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夏之殇(后篇)
如果此时光线明亮,有一面镜子放在这里的话,夏江一定会发现自己脸色惨白!
面前的门只不过开了一条细缝,细得连根筷子都插不进去。但那条缝却似乎在她的心上无限放大了,宛如被撕裂一般。夏江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又像是抽筋一样绷紧了。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大脑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怎么会?这到底……
夏江飞快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那天”,处理完“那件事”之后,她确实是好好地把这扇门锁上了。是她亲手锁的,然后悄悄把钥匙挂回楼下的走廊。这段记忆绝无出错之理!可既然如此,现在又为什么——
一定、一定是锁坏了吧?对,毕竟是十多年没换过的锁了,出点毛病也是正常的。之后告诉大姨,让她找人来换把锁吧。不过反正是间空屋子,换不换锁其实也无所谓,毕竟这房间里最值得偷的或许就是这扇门本身了,呵呵……
难以想象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想这种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可或许这正是大脑在极度紧张的状况下本能地寻求心理安慰的表现。
夏江再度做了个深呼吸,她决定把门关上。
仿佛这就能将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全部隔绝在门后一样。
但却恰在这时,如同老天刻意的恶作剧,一阵风从楼梯口袭来,拂过夏江的身体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更要命的是,伴随着“吱呀”的动静,房门的细缝在她眼前缓缓地扩大了!
不要!
夏江在心中呼喊着,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门把,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门在惯性下已被完全打开。
夏江僵在那里,一步都动弹不得。
门后空荡荡的房间映入她因惊惧而骤缩的瞳孔之中。
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夏江在静寂的黑暗里让视线扫过整个房间。这房间一如她印象之中,除四壁之外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似乎只余下虚无和死寂。
夏江感到被冰冻的血再一次流动起来,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着。
真是……犯傻了……
夏江无力地后退一步,双腿虚脱得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对嘛,这样才对嘛。哪有什么鬼什么怪的,夏江你到底是有多蠢才会想到那种事上去?她在心底喃喃自语。你那个玻璃心老姐已经死掉十多年了,死了就是埋进坟墓化成白骨——啊不对现在都是烧成骨灰了,总而言之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就算你姐姐真的变成鬼回到这儿来,你当初又没招她惹她,而且还是她妹妹,再怎么说她也不会对你下手的吧?
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她的脑袋也逐渐活络起来。她伸手关上面前空屋的门,转身把自己房间的门打开。
……嗯?
进门时,因空调而变得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一瞬间她感到些许不对劲,但却只是脑袋里光芒一闪,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没能将那一闪念的想法抓住,索性就没再去想。
她踢掉拖鞋爬回床上,盖上被子。躺下的同时,睡意便汹涌地侵袭了她的身体。或许是刚才受惊的反作用,一旦放松下来,疲倦便趁虚而入。这样也好,她明天还有工作,好好休息才能养足精神。
夏江躺在一片静寂之中。她几乎从未经过如此安静的夏夜,没有人声,没有车响,没有虫鸣,静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准确来说,应该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她不由得想起一句诗,“万籁此都寂”……诗名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题破山寺后禅院》?唉……记不太清了……
这些散乱的信息在她的脑海里游荡着,一般来说,这是沉入睡梦之中的先兆。她的思考愈加混乱而迟缓,到最后甚至连“思考”本身也算不上了,她的意识向着混沌的深渊中坠落而去。却在这时,残存的思想弱弱地提出了一个疑问——
怎么听不见空调的声音了?
夏江用了数秒才让从深渊中爬回的意识理解了这个信息。
空调那标志性的“呼呼”声呢?怎么没有听到?刚才去上厕所的时候没关空调啊……难怪会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都有点儿不适应了。话说……既然空调没开,为什么……
为什么……屋里还会这么冷?
夏江没有睁开眼睛去确认空调是否仍在运行,但却并非是因为懒惰。至于原因为何,她一开始自己也没搞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本能”。
是的,那种感觉渐渐清晰了。夏江觉得自己的身体发僵。
有人……除她以外,还有别人在这个房间里。本能感到了恐惧,因而阻止她睁开眼睛去直面这现实。
她在被子下面伸出手去,抓住林威的胳膊,这让她安心了些。尽管脑海之中警铃大作,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感受到恋人的体温,还是让她觉得——
等等?!
……体温?
夏江的手颤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被她抓住的那条胳膊……根本没有温度。
夏江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不是林威的胳膊。对……林威今晚没睡在她这儿,这一点不是在刚刚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就确定了么?怎么迷迷糊糊又忘了呢?不……现在比这更要紧的是……
睡在她身旁的不是林威,那么……又会是谁?
夏江凭借着莫大的勇气睁开了眼睛。她多希望自己刚刚早已在一片静寂中沉入梦乡,现在的经历不过是梦境中的内容。她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进门刹那间的违和感……对了,自己去上厕所的时候,明明是把门敞着的,为什么回来的时候门却关上了?是什么时候——
脑子里有一根弦“噔”的一下绷紧了。夏江回忆起来了,她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不是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么?所以她才会去检查对面的屋子。可如果,那一声门响不是源自于那扇门,而是自己房间的这扇的话……
她没有一刻如此清醒过,脑中错综复杂的信息被轻而易举地编织起来了。
如果说……是有什么东西从对面的那个屋子里出来,然后不断在走廊上徘徊,待到我出门的时候,它就站在走廊的那一头,隐藏在不可测的黑暗之中。然后……趁着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来到了我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躺进了我的被子里的话……
夏江的视线一直盯在天花板上。这半天她虽然睁开了眼睛,却仍是没敢去确认身旁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她颤抖着把手移向床头的手机,轻轻点了一下按键。
“02:45”,这个时间刺入她的瞳孔之中。
夏江放下手机,答案已无需再去细想。
她用尽全力去控制左手的手指——它们似乎都已经黏在那条胳膊上了,但夏江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祟,事实上它们只是僵硬得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足有几个小时,她终于成功离开了那条手臂。现在知道掀开被子,轻轻起身离开这个房间……“姐姐”不会伤害她的,对不对?她们无仇无怨,中间还相隔了漫长的十年,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可能扯到她身上……
对,掀开被子……然后挪动身体……下床……让脚趾碰到地面……呃?!
夏江的动作停住了。有什么冰冷的物体抵在了她的后背腰际,那是一只手的形状。
“不要啊……姐姐……”
夏江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将这话送出口去。
她用如光盘刮碟般一顿一顿的动作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赤着脚打开门离开房间。这期间那只手一直顶在她的后腰上,隔着高档的睡衣,她能够完美地感受到那手的形状。它指尖朝上,稳稳地按着她的腰部,连半秒都不曾离开过。
夏江想到那些有关于“狼”的传说。它们生活在幽暗的树林里,在黑夜中悄悄地靠近误入此地的不幸之人,将前爪搭在他们的肩膀上。一旦那人回头,就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夏江不敢回头去看。刚才就不敢,现在当然更不敢。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夏江光脚踩在冰凉的走廊上,身体无法抵抗地前进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时隔十年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难道“她”在怨恨吗?怨恨自己抢走了“她”的母亲、“她”的房子、“她”的生活?
夏江走到了楼梯口。
满月再一次从云层之后现身,整片天地都铺上了银色的光辉。夏江注视着这绝美的一幕,忽然她想到了什么般,微微张开了嘴巴——
“姐姐”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算是半个大人了,身高和她应算是差不多才对。既然如此,以指尖朝上这个姿势把手贴在她的腰际,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除非……
除非……“它”的肩膀比夏江的腰部还要低上一些……
夏江猛然转过身去!
那里站着的,不是她曾在相册中看过的女人,而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
他拥有着不带血色的皮肤,沾着泥土的头发和细瘦的胳膊腿。
他的双眼,呈现出黯淡的红色。
“你……是……”
夏江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机会了。
男孩那只伸出的手轻轻发力,夏江向后跌了下去,耳旁似乎传来呼呼的风声。她美妙却脆弱的身体在楼梯上弹了两下,最后滚到院子里,再也不动弹了。
月光毫无顾忌地洒在那具失去生机的身体上,银色的花在周围绽放,宛如参加一场静谧的葬礼。
半晌之后,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楼走廊的门打开。穿着单薄的大姨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趴伏在夏江身边。
惨绝人寰的哀嚎响彻夜空。
……
夜深睁开眼睛,耳机中流淌着轻和的音乐,是中岛美嘉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你怎么睡这儿了?”谢凌依从帘子里探出头来,一脸惊异地看着他。刚才就是她掀起帘子弄出的些微声响把他惊醒了。
也不怪她这么问。他现在靠在卧室窗台栏杆里面的墙壁上,身下垫着一块毯子。如果是在这儿看看街景倒情有可原,可他在这里睡着就有些不合适了。
他的腿上放着一本精装书,名为《夜行观览车》。谢凌依探头望了一眼:“诶……凑佳苗的书?”
“你知道她?”夜深随口应道。
“没看过她的书,不过看过《为了N》的日剧。”谢凌依说着,打了个哈欠,“现在几点了?”
她拿起夜深连着耳机线的手机,滑屏解锁:“都五点多——嗯,你怎么在看这个?”
夜深知道她在说什么。晚上她在讲夏江家的事时提到了那起珠宝劫案,虽然觉得大概没多大关系,但夜深还是姑且搜索了一下。老实说这案子确实有趣,只可惜网上的信息多数都把重点放在警方错抓了演员这一事上,对于劫案本身介绍却不多。他看得有些疲倦,便拿起小说翻了两页歇歇脑子,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你这会儿起床做什么?如今的警察都得这么卖力吗?”他没有回答谢凌依,而是跳转了话题。
“上厕所,不行啊?”谢凌依瞪了他一眼,撩开门洞的帘子走向卫生间。这一块帘子是她昨晚回来的时候买的,隔开外间和卧室。夜深没有反对,毕竟对方是个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他还是包容一些好。
说起来这丫头还真是熟得快。明明前天还一副泼辣的样子,昨天不过聊了一路,就跟他熟络起来。尽管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恶言恶语地警告了他一番,却似乎已经没了戒心。夜深觉得乐正唯的饮料效果可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看来这女孩如他所言就是个笨蛋,当然他并不讨厌就是了。
这么想着的同时谢凌依回到卧室里,她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准备继续睡下。夜深也打算上床去休息了。但就在这时,一阵快节奏的电子音乐响起。谢凌依愣了一下,伸手到帘子里抓出自己的手机。
“大凌晨的谁这么没常识——嗯?夏江?”
夜深本打算翻过栏杆,听到这话停止了动作。
谢凌依接起电话。
“喂?你这会儿给我来电话干嘛?……诶?林威?怎么……夏江她……怎、怎么?!什么叫摔下来了?!你说清楚一点!!!”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的月光,夜深发现谢凌依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她的手以缓慢无力的动作抚上胸口,似乎感到呼吸困难。片刻之后,电话挂断,她垂下手臂,双眼中的灵动消失了,无神地注视着地面。
“怎么了?”夜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绝对不可能是好的方面。
谢凌依一开始没有搭腔,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夜深,仿佛已不再认识面前的男人。
“出什么事了?”夜深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才有了反应,声音却几不可闻:
“……夏江……夏江她……从楼上摔下来了……”
“是吗?她受伤了?很重吗?”
谢凌依没有作声,她眨巴着眼睛,嘴唇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动着,似乎夜深问出了很难理解的问题。
夜深的目光锐利起来,却没有再说话。他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
谢凌依突然站起身来,脚下却一个趔趄,虚浮的脚步险些致使脚踝扭伤。
“我要去她那里……我要去大姨家。”
她抓起衣服进入帘子里,却没有把夜深赶出去。夜深感到自己倚靠着墙壁的后背有些发僵,他转过头去,夜空之中,一轮圆月悬挂于穹顶,银白色的光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同一片月光下有人死去。
“我也去。”他翻过栏杆,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帘子里面窸窸窣窣地换衣的女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