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夏的守灵夜(后篇)
林威抽烟不多,至少不如邓永杰和梁进易那么多,那两个家伙每天保底一包,多的时候甚至会一人一包。不过老梁好歹打扫房间还算勤快,所以只要有得选,林威还是比较能接受在他的房间里过夜。
至于他林威,早些年抽烟也不算凶,跟夏江交往后就基本戒掉了,只是偶尔好友递过来一支他也不会拒绝。
可这一个星期内他抽掉了差不多半条软云。
都结束了吧。他想。日子还是要过,之前从没想过的何去何从,此刻却成了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再见了,夏江。
他睁着眼睛,两行泪水划过脸侧。烟蒂被他用脚踩灭。眼球的刺痒感又开始发作,但这一次他没有去找滴眼液,而是直接用双手粗暴地揉了几下。
感觉并没有好一些,刺痒感更加严重了,但林威硬挺着就是不去拿药水,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挺些什么。视线划过院子的角落,在一堆杂物中间,一个红色的物体映着从屋里射出的灯光进入眼帘。
那是……
林威不自觉靠近两步,那东西从杂物堆里弹了出来,在黯淡的光线下砰砰地弹跳着,三两下就从院子的一头弹到另一头,在楼梯的侧壁上撞了一下,渐渐失了力道,在院子的中央停下了。
林威低头凝视着它。
红皮球。
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红皮球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他回想起一周前谢凌依第二次拜访这里的那天,她拿着那张小男孩的照片问他和夏江有没有见过那孩子,她说那孩子走丢的时候就带着一只红色的皮球。但林威并没有见过这玩意儿,在他的记忆里,上一次见到这种东西还是在商店的玩具卖场那里。
他又盯着皮球看了几秒,忽然感到一阵心慌……这种感觉是没有来由的,或者说他并未察觉到原因。只是被这股不适催动着,他离开了院子,转身返回客厅,在走廊上和那对母女擦肩而过,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抽抽搭搭的,女人朝他点了一下头,但他并没有理会。
那个小女警谢凌依在跟夏江舞蹈房的女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客厅门口站着的人变成了那个夜深——他待在这儿干什么?他跟夏江才说过几句话?林威有些烦躁地想着。但夜深却跟他搭话了:
“你的眼睛简直红得没法看了,没事吧?”
“红”……这个字眼让林威讨厌,眼睛的痛痒感更加严重了。他恼怒地甩了甩头,粗鲁地回道:“跟你没关系吧?”
“红眼病的话,还是注意下卫生比较好。”夜深毫不在意他的态度,轻描淡写地说道。
又是特么“红”!你特么能不能不要再提“红”这个字?!
林威感到一股火气从心底里朝外冒,似乎要从双眼中喷涌而出。院子里那只红色的皮球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要说一句粗口,心底却突然一凉——
等、等等……有件事不太对劲?
他想起了刚刚那种心慌的情绪,那并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他之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那只红皮球……它一开始是处在杂物堆里的吧?没错,林威注意到它的时候,它正静静地待在那里,既然如此……
林威的嘴唇颤抖起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它会被突然弹起来的?
面前夜深的脸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了,他的声音也再能进入林威的耳朵。林威霍然转身,大步沿着走廊进入院子。
但他预想中会看到的红色皮球已经不见了,他茫然四顾,整个院子都看不到半点红色。只有院门外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静静地站在本来是皮球所在的位置上,有些瑟缩地瞄着这个奇怪的叔叔。
林威迟疑了几秒才开口:“小妹妹……刚才这院子里有个红皮球来着,你有没有看到?”
女孩扁了扁嘴:“我可没拿,是那个男生拿走的。”
“男生?”
“他身上好臭。”女孩不高兴地说着。门外传来呼唤,她也没再看林威一眼,快步跑出了院子。
林威站在走廊入口没有动弹。大概过了半分钟左右,汽车驶离的声音响起,他才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按下了开关一般。他朝着院子中央缓缓走去,也许是女孩的提醒让他也注意到了,这股若有若无的臭味是……
鼻翼翕动。
腐臭。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么两个字。紧接着,视线的末梢如同被什么勾动,他咽了一口唾沫,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一行泥脚印。
就像是清晨时分看到的那样。
林威的呼吸停滞了。
那会儿他看到那行脚印,看到它一直蔓延到自己的床前,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切感到自己的头发根根直立。他想着这泥脚印的主人从不知何处走来,悄无声息地行在二楼走廊上,打开梁进易房间的门,走到床边,低头用已经腐烂的眼窝凝视着自己在噩梦中挣扎的表情……
胸腹部传来一阵火烧般的热力,他捂住嘴巴,觉得自己可能会呕吐出来。
后来平静下来之后,他大着胆子试图找到脚印的来源,却并没能成功。那痕迹在二楼楼梯口消失了。不是渐渐变淡,而是突兀地断裂,就像是被人为清除掉的……
不,那真的是“人”为吗?还是说……
林威重新掌握了呼吸的权力,但却并没有恢复正常,而是愈加急促。
是那个东西!是那个东西自己清理掉的?为了不让我找到它?也许是因为白天它会变得比较弱?但现在已经到了晚上……晚上它就又能大摇大摆地活动了?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他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尽管称之为“那个东西”,但他的头脑中,已经可以构想出那东西的正体。
男生、腐臭、泥脚印、红皮球……还有他那来自一周前的、那个不平静的夜晚的记忆……
林威抬起头来,看着这脚印通往的方向。它沿着楼梯一路向上,最后消失在那个黑洞洞的楼梯口。林威扶着冰冷的栏杆,小心翼翼地上行,及至走到楼梯中段,却突然反应过来——
我还上去做什么?这种时候跑都来不及,我还要自己过去送死么?!
他回想起了那个噩梦,在梦中他紧跟在夏江身后被推下楼梯。那个梦到底预示了什么?难道说夏江真的是被那个东西杀掉的?而在夏江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他?
恐惧终于压倒了林威本就不多的勇气,他转过身三两步跳下楼梯,本想顺势逃出院子,却顿了一下,转身先跑进了走廊。
“喂,你——”
看到他进来,谢凌依说了一句什么,但他却完全没听到。他抓起窗台上的车钥匙,一边跑一边解开防盗锁。他那辆银色的起亚此刻就停在房子外面那条被遮天蔽日的树木枝叶笼罩的小路上。他打开车门拧上钥匙,就在这时,车后座的车门却发出了响动。
林威悚然一惊,后视镜里出现的是夜深那张平静的脸。
“你干什么?!”
与其说是发问,倒不如称为怒吼更合适。
“哦,我在想,你是否介意多一名乘客?”夜深淡然地问道。
“介意!我特么非常介意!”林威的面容扭曲。如果不是有车玻璃挡着,他真想往夜深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狠狠招呼一拳。
“这样,抱歉打扰了。”夜深理解似的点了点头,帮他把后门关好,倒退两步。
林威又瞪了他一眼,这才发动了汽车。银色的起亚在小路上颠簸前行,很快就消失在尽头转角处。夜深站在黑暗中不发一言。
“喂!”
直到身后传来谢凌依的叫喊,他才转过头去。谢凌依刚刚从房子里追出来,皱着眉头问道:“林威呢?他哪儿去了?”
“已经走了。”夜深伸手指指林威离开的方向。
“走了?这人!”谢凌依有些气愤地咂着嘴巴,“我刚跟他说让她送送何老师,人家帮了我们一晚上呢。他可倒好!这关头逃跑了!真是!”
她跺了两下脚,这时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逃跑了?谁跑了?”
夜深和谢凌依一同转身,来人是邓永杰和梁进易,是从市场方向过来的。
“你们俩怎么这会儿才到?”谢凌依的语气不太友善。
“公司那边儿偏偏今晚要加班,本来还要再开会来着,我们这是跟老板请了假先回来的。”梁进易摊着手解释道,“我们那边儿搭出租都麻烦,还是坐公交绕了一圈儿,要不回来更晚。”
“你刚才说谁逃跑了?”邓永杰瓮声瓮气地问。
“林威!”谢凌依抱着胳膊恨声道,“关键时候靠不住!还想让他帮忙送个人来着,结果他开车溜了!”
邓永杰和梁进易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我去看看。”邓永杰低声说道,有些着急地走进院子直接往二楼爬上去。
“他去看什么?”谢凌依面色迷茫,“林威都走了啊。”
“哦,没什么。”梁进易挠了挠头,“那、那我先去祭奠一下夏江。”
“去吧。”谢凌依说着。不知是不是气过了头,她的声音听起来半点儿精神都没有。她也跟在梁进易的身后进了走廊。只有夜深还留在那条漆黑的小道上。
静默地思考着的夜深很像是融入黑暗中的一道影子,这里听不到夏夜的蝉声,却偶有一两次蛐蛐的鸣叫。夜深又矗立良久,他想着刚刚看到的邓永杰和梁进易,凭借着房子里漏出的些许灯光,他看得到两人眼中那无法忽视的血色,那绝不是他的错觉。
逃不掉的。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院子里面,没有再往墙角的杂物堆里瞄上一眼,他知道红色的皮球早已不见。
逃不掉的。你们……谁都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