对于刚起床饥肠辘辘的女孩来说,这已经足够达到让她把舌头都咽下去的程度了。
谢凌依擦擦嘴角的口水,总算还是控制住了身体,让它先往洗手间行去。总得刷牙洗脸之后才有享用美味的资格。
两分钟后她再从洗手间出来,这一次可就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拦她的脚步了。谢凌依坐在餐桌边上毫不犹豫地抓起筷子,三两口把煎蛋捣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接着把魔爪伸向烤肠,但中途想了一下,还是克制住把它一口吞下去的冲动,先卷起面饼裹住一根,才张大嘴巴一口咬下半截。饼香与肉香混合在一起,她觉得自己仿佛融化在天国之中了。
身后的厨师默不作声地煎着下一份蛋,锅里的油伴随着香味滋滋作响。
谢凌依把食物咽下去,接着下一口就把手里的面饼和烤肠吃了个干净。
嗯。
稀饭也不错,不过刚刚端上来还有些烫口,而且也没有什么佐料,好歹来点榨菜或者小米辣什么的吧?
……嗯。
下一份煎蛋还没好吗?厨师先生?
………………嗯……
厨师……先生?
嗯?
等等……
谢凌依身体一僵。
哪……哪来的厨师?
谢凌依用生锈机器般的动作迟缓地转过脖子,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颈部发出“咔吧”的声音。
厨师先生站在迷你厨房的煤气燃炉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中的锅铲还在翻动着那份即将煎熟的鸡蛋。
真巧,这位厨师长得跟谢凌依认识的某人很像。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名叫夜深,不,只要他没改名,那现在他也还叫夜深。
谢凌依空咽了一下,感觉就像是要用口水把食物压进胃里一样。
“已、已经吃下去的不可能给你吐出来哦!”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到底是给了你多恶劣的印象才让你认为我会提出这种鬼畜要求的啊?!”
夜深抽动了一下嘴角。
“算了……”他拿起餐桌上的空盘,把刚刚煎好的那份鸡蛋挑进去端到谢凌依面前,“吃吧,瞧你刚才那副饿狼转生的样子……不用在意,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我自己已经吃过了。”
“诶?”
谢凌依犹豫地瞅了瞅面前色泽诱人的煎蛋,香气魅惑地萦绕着。
“为、为啥啊?”
夜深耸了耸肩:“看你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相当疲惫……白天要忙工作,晚上还要去夏江家帮忙。毕竟一开始提出建议的人是我,我也应当付一份责任吧。这是一部分原因。”
“那还有呢?”
“还有,我想要知道那起劫案相关的一些细节。”夜深直截了当地说。
“劫案?”
“就是百伦广场那边的珠宝劫案,不是到现在都还没有进展吗?听说这案子已经不归高新区管了是吧?对于这起事件,你们这边调查到什么程度了,有什么推测,转手之后又有什么消息……我想要知道这些事情。你可以把这顿早餐看作交易的代价,还要不要再来一份烤肠?”
“嗯……我们有规定,这种事不能随便向无关人员透露的……”谢凌依撅起嘴巴,手上却老实地动筷子夹住了新煎好的鸡蛋。
“没问题的吧?一来案子已经不归你们了,二来就算我知道了,也不会给警方增添什么困扰。再说现在满大街都传遍了,我只不过是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加可靠的说法,总好过不负责任的揣测,对吧?”
“唔……唔……”谢凌依吹了两口煎蛋,试了一下却还是太烫,只好无奈地把它放下,“嗯……好吧,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学长那天带人去现场调查了一下,大致做了一些推论。我只是看了那部分记录,仅此而已。”
“足够了。生菜你吃不吃?我给你做个煎饼卷。”
即便是在和秦瑶歌一起生活的时候,下厨也是常有的事。虽说对自己的厨艺并没有多少自信,但如果连煎蛋和用饼铛做食物这点水平都没有,也就白活到这个岁数了吧?
谢凌依并没有浪费他的时间,不如说,从她口中得到的信息令夜深相当满意。这顿早餐付出得物有所值。
“有人在外面接应……他这么认为?”夜深微微点头,“的确,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可行性最高的做法了……”
“苏琴他们试过从COS服装的来源去查,不过并没成功。”谢凌依嘟哝着,“不管是网店还是实体店,想要调查过来都需要花费人力和时间,更别说这方面的管理本来就混乱,一些店家也生怕和警察扯上关系。”
“哦,是有这样的店铺……”夜深也略有了解,“面上给出健全的内容,实际跟客服联系就能拿到十八禁全图的抱枕店之类的……虽说警察不会闲得去找他们的事,但他们既然做这种生意,多半也不愿意主动跟警察来往吧。”
“就是说嘛……喂,煎饼好了没啊?”
作为对这些信息的回报,最后一份煎饼里夜深把能加的美味全部都填了进去,把谢凌依撑得连打几个饱嗝。看着她满意地抚摸着小腹准备出门上班,夜深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等下!说起来……夏江的守灵夜,预定是在今天吧?”
谢凌依在门口转回头来,她的表情黯淡了一下:
“对,刚好是头七。”
头七啊……夜深想着。有些地方办守灵夜会有意避开这个时间,有些就没这个忌讳。有的时候,亲人反倒会盼望着能够与死者归来的魂魄相遇,这种想法也能够理解。
“我也能参加吗?”他问。
谢凌依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可以,我晚上一下班就过去。”
“晚上见。”夜深说道。谢凌依的身影伴随着关门声消失了。
头七……已经过去七天了。夜深微微用力咬住下唇。等待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这可不好,难不成是我的判断出了问题?罢了,多想也没什么用,就把今天当作是最后一天吧。如果今天还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就在守灵夜后执行回收。
……
夜深是在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到达夏江大姨家的,其时谢凌依刚好从里面出来。她的眼圈发红,显然是刚刚又流了不少眼泪。看到夜深从门外走入,她小声招呼了一句,声音也还有些哽咽。
“真晚,你早点来还能帮上些忙。”她抱怨着。
“抱歉。”夜深回头看向门外,院门大敞着,应是为了方便来访者进出,“外面有不少车啊,看来夏江的人缘还不错?”
“她在舞蹈房当老师嘛。”谢凌依掏出纸巾在脸上划拉两下,也不知是在擦眼睛还是擤鼻涕,“还送一些孩子上过比赛,今晚确实来了不少人,都是家长带着孩子。舞蹈房的老板现在也在里面,刚才一直是她帮我们招呼的。大姨之前又崩溃了,现在在屋里休息。不过还好……现在也晚了,来的人应该会越来越少,所以我才出来透透气的。”
“这样。”
“你手里拿的什么?”她狐疑地问。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常人可没几个会抱着个红皮球来参加守灵夜。
“哦,我只是觉得,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些。”夜深说着,把皮球往旁边一丢。红色的皮球在地面上跳动几下,滚进了墙角的杂物堆里。
“什么?”
“我们进去吧。好歹算是认识,我也祭拜一下好了。”夜深说道。
他没有回答谢凌依的问题,而且有些没礼貌地从她身边挤了过去。谢凌依瞪了他一眼,但也没再说什么。这个家伙也不是头一天这么怪了,跟他较真还不如跟自己怄气来得快活些。
大姨那屋的房门紧闭,隐隐能听见林威的声音,看来是那个男人在里面照顾她。夏江的遗照和灵位就摆放在客厅一张木质台座上,照片里的女孩青春靓丽,甚至笑得有些不正经。一般来说这种黑白照总该找张更严肃些的,或许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都没有认真拍过证件照?
不过,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夜深朝着遗像旁站着的女人微微鞠躬,想必这就是夏江说的那位“女老板”。她的双眼同样发肿,和谢凌依不相上下。对夜深还礼之后,她静静退到一旁。夜深把目光在她的黑裙上停驻一下,那看上去是专用的丧服,而且显然不是便宜的款式。按理说身为老板没必要在一个员工的守灵夜做这种打扮,看来她和夏江关系匪浅。
夜深在灵位前行礼,手指在香炉中点燃的三根香上虚捻一下,然后接受了女人的微鞠躬答谢。
听说在一些重礼的地方,上香的程序繁琐得甚至超出了人的记忆里,必须要靠着笔记才能完成整套流程。不过在这里,只要把样子做得足够庄重,就算是很有心了。香炉里的香也只会在快要烧完时才续上。
这一幕让谢凌依的鼻子又有些发酸,她掏出纸巾擤了一下。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夜深不知怎么已经和旁边那位舞蹈房的女老板聊上了。
“……也算是认识吧。”夜深这样说道,“她在舞蹈房那边很有人气吗?”
“何止是有人气,最卖力就是她了。”女老板的眼眶红得比谢凌依还要严重,几乎是说一句话就要抽噎一下,“我们俩以前学舞蹈的时候就认识,后来我刚办班她就过来了。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要是老师带着的时候闯不出点儿名声,又没点儿别的本事,路其实挺难走的……唉,话是这么说,哪行哪业不都是这样呢。”
她说着,又往夏江的遗照上瞄了一眼,却很快移开目光,似是不忍再见到那黑白色的笑容。
“我比她虚长几岁嘛,以前学习的时候她就爱跟我玩儿,一直‘美姐、美姐’这样叫。我刚办班那会儿日子苦啊,收不到学生又没有本钱,都是她帮我打拼的。这丫头嘴巴也厉害,能说会道的,一开始我们连房租都交不起,她硬是说得房东给我们缓了三个月,结果就这么生生挺过来了。后来也招了新老师,也越办越大,但我还是跟这丫头关系最亲。真的,感情在那呢……唉……说来说去,还得算我对不起她……”
“这又是怎么说?”夜深的语气中并不掺有半分好奇。但他笃定对方是会说的,毕竟她留下这么个话头就是为了接下去的。看来她心里也是有事,需要找个人好好倾诉一下。
“在社会上混嘛,总难免的……各种各样的事儿……我们租的那房子不是私人的,属于居委会嘛,是居委会整套租给房东,然而房东再分租给我们的。本来老房东他对象家大舅哥在居委会工作,是有这么层关系给他签的,我们几家一直合作也不错。但是后来两口子闹翻了,居委会那边儿就把合同给撕了。你说说,都不是当官儿的,比官老爷还没顾忌,这合同说撕就撕。那房子多少人盯着呢,立马就有人接手了。新房东不想跟我们签,他自己有客户。我们手上还拿着合约呢,没用。人家不跟你正面理论,就是找点儿地痞流氓什么的,一天天的来找茬,你说我们这种一没权二没势的能怎么撑?正好这边我家公公有病,我也打算好了,跟我家那位搬回去照顾,弄点儿小生意做,就是不知道夏江这孩子以后怎么走……咳,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眼看着她的反应愈来愈大,自身的无奈与丧失好友的痛苦,难以抑制的情绪又要爆发出来,笨手笨脚的夜深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尽力而为。谢凌依抱着胳膊站在门边,时间已接近八点半,院门口却又传来停车的动静,她从窗口瞄了一眼,是一位女士带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她正打算去招呼一下,大姨那屋的门却被打开了,林威满脸疲惫地从里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怎么样?”谢凌依赶紧问道。那对母女已经穿过走廊进入客厅了,她只能微微点头示意,却是那位女老板带着哭腔跟人家寒暄起来。
“应该是先睡下了,今晚就别打扰她了。”林威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辛苦你了。”谢凌依这么说,毕竟照顾崩溃的老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
“份内事。”林威简短地说,“我出去呼吸一下,在这儿憋得难受。”
谢凌依点了点头,不等她再说什么,林威已经离开了客厅。此时那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在母亲的指引下祭拜夏江老师,女老板又在一旁泣不成声,夜深显然已经束手无策了。谢凌依带着复杂的感情注视着这一幕幕,心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林威的那双眼睛越来越红了……
真的……没事吧?
她回过头去。林威的身影在院子中隐约可见,一缕轻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