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节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