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命运之理(前篇)

大姨不再拥有昨日晚餐时的那股精神头和亲热劲儿,仅仅几个小时过去,她就好像又老了二十岁。她佝偻着身板坐在一楼她自己的卧室里,晦暗的双眼不带有丝毫光彩。那是已经失去了希望的人的眼神。

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谢凌依觉得心里压上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却又无法仅用“沉重”来形容。她无力地抱着双臂靠在客厅的墙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再动弹,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静止住不断流逝的时间,就可以否认夏江已经离去的事实。

客厅里的沙发上,那三个男人同样沉默着,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于是一个个人都紧紧抿着嘴巴,板着面孔,把“不要跟我说话”几个字清楚地印在脸上。

谢凌依疲惫地闭上眼睛。

她和夜深到达这里的时候,邓永杰和梁进易已经在等着,半个多小时后,林威才搀着虚弱的大姨从医院回来。据他说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大姨,她平日里睡得浅,听到动静就赶紧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看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救护车把夏江送去医院,但她的颈部折断,医生判断是“当场死亡”,不会再有生还的可能。

“听邓哥说,凌晨的时候家里跳闸了。可能她不吹空调觉得热了,就下来看看情况,结果一不小心……”

林威喉头一动,没能把接下来的话再说出口。

他一定很伤心吧?自己心爱的人就这么……谢凌依心里想着。可最痛苦的人一定还是大姨。十多年前她失去了亲生女儿,便把夏江视若己出,这么多年来倾心倾力地照顾,可却彷如遭受了诅咒一般……谢凌依不敢想象当她看到已无生机的夏江时是怎样的反应。

等等……诅咒?

这个词在谢凌依的脑海里跳动了一下,忽然她想起以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些事。

大姨的亲生女儿,夏江的姐姐,在十多年前染上红眼病,以此为诱因上吊自尽。那之后,这里便传出了夜半诡异的脚步声,还有租户神秘发疯。而前几天住在这里时,谢凌依自己也听到了凌晨时分那惊悚的声音,随后夏江离开房间不知去做什么。次日一早,谢凌依发现她的双眼泛红,昨天夜深也说她的眼睛确实不对劲。又是凌晨时分,夏江意外跌下楼梯……听林威说,当时好像还不到三点。这么说来,在那个故事里,出事的时间也是凌晨三点之前……

谢凌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还是说……夏江不小心惹上了“什么”?所以才……

……不不不你又在犯傻了。谢凌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你是个警察,是个受过现代化高等教育的成年人,你怎么能有那种奇怪的想法?

可这种思虑却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着,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想起夏江那天说过的话,想起晚饭时楼上奇怪的声响,想起凌晨时分的梦,和醒来后夏江苍白的面孔、不安的神情,她想起——

“有时间吗?”突兀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谢凌依差点尖叫起来。

“……你干嘛?”她有些责怪地看着面前的夜深,但心里其实有点感激他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毕竟无论她想些什么,夏江的身影都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仿佛已经成为了她心灵的背景。

“过来帮我个忙吧。”夜深说道,他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谢凌依想问他要做什么,他却好像已经得到了许可一样转身离去,这让她有些恼火,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后。无论做什么都比一个人待着强。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就要一直面对脑袋里夏江的残影,那种感觉难受极了。

他们穿过客厅,那三个男人依然沉默着。唯有林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作声。

夜深带着她离开走廊来到院子里,径直向楼梯走去。谢凌依停住脚步,她面前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夏江最后躺着的位置,而夜深刚刚从那里踩过去。明明没有任何痕迹,却又好像每一寸地面都留下了痕迹。谢凌依有种胸膛受到压迫的感觉,她想吐。

“你到底要去哪儿?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夏江的房间。”夜深干脆地答道,“有些事情我想要确认,需要有个人配合。你不来也可以,只是有些麻烦罢了。”

“夏江的……喂你等等!”

如同为了逃避那块地面一般,她三两步跨了过去想要追上夜深。但夜深也加快了速度,最后她还是一路跟上了二楼。

“你……给我等一下!”谢凌依气喘吁吁地抓着他的肩膀,“你去夏江的房间干嘛?你要确认什么?”

但夜深并未回答她。他在走廊上两扇门中间停下脚步,左右观察一下:

“……回门朝西……那这一边是夏江的房间,这一边就是那间空屋,对吧?”

谢凌依有些生气了:“你先告诉我你要干嘛?!而且你进不了夏江的房间,你又没钥匙!”

“我以事实表示反对。”夜深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东西,那物件发出清脆的声音,正是一小串看起来有些发旧的钥匙。

谢凌依呆了一下:“你……你从哪儿——”

“一楼走廊上。”夜深没让她把话说完就回答道,“就在墙壁上挂着,不过是备用钥匙。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所以问了夏江一下,她很利索地告诉了我。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可是……可是你拿这串钥匙没经过大姨同意吧?”谢凌依质问道。

“那倒是。”夜深并未否定这一点,“你可以去跟他们讲,我不会拦你。如果他们问起,我也会直接承认。我说过,我是不会说谎的。”

“你……”

“在进夏江的房间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下这个房间的情况。”夜深自顾自说道。

他面对的那扇门,正是夏江之前提醒过谢凌依不要接近的空屋的门。谢凌依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夜深却已动作迅速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不等她发出声音,房门就已被顺利打开。谢凌依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她太过紧张了,以致于没有发现夜深的小动作——他似乎在防备着什么,左手插在口袋里,以便随时可以掏出应对危险的东西。

但门后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是理所当然的。按照夏江的说法,它已经空了有十多年了。

谢凌依松了口气。老实说,看夜深刚才那副提防的样子,她也有些提心吊胆的。好像一打开门,里面真会跑出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

但夜深却并未如她一般放松下来。他仍旧以防备的姿态面对着这空屋,锐利的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似乎看到了什么谢凌依无法察觉的东西。足有半分钟后,他才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这边。”他转过身,用钥匙打开了对面的房门。

谢凌依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

上一次待在这个房间,不过还是前天早晨的事情,她却觉得恍若隔世了。这短短的两天内,夏江的房间并没有什么能让她一眼看出来的变化。梳妆台、床铺、墙边堆着的饮料……所有的东西都还如那天看到的样子。哦,还有脚下踩的这些品红色的泡沫地板。

谢凌依是在门口脱了鞋子才踩上那些泡沫砖的。即便夏江已经不在了,她也必须遵守好友所定下的规矩。所幸,她看到夜深也脱掉了鞋,这让她感到些许欣慰。

夜深的目光从进门后就一直盯在夏江的床铺上,那床铺还保持着夏江最后离开时的样子,被子被掀开了一半,床单上有些皱褶。夜深死死地盯着那儿,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什么。谢凌依忽然想起刚才来到夏江家里时,他在一楼也是用这样的目光凌厉地扫过院子和一楼的每一个角落,如同要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扫描储存进脑袋里。

他弯腰从枕头上捡起了什么东西,谢凌依疑惑地观察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道:“发现什么了?”

“泥土颗粒,还有草根。”夜深简短地答道。

“什——在床上发现的吗?”

这简直是句废话,她明明刚刚直接目击到了夜深的动作,却还问出这种蠢问题。但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那个爱整洁爱漂亮的夏江,会容忍自己身上带着脏东西躺在床上吗?

“嗯……”

夜深好像并不打算就此再说更多。他的视线转移到了脚下的泡沫砖上,一手抚摸着下巴思考起来,但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他转过头对谢凌依说:

“我需要你帮忙,我要做一个实验。”

“实验?”

谢凌依迷茫地看着他,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怎么又是“实验”?夏江的房间能做什么实验?

“首先让我确认一下,如果你一个人待在这房间里,会不会觉得害怕?”夜深慎重地问道。

谢凌依犹豫一下,摇了摇头。她明白夜深的意思,一个人留在已故之人的屋子,确实会让人有些惴惴不安,但谢凌依还没有胆小到那个地步。

“好,那么这样。之后我来规定一个‘开始时间’,然后你就在这间屋子里进行跳高运动。记住,一定要跳得尽量高,保证落地时造成一定的冲击。懂吗?”

谢凌依当然听得懂,可她越来越迷惑了。

然而夜深却并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他点了点头,看了一下手机:“好,现在是六点十七分。我先下楼去,六点二十分整的时候,你就开始跳,每隔十秒跳一次,跳上一分钟就可以。然后就来楼下找我吧。就这样,拜托了。”

他说罢,就这么穿上鞋离开了屋子。谢凌依有心发问,却又连开口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听着夜深下楼的脚步声,环视整个房间,这里还留有她最好朋友的气息。

“夏江……”

她喃喃念叨着那个名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