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