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颗人头
词曰:
三月暮,雨绵绵。
氤氲青瓦湿,春晚落红潸。
萧声离院随风去,吹放梨花如玉颜。
(诗作者:冰影凌心,词牌【江南春】,作者作于2012年12月12日。该词系冰影凌心朋友授权西门豪二选用的)
※※※※※※
无锡城外的太湖边上,烟雨朦胧,水气弥漫。湖水西岸的一条驿路两旁,郁郁葱葱地生着上百株杨树,道边各色野花绚烂盛开,争奇斗艳。而一场骤雨刚刚停歇,恰洗漱得湖边春色显得更加格外清爽,浑让人忘记,这里刚刚发生地一场激烈的厮斗。
一名白衣少女立在路中,后背、腿上都露着血迹。她手提长剑,目视对面的一名提刀男子。她身后停放着一辆骡车,车上铺着硕大的斗篷,斗篷隆起,似是当中藏着一人。
但见她容貌清雅,秀美明丽,脸上一对明眸色如宝石,澈如秋水。而她面色洁白,肤若凝脂,双眉如画,睫毛纤长,樱口轻轻,薄唇粉润,诸般绝妙难以言尽。至于身形婀娜,窈窕天然,更不必细说。瞧她年纪也不过二十未到。
这少女名作林瑞雪。只听她向着对面的一名提刀男子、口气冰冷地说道:“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提刀男子是太湖一带中的黑道人物,叫做宫四保。他另与其他十六名水匪合称“太湖十七枭”。
这群人一向在太湖剪径,从来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官府却一直缉拿不到。这日,他这伙人误信了林瑞雪传散到江湖上的一句谣言,遂事先探好了她前来的路径,暗中准备,于路设伏,布下了陷阱机关。林瑞雪到后,不免遭了他十七个人的埋伏,加上中了陷阱,所以一场厮杀下来,却未能制住这伙贼人。眼见林瑞雪即有性命之忧,哪知这宫四保只为独得那一份武林绝密,竟不惜对同伴痛下杀手。他那十六名结义兄弟,小部分死在了林瑞雪的剑底,而大部分却是死在了他的刀下。如今他自知中计,正是千般懊悔、万般愤怒。
“林姑娘奇谋妙计,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宫四保咬牙切齿,把那手里攥着的刀尽握得直抖,嘴上却问道,“不过,你口中所说的‘他’,指的又是谁?”
“那与阁下毫不相关!”林瑞雪面上乍然变作凝霜似地冷,“你这就受死吧!”说着,长剑上指,直取宫四保咽喉。
宫四保双目一闪,猛地举刀一劈,那刀只在林瑞雪递来的长剑的剑尖上一磕。随即他身形一动,向后跃出,身法端的巧妙异常。
却听身形正急速退去中的宫四保朗声叫道:“在下武功低微,决计杀不了姑娘,而姑娘的脚正被机关夹住,所以也决计杀不了在下。莫若两家罢手,咱们后会有期!”话音落时,身子已在两丈之外。他更不停歇,转过身去提步疾行,转瞬间没入林中,就此人影消失不见。
林瑞雪望着宫四保的去向,喃喃叹道:“此人的武功原在这一十七人中独冠,况且他决断明快,机变迅速,也算得上是绿林道上的一位厉害角色。将来再遇见他,倒要提防!”
她低了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陷在铁夹子中的左脚,不由得眉头微蹙。随手一挥,执剑劈落,便将那夹住脚的铁夹子断作两截。她润玉般的左脚这才脱困而出,但踝部上清晰可见斑斑血迹,显然这伤十分不轻。
林瑞雪提剑割下裙边布角,把脚踝、大腿以及后背等伤处仔细包扎。包扎停当,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一抹微云涂着的那天正渐渐地暗了下来。红彤彤的霞翳里,淡淡夕阳轻去。眼里的暮色茫茫,教看景的人心里怅然。人字大雁从北归南,只在太湖水上留下过影,恰如人生在世,只不过匆匆忙忙,来去奈何如遽!
林瑞雪回过头冲着那骡车叫道:“骡车上的朋友,我想你的疑问也没有了吧?对不住,你还要跟着我一阵。”说着,回身踉跄地迈上一步,把皮鞭子往骡子背上“啪嗒”一抽,便道了声:“走吧。”
骡车里凸鼓着硕大的粗麻料制的斗篷,下头正覆盖一人。那人嘴巴里被实实地塞着块棉花团儿,身上则五花大绑,牢牢缚住,任你有百斤的力,也挣脱不出。
这人不是别人,便是那北京大内的锦衣卫,田尔耕麾下的知名高手、情报专家、绝命特工——号称“铁罗汉”的铁云飞。他因奉命出京捉拿逃狱要犯褚君宝,结果迭遇各般坎坷险阻,被无数江湖草莽截杀。后来重伤昏迷下又不知如何落到这年轻少女林瑞雪的手中,更成了这林瑞雪借以谣传江湖妄语的工具。
方才太湖边上的那一番恶斗,以及这干人的对话,覆在斗篷底下的铁云飞自是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时此刻的他心中既是气恼焦躁又是尴尬无奈,满腹苦楚,无处宣泄。
林瑞雪拄着削下的木头做的拐杖,赶着骡车,沿路慢行,只向无锡城里走去。指望着在太阳没落尽前,他们能进得了城。
没多少工夫,她便到了无锡城外。守城的门丁,十分松懒懈怠,什么都不顾,只等着天黑好赶快交差换岗。所以看林瑞雪一个美丽柔弱的少女,赶着辆骡车,也不去怀疑。只是见到她身上的血污,不免盘问了几句。林瑞雪含含糊糊,推说一二,也就混了过去。
进了城,就见那天色几已黑了下去。无锡城里,熙熙攘攘的正中街道,两旁的高矮楼宇纷纷挂起了灯笼,和那西天上方从雨后溜达出的明月相照,当即显得城中十分光辉明澈。占尽地利的酒馆店铺中,喧闹声不止,路上的人从店外面就可听见。更看店门口顾客来去不息,一个个呼朋引类、且醉且笑地出出进进。
走在人丛里的林瑞雪,望见街角处的一家酒楼,赫然打着“风云”二字招牌。她微微一笑,心道:“这里岂不是个极热闹的好地方?”就把骡车往那里赶去。
走到了那家酒楼门口,只见一个跑堂的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口中连称“客官,请进”。他见了林瑞雪一身的血污,居然毫不奇怪生疑,便和平常招待生意那样,只客客气气地把林瑞雪往店里面迎。
“将骡子牵入后槽好生喂养,车子停在门口,注意看管。车上之人,你们给我找个担架过来,把他抬了进去,放在姑娘座位边上。那人身上的斗篷不要揭去,不要露出他的脸来。姑娘的吩咐,你都听清楚了?若有半点差池,我找你们风、云两位总镖头算账!”
林瑞雪冷言冷语地和那跑堂的吩咐,正眼儿也不瞧人一下,交代完了便往屋子里进。那跑堂的一一答应,毫不推脱啰嗦,只在她口中提到“风、云两位总镖头”一句时,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又是满脸堆笑。
林瑞雪走进酒楼内,只见偌大的一间大堂,十分开阔敞亮。东南角上立着楼梯。顺楼梯上去,还有两层环廊。看样子,二楼像也是招待酒食的地方,只不过一间房一间房的隔开,却是彼此独立的雅间。至于三楼想来应当是客房,供人歇宿。一楼大堂内摆放着三十几张木桌子。空桌子不多,大都坐满了客人。
这些客人绝大多数都身边带着家伙,单瞧他们这份装扮和那股子横恶神情,就断乎都不像是寻常住店打尖、摆筵吃饭的良民百姓。他们无一不是明显的江湖中人做派,或神秘兮兮,或凶神恶煞。喝起酒来也是吵吵嚷嚷,大呼小叫,全无半点斯文。那一桌一桌的人挤在一起,聒噪汹汹,整个酒楼大堂就像是沸油锅里炸黄豆一般。
林瑞雪也不稀奇,只拣了一张空桌子,自行坐下。跑堂的吩咐人将那铁云飞抬了过来。两名手脚麻利儿的酒楼伙计赶忙过来,在林瑞雪身边搭了三把椅子,并作一处。之后,抬担架的伙计走过来将担架撂下,置于三把椅子上。
林瑞雪向周围望了一望,只见约有十来个人抬头望向她这里,目光中略有些好奇。也有几桌的人,浑没向她这里看,就只自顾自的吃喝、说话。林瑞雪心里也不在意,便招呼跑堂的过来,要上一壶极品的花雕,又点了几份特色精致菜肴,并订了一间上等客房。没多大工夫,酒菜便已端上。林瑞雪于是自斟自饮起来,却只偶尔往菜盘子里伸几下筷子、夹几口菜,尽尽意思而已。
酒楼大堂里围着圈儿打了几十个灯笼,所以此时虽是夜晚,但大堂内却仍就十分地明亮,耀如白昼。各桌客人都是豪饮高谈,气氛热闹之处,绝非寻常酒楼所能比。
林瑞雪约喝了两杯酒,忽然听到邻西桌的一人道:“……西山玄修观的鹤松道人,也叫人杀了……”林瑞雪听他一口保定口音,正口沫横飞地跟同桌的三个人胡侃着一桩桩武林命案。
“邪门!混江湖混了这么多年,没这么邪门过。”那保定口音的人问他对面的一人,“喂,老兄,你说说,那人是他娘的什么来头?”他对面那人一头白布包裹,两只鼠眼眨来眨去。
那鼠眼人道:“我怎么知道那人是什么来头?我要知道,”说着用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横,接着道:“你哥哥我的命还在这吗?”
“那人真要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不成?”那保定口音之人叹了口气:“唉,江湖这没本钱儿的买卖,真他奶奶的一年难过一年哪!”语气中透着十足的颓唐劲儿。
却听他左首一人道:“啥?没本钱买卖?哼!江湖的买卖,命,就是本钱。”然后即住嘴,眼望门外街色。
他右首一人骂道:“恁娘!爷爷偏个不信‘中原十侠’,会放着那恶贼不管?诸位,还记得大明湖畔的童老前辈么?山东济南府的童大侠,号称‘泰山大侠’的童信征童老爷子,真个是义薄云天,嫉恶如仇唻!去年,就是那个去年,四川的一个盐枭帮会,嘿嘿,咋着?就让大明湖畔的童老英雄率领门人子弟,去把它给挑了。童老英雄,虽然人在山东济南大明湖畔,却心怀天下武林,是个志在四方的好男儿。天下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他童老英雄在大明湖中的倒影!”说着,竖起右手大拇指,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啧啧地赞叹有声,随即又端起面前的一碗白酒,很豪气的干了,并叫:“噫!好酒!”
那保定口音的左首之人却暗自冷笑。
鼠眼人道:“刘兄你咋?有何高见?”那人并不置答,仍是冷笑。原来此人姓刘。
却听那保定口音之人道:“童老英雄虽然侠义盖世,义薄云天。可是……可是,只怕他还不是那人的对手……”
他话还未说完,他右首之人当即骂道:“我放恁娘了个屁!我日你啊!你说嘛唻?咱童老爷子的一手‘泰山十八盘’掌法,打遍天下,怎么能够有对手?不可能咧!照我看,嘿,你说的那个人呢,最多是做事卑鄙,手段毒辣,加之非常非常非常地善于偷袭罢了。是不是?你们说,他每次杀人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攻人之不备?纯粹就是攻人之不备啊!”
那保定口音之人一脸不以为然地道:“嗨,王兄此言差矣。我如何不知道童老英雄的‘泰山十八盘掌法’了得?嗯?可是,听说那人的刀法实在邪门。我问你,西山玄修观的鹤松道人,玩剑的买卖咋样?人家鹤送那剑玩儿的!可是了不得!啊?可是咋样?嗯?一刀,脖子上就是一刀,就他么给玩完了。告诉你,再没别的伤痕。所以,你说的那些都没鸡粑用!”原来那保定口音右首之人姓王。
那王姓之人嗫嚅道:“这个……这个……,可邪门咧哈。噫!鹤松道人的剑法,的确有些个门道,真是‘御剑飞升’啊!爷爷当年在襄阳大会上的时候,见识过他老道的玩意儿,真他娘唻厉害。那次他和‘三尺门’的赵师傅比剑斗法,直斗到八十回合,最后竟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真是闲言碎语不要讲,他的玄幻剑法响叮当!当时,华山派的掌门邱先生是咋说的来着?他说,鹤松道人的剑法,能进天下前十八。”
那刘姓之人又是哼了一声。保定口音之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喝了面前的一碗酒,然后冲那鼠眼人道:“据鹤松道人的门人弟子讲,那人出刀只用了一招,一招就杀了鹤松道人。”鼠眼人道:“快!一定是……刀法非常地快!”
那王姓之人把酒碗一磕,大声道:“啥?快?咋个快法?比我和我的女人三分钟还快?哼!照我看,如果只是快,那倒也好办。噫!江湖七绝技的‘少林金刚体’,可以使人刀枪不入。就算他的刀特别快,但是要砍到了那能够练成‘少林金刚体’的人的身上,就跟拿扫帚拍上去一样。哈哈,看起来还是得由我少林派的人物出马咧,为我武林同道除去此害啊!”
“只是少林派近年来早已不问江湖世事,江湖上直如没了这门派一般。”鼠眼人摇了摇头,“他奶奶的,这虚空老方丈,好个慈悲心肠,整日里领着他少林派一门老小,躲在大雄宝殿里吃斋念佛,对咱武林上的事已是不闻不问。哼,哼,我看呢,这少林派几百年的江湖威名,就快在他虚空老方丈的手里给毁了。”说着,直把他那二斤沉的脑袋摇得跟拨楞鼓一样,脸上则全是不满神色。其慨然之处,更有一副“胸怀天下”的风采。
那保定口音之人却忙地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呦,你小声说,小心这里有少林派的人物,当心得罪了朋友。”说着,嘴往边上一努,连使眼色,示意那鼠眼人往大堂东北角上的一桌上去看。
却见那桌上坐着两人,却是一胖一瘦两名和尚。那胖和尚高大威猛,面相凶恶,身旁还立着一根生铁禅杖,活像《水浒》里的鲁智深。那高瘦和尚则神情阴鸷,目光阴冷,一对大手合十在一起,手背上尽是突起的硬筋。
那鼠眼人得他提醒,便自知失言,立刻低下了头。又偷偷地瞄了一眼东北角桌上的那两个和尚,见那一胖一瘦二僧根本没有注意这里,便放下心来。随后又抬眼皮扫了一圈周围,察看是否有疑似和少林派交好的江湖人物。
王姓之人接过话题,说道:“要是细说起武功高强的人物来,那这间酒楼的掌柜老板,也算得上是一个!”说着,用手在桌上重重一锤,以示他这句话的分量。
保定口音之人道:“呵呵。马掌柜的身手,却是不凡。比之区区在下,那是高出太多。他的一套‘三十六路翻江手’,兄弟我就接不了几招。”说着,摆手数算,又道:“最多能接十一招。”
鼠眼人经察看发现周围并无少林派人物,也没有少林派的朋友,遂放心大胆起来,复有加入桌上众人的高谈阔论当中。只听他道:“马掌柜的身手,在这无锡城里,算得上是第一,江南一带,也算得是高手。但马掌柜的东家,那可是更加的了不得。”
他话未说完,却听那王姓之人抢着道:“不错,这话可是不错!噫!风云镖局的风云双镖客——陆总镖头和云中子镖头,那可真是了不得,不得了,了不得!”他声音自动抬高,情绪很是激动。
鼠眼人接着自己的话,说道:“陆乘风陆总镖头,凭着一套迅猛无伦的‘狂风刀法’,硬是坐镇西北八十一路黑道,二十年称雄独霸。他师弟云中子,其一手‘行云柔剑’,更是扫荡过三山五岳的无数绿林响马。他哥俩创建的这风云镖局,威震江湖,其势力已可与丐帮并肩对立。他丐帮……”
他话未说完,还欲继续口沫横飞,那保定口音之人却又忙地拦住他话头,提醒他留神附近别有丐帮人物,当心话里面得罪了丐帮人物,那可就麻烦大了。那鼠眼人又是一惊,自个儿忙把嘴一捂,然后偷瞧四顾。
王姓之人却是一笑,接着话题道:“风云镖局啊风云镖局!除了在他总镖行关西一带扬威立万外,更是在武林各地,广开分号。十年来,风云镖局的分号,遍布大江南北,湘赣鄂、鄂豫皖、闽西川陕井冈山,晋察冀、沂蒙山、还有延安南泥湾。风云镖局,已成中原第一镖局。而且,陆总镖头还在各地分设赌场、酒楼和客栈,招纳天下英雄来相会。至于这间开在无锡城内的这家风云酒楼,便是他陆总镖头在太湖一带开的。这马掌柜的,听说就是他陆总镖头的一位师弟。”
这时,却听他邻桌上的一人道:“马掌柜的不是陆总镖头的师弟。”那人声音低沉粗哑,听着刺拉拉的。
鼠眼人这一桌的人听了,忙侧头去看,见邻桌那搭腔接话的人,长着一脸的横肉,面上还有一道刀疤,疤口细长,直从右眼角划到嘴角。与他同桌的还有六人。
保定口音之人冲他们笑了笑,拱手道:“老兄,你好。你说马掌柜的不是陆总镖头的师弟?”口气十分谦和客气。
那疤面人神色冷淡,嘴里说道:“不是。马掌柜的原先是淮安一带出名的大盗。他曾在淮安道上劫了这风云镖局分号的镖车。他不仅害得这风云镖局失了镖,还要了他风云镖局分号的十几条人命。”
说到这里,他不再往下说,端起酒碗,与同桌的人喝起酒来。保定口音之人知他是有意卖关子,于是客气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位老兄,仪表不俗,兄弟有意结交。来,兄弟我敬你一碗。”说着,将碗一端,然后一饮而尽。
那疤面人原本神色冷淡,此时却从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一层虚假的笑意,然后将酒碗举起,说道:“客气了。干!”两桌余人也都举起碗来,互相意思一下,显示友好。保定口音之人问道:“老兄,刚才听你讲述见闻。话到一半,却不知后来如何?咱兄弟们都十分好奇。”
疤面人顿了一下,又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一笑,说道:“后来……,哼哼,风云镖局纷出好手,结果竟都栽在这马掌柜的手下。最后,说不得只好由他风云二镖客中的某位亲自到淮安走一遭了。当时,去的是云中子道长。云中子道长和当时的马掌柜的见面后,什么话都没说,当即便使出他的看家本领‘行云柔剑’,只在第二十三招上,就赢了马掌柜的。云中子道长赢了马掌柜的后,却没杀他,反而饶他一命。后来这位马掌柜的感激云中子道长高义,心悦诚服,竟诚心拜投在他风云镖局之下。不过因他杀了风云镖局内十几条人命,所以难在镖行内立足。于是陆总镖头就安排他在这太湖边上的无锡城内的风云酒楼里,做了个酒楼掌柜。”
听那疤面人讲完,保定口音之人这一桌人都纷纷点头。那疤面人又道:“其实,风云镖局中的不少镖师,以及各酒楼、赌场的掌柜,都曾是败在他风云二镖客手里的江湖盗匪。风云镖局近十年来,广纳天下黑白两道中的人物。嘿嘿,别说是拿丐帮比了,就是与三尺门,也足以相提并论!”
保定口音之人道:“兄弟当真见闻广博。这马掌柜原来还是个江湖大盗,哈哈。当真奇闻。却不知,兄弟是从哪知道的?”那疤面人看了他一眼,忽然阴恻一笑,然后声音冷冷地说道:“因为,我当时就在场。”
他说完,保定口音之人这一桌的人立时都是一愣。却听那疤面人续道:“因为,这位马掌柜的,就是当时在下的领头人。兄弟我就是他马如芥当年手底下的一名草寇。”说完,双眼一亮,目光吐出暗含着无限怨恨的凶光。
那疤面人见邻桌的这一桌人一个个的惊诧神色,恶笑道:“马如芥马掌柜的,当年领着我们哥儿几个一共三十一人,在淮安一带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后来,他败在云中子的手下,继而投靠风云镖局。嘿嘿,这些……我们哥儿几个,没人怪他。这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么。可是……”,话到这里,他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愤怒神色,只听他道:“他……他不该把我们这些曾经和他水里水去,火里火去的兄弟们,逐个地杀害!他马如芥,为了表明自己要脱离黑道,更为了在他风云镖局的两位总镖头面前显功,嘿嘿,他、他、他竟把我们这些弟兄,来了个赶尽杀绝!嘿嘿,好马如芥,好马掌柜的!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保定口音之人这一桌人听到这里,当真是瞠目结舌。不想一番闲谈,竟听得了别人的一场结怨极深的江湖恩仇。要知道,在武林之中,得知他人的江湖恩仇最是麻烦,搞不好自己就被牵扯了进去。
此时,保定口音之人那一桌的人,一个个都张大了嘴,脸上半红半白,一副十分尴尬的样子,料想他们心里都满不是滋味。
一直坐在一旁看热闹的林瑞雪,把那些情形都看在眼底,心里觉得十分可乐,又想:“原来那一伙长相凶恶的人都是来找马掌柜的寻仇的!”
就见保定口音之人这一桌人忙地站起,便都要结账走人。这时,那疤面人也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保定口音之人的手,瞪眼道:“老兄,留步!坐下来,给咱们当个见证吧?”
保定口音之人脸色一变,道:“怎么?阁下何意?”方欲甩落他手掌,却觉得手腕上好像套了把大钳子一般,脸上的汗也都下来了。
那王姓之人瞪眼焦急道:“你看你,你这……你这是弄啥?我们走我们的。关着你们嘛事呢?你,你,快放手!放手行呗?”
疤面人笑了笑,说道:“什么叫关我们何事?嗯?我们兄弟的悲惨故事,让你们哥儿几个当解闷儿的给听了去,那就是相关。嘿嘿。来,都坐下来,您几位就作个见证吧。一会儿我们哥儿几个动手拼命,也不要你们帮忙,好好看着就是。不管是闹出人命来,还是将来在江湖上论起是非,还要你们这几个能说会道的来给我们哥儿几个好好佐证呢。”
那王姓之人听他此言,忙伸手往腰间佩刀上按去,方要拔刀而出。却看那疤面人身旁一个瘦脸长身之人投来一束阴冷的目光,只吓得他手一哆嗦,便把手从刀把上拿开了,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他那些同伴也都老老实实地坐回到原位,只是心里不停地骂脏,暗叫倒霉不已。
疤面人哈哈一笑,放开了保定口音之人的手,不再说什么,也坐了下来,继续与同桌的人喝酒。
之后,这保定口音之人这一桌人,也不再交谈,都低着个头,哭丧着脸,连酒都不喝了。
林瑞雪看到这里,心里暗暗好笑,心道此处正有一番极大的热闹将要发生。她慢慢地往杯子里斟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悠然细品,只待热闹来到。忽听身后的一桌上,有一个尖声尖气的人正大声说道:“道长!如今江湖上有这些人横行八方,咱们可真叫倒霉……”
林瑞雪也不回头看那说话之人是什么模样,只是把注意力稍稍转到那边,且听他们之间的聊天又会有什么奇闻。
却听一个似是老声老气的人老气横秋的道:“哦——?陈家后生,何出此言?”
那尖声尖气的人高声道:“清茗道长,你说,我等练武是为了什么?”原来他姓陈。
那老声老气的人老气横秋的道:“为了什么?哼!练武防身,习武保命。”原来他叫清茗道长。
姓陈之人道:“练武防身,习武保命?可是,我们练了武,防不了身;习了武,保不了命。”
清茗道长把每一个字都拖长了音地说道:“后生,怎么说这种话啊?那是你练武没到家,习武不到火候。要是练到家,练到火候。那只有你去伤人、杀人,哪有人来伤你、杀你?”
姓陈之人道:“道长的话有道理,也没道理。”
清茗道长声音中露出不悦,问道:“这话怎么说?”
姓陈之人道:“如果我武功没练到家,被人杀了,自是死而无怨。但如果,武功练到家,却又被人杀了,那道长您说,我这冤是不冤?”
林瑞雪听那道长没有做声,但猜想他一定是摆出来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
却听那姓陈之人又道:“以道长的武功,想来江湖上是没有几个人能是您的对手。所以,江湖上自然是没人敢来招惹道长您的。所以,道长您从来不怕有人伤您、有人杀您。可是……”
他话到这里即停住,便听那清茗道长道:“后生——!不必如此堕气。不必如此啊!依贫道看,你的资质着实不差,着实不差。加以时日,加以时日啊,必成江湖中的一名好手。嘿嘿,怕是贫道我再过二十年,再过二十年哪,只怕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不是你的对手了!”说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姓陈之人道:“道长谬赞,小子惭愧。可是,在下就是真的再练二十年武功,如正面遇到那些武林高手,在下自是不惧。好歹也要用在下家传的这套《至尊真武神龙超级最强狂战无敌掌》与之好好周旋周旋……”
他话未说完,那清茗道长却接话道:“你陈家的《至尊真武神龙超级最强狂战无敌掌》,果然十分了得,十分了得!当年我与令尊在长沙城边一番切磋,那情景犹然在目啊。时光荏苒,时光荏苒哪。白驹过隙,白驹过隙啊。呵呵,《至尊真武神龙超级最强狂战无敌掌》如能好好练上二十年,想来江湖之内,就只怕唯独贫道才能勉力相抵,勉力相抵。不过贫道那时只怕早就进了棺材了,啊?哈哈哈……”他自觉风趣,便大笑了起来。
姓陈之人道:“不错。道长的仙法神通端的厉害非常。家父在日,时常提及,每次都是赞不绝口。不过,江湖上既有了杀手这门行当,则任凭你我武功练到如何地步,也都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因为从事杀手行当的这些人,他们总是搞那些偷袭暗算,趁人不备时方才下手。他们行事诡秘,手段阴毒,当真叫人防不胜防。”
清茗道长止住放浪的长笑,一字字拖长音调说道:“哦——?你何以如此说啊?嘿嘿!贫道虽也听说近年来,江湖上出了几个稍有点名气的杀手。不过,贫道以为,当真武功练到高深的地步,修真练到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了却因果、合道成圣、入混元大罗金仙境界、超凡入圣、万劫不灭、因果不沾、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道不灭、圣人不死的境界,自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就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啦!比如,伏牛派的仙侠俞老剑客,他的一手《修仙通神至圣至魔灭天灭地唯我独尊绝品剑法》,当真是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如他这般人物,自是不会怕什么刺客杀手的偷袭暗算了。”
姓陈之人道:“不错。在下也听说过俞老剑客仙侠的厉害,俞老剑客仙侠的《修仙通神至圣至魔灭天灭地唯我独尊绝品剑法》确是十分了得,只怕当真不惧什么刺客杀手。而且,我听说俞老剑客仙侠当年曾败在道长手上。那是……,哦,那是二十年前,道长和俞老剑客仙侠在登封较艺,道长只在三十招内就赢了俞老剑客。可见道长的武功,当真是高深无比,震铄古今。”
清茗道长笑道:“陈年旧事而已,陈年旧事而已呀。哈哈哈……。贫道也不能说是胜了那位俞老剑客仙侠,记住,不能说是胜了!贫道不过是在使出《纵横三界为我主宰绝世独尊灭迹苍穹笑傲万仙神功》中的几招仙术时,才侥幸擒下了他手中的长剑。嘿嘿,这位俞老剑客一生,当真不曾有过几败,只听说曾在少林寺输过一回,再未听说过有谁赢过俞老剑客仙侠。贫道当年也只是和他切磋切磋几个新练招式,切磋切磋么。不算较量,不算较量啊!哈哈哈……”他满嘴自谦之词,口气中却透着十足的得意。
姓陈之人道:“以道长的身手,自是什么人来都不惧怕。只是可怜那些武功不及道长的武林同仁,难免要死于这些卑鄙无耻、只会偷袭暗算的小人手上。”说到这里,那一股“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傲然侠义之气,竟从他话语间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
清茗道长叹道:“不错!只有贫道再多活几年,再多操几年心,再多照看照看这武林一脉了。”
姓陈之人道:“道长可曾听说,胶东青龙帮在衡阳做了一笔大案。”
清茗道长一改高亢声调,问道:“哦?贫道近年不问江湖世事,不知此事。”
姓陈之人道:“青龙帮帮主敖宺,率着他帮下徒众,到衡阳把三尺门在湖南的分舵给挑了。那敖宺敖帮主一人独斗‘万剑归宗’的归万剑、宗万剑哥俩,七十招内,便要了归万剑、宗万剑哥俩的性命,当真是轰动了武林。是以青龙帮干下的这件事在江湖上惊动很大。”
清茗道长顿了一顿,沉吟道:“归万剑、宗万剑这师兄弟俩,剑法确有独到之处。据说在三尺门内,也算是响当当的角色。贫道却不曾会过他二人。这青龙帮帮主敖宺能凭一人之力,杀败此二人,倒也实在了得。呵呵,贫道退隐江湖不过数年,不想江湖上涌现出这么多了不起的后辈人物。可喜,可喜啊。哈哈哈……”
姓陈之人道:“自从‘中原十侠’连同三尺门与修真教合力结成‘侠义盟’后,中原武林一直太平无事。黑道上的人物更是在侠义盟成立后的三年间,势力渐衰,不敢再在江湖兴风作浪。不过,这几年,以这朱雀门、白虎寨、青龙帮和玄武山庄为首的黑道武林,俨然有再起之势。去年三月这桩武林大案,青龙帮直闹得江湖上好大一场风波。他灭了三尺门衡阳分舵后,三尺门如何能够干休?他河北、山东、河南的三家分舵立刻找上他青龙帮的门去,一场厮斗,数十条人命。至今恩怨未解。”
清茗道长停住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这三尺门的掌门人却又如何说?”
姓陈之人似乎一怔,却说道:“原来道长果真是多年不问江湖世事了。唉,三尺门在十三年前就没了掌门,前掌门西门偃月一夜暴毙,也不知什么原因。西门掌门死的蹊跷,留下的摊子更是麻烦。三尺门内,西门、慕容、公冶和夏侯四大剑术世家,谁不服谁,十三年来互相较艺,各有胜负,但是谁也没能做到掌门人的位子上。不过,近两年来听说慕容家新起一个后生,十分了得,剑法上已经杀败不少武林成名人物。别的门派的人都道,三尺门掌门人的位子怕是该由此人来坐。只是他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几岁年纪,要做这江湖第一大门派的掌门人,只怕还不够资历。如今三尺门的大多数事务,实际上还是由那西门家来掌控。也就是西门偃月的弟弟——西门落月西门先生来总掌权柄。西门先生被誉为武林四大英雄之一,号称‘南落月’,与‘北祭雪’相齐名。须知七年前,三尺门和‘中原十侠’、修真教共结‘侠义盟’,这便是他西门落月的手笔。组建‘侠义盟’,可算得上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江湖大事,十分轰动。照许多人看,单凭着这一手笔,那西门先生就绝对有资格去继任三尺门的掌门了。更何况他已执掌门户多年,也是实至名归。”
清茗道长悠悠地叹道:“不想西门偃月一代剑豪,竟早早地殁了。可惜,可惜,可惜啊!十三年,十三年,十三年了,贫道竟然都不知道啊!”语气中满是叹惋之意。
姓陈之人道:“三尺门本为江湖第一御剑门派。自万历年起,三尺门就独尊中原御剑之术。可是,这十年来,‘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却已让长白山的雪山派夺了去。细推起来,还不是由于他三尺门内的纷争不休所致吗?近些年来,武林的人都在说,武林四大英雄里,仁德第一的是‘汉中大侠’轩辕全真,威势第一的是六合帮帮主独孤雄霸,风度第一的是西门落月,剑术第一的是雪山派掌门欧阳祭雪。江湖七绝技,雪山疏影剑,嘿嘿。”
清茗道长一奇,却拖着长音问道:“哦?贫道孤陋寡闻了。什么是江湖七绝技啊?”
姓陈之人道:“道长久不问江湖世事,所以不知道江湖七绝技。那是这十年来,为武林上公认推许的最厉害的七门武功。所谓江湖七绝技,即是——‘崑嵛天谴掌’,‘峨眉御飞刀’,‘少林金刚体’,‘修真乾坤功’,‘雪山疏影剑’,‘西湖游蝶步’,以及‘普陀梵音指’。”
清茗道长喃喃地道:“普陀梵音指,普陀梵音指,嘿嘿。”语气中满是不屑。
林瑞雪正听到这里,忽然从身后飞来一根筷子,一下子扎入面前盘中的糖醋桂鱼鱼头的鱼目内。
却听身后那姓陈之人拍手叫道:“道长,好指力、好指法!这般一弹,当真出神入化。如此劲道,如此准头,好叫人大开眼界。真是叹为观止啊!”
却听那清茗道长以很世故的谦虚口气道:“殊不足道啊!嘿嘿,殊不足道!不过,后生,你说贫道这一指,比之你所说的那普陀梵音指又如何啊?”
那姓陈之人恭维道:“道长的神妙绝技,远非寻常武功所能相比。真可谓,当今之世,谁与争锋?”
那清茗道长笑道:“江湖七绝技,嘿嘿,江湖七绝技。江湖上妄人太多,也不知是谁排出来的?可笑,可笑,可笑啊。哈哈哈哈。哼!这等无稽之谈,最是误人子弟!后生,贫道念在与你父的交情上,不得不奉劝你一句,切不要轻信江湖上的那些妄言啊。”
听了那清茗道长的醍醐灌顶之言后,姓陈之人恭谨地说道:“道长教诲,晚辈谨记。”
林瑞雪听到这里,一声冷笑。便呼来跑堂的,吩咐道:“你把这盘鱼给那桌端去。”说着手往面前那盘鱼目中插着筷子的糖醋桂鱼上一指,然后又往身后一点。
原来清茗道长炫耀卖弄武功,他把自己的筷子弹了过来,并刺中了林瑞雪桌上的这盘糖醋桂鱼的鱼目上。
跑堂的颇感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将盛着这条鱼的盘子端起,往林瑞雪身后清茗道长那一桌送去。
不多时,就听林瑞雪身后那姓陈之人大声地喝道:“嗯?我※操!这是什么意思!”
林瑞雪也不回头,声音淡淡地道:“你二人既爱吃这鱼,却又嫌筷子伸不到、够不着,姑娘便索性便把这盘鱼送给你们吃。”
她话说完了,就听身后猛地一声拍桌子的响音,接着是人站起时椅子挪动的声音。却又听身后那清茗道长叫道:“后生,后生——!息怒,息怒——!来,坐下,坐下——!吃鱼,吃鱼。”
这时,酒楼大堂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只见此人身形高阔,膀大腰圆,甚是魁伟雄健。而一脸虬须,满面风霜,双目炯炯有神,一副风尘英雄之气。他身上一袭灰布短衫,腰束麻绳,穿着十分简单。背后却有一把钢刀,手中提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口中叫道:“赊些酒与我恶汉子喝吧。”声音甚是雄伟洪亮,像只狮子闷吼。
那跑堂的一诧,方要答话,却见那人已阔步走了进来,自己拣了张空桌子坐了下来,把背上钢刀和手中包袱往桌上一放,呼道:“上酒!”
跑堂的忙过来欠身问道:“客官,喝什么?小店家藏的珍酿种类不少,客官只管叫来。”那虬须人看了一眼跑堂的,笑道:“啰嗦,只来十斤高粱便了。肉却要牛肉二斤。其余的都不要。”他话说完,又补充道:“某来此只是白吃白喝,身上一文钱没有。你若不依,也罢,只将这包袱里的东西抵押与你便是。待某有了钱时,再来赎回。”
那跑堂的听他要白吃白喝,也不着恼,只嘻嘻一笑道:“客官,您说笑了。本店从没有赊账的惯例。您若是我家掌柜的朋友,原可知会我家掌柜的,教我家掌柜的请您随便吃喝,那自另当别论。至于您要赊酒赊菜,却不能够。”
那虬须人笑道:“我不白吃,这包袱里的东西抵押与你就是。”那跑堂的道:“客官,本店一概不受抵押。你这包袱里就算是十分名贵的珍奇古玩,名人字画,本店也是一概不要。本店只收黄金、白银和成串的铜钱儿。”那虬须人瞪了一眼这跑堂的,说道:“你这厮原来竟不识货,我这包袱里的东西,岂是寻常古玩字画所能比的?起码能值黄金九百两。”那跑堂的听他这一说,不免微感诧异,笑道:“客官,您这包袱里的是什么东西,能这样值钱?”虬须人道:“你要看看?”那跑堂的笑道:“小的十分好奇。”那虬须人道:“好!”说着便打开了包袱。
那虬须人一打开包袱,只见满大堂内往他这桌上看的人都是一片吃惊,不少人都站起身来,口中更发出一阵惊呼。那跑堂的更是惊吓得连连退步,一转身,没命地往后堂跑去,口中直叫“掌柜的,快来。”
原来那虬须人的包裹里竟是——九颗人头。
不一忽儿,只见后堂走出一个人来,身材微胖,脑袋奇大,面上神色平定,步履十分稳健。此人正是这家酒楼的掌柜,马如芥马掌柜。他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伴当。
马掌柜走到那虬须人桌前,一抱拳,开门见山地说道:“光天化日,阁下提着人头,到我这城中酒楼来,不怕官差见了缉拿吗?”
那虬须人看了一眼马掌柜的,笑道:“马掌柜的,你也是老江湖了。你看看这九颗人头,都是谁的?”
那马掌柜的微微一诧,便往那九颗人头上看去,此时他周围不少爱凑热闹之人也围上来一同看去,却都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
却见那马掌柜的脸色大变,战栗地说道:“这……这……这是……这是九位掌门人的……首级!”
那虬须人道:“不错。马掌柜的远离江湖许久,却也还认得这些个江湖中的人物。铜山派掌门,青木派掌门,仙霞派掌门,龙虎山掌门,赤阳宫掌门,大河帮帮主,铁掌帮帮主,云鹤观观主,以及神胆庄庄主。共是九位掌门人。一人一颗头颅,一颗头颅值一百两黄金,共是九百两。快快抵了酒来吧!”
马掌柜惊异地看着这虬须人,问道:“你……你……阁下……阁下,阁下究竟是谁?”
那虬须人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嘿嘿。不才笑饮血。”
虬须人此言一出,满堂俱惊。只见酒楼大堂内所有吃酒豪客,纷纷停了下来,望向这边,脸上全是惊恐、诧异、犹疑的神色。
林瑞雪也是诧异非凡,心道:“既是此人现身于此,那么这里只怕一会儿就要横尸四处了。”
江湖众人尽知,贺兰山出了一位杀人如麻的强盗,自称“笑饮血”。他打家劫舍,杀官拒捕,端地凶恶非常。虽然只是一人,常在江湖上独来独往,行踪飘忽不定。而江湖盛传他杀人无数、嗜血成性,且不止滥杀绿林中人,竟连世上寻常百姓也要恣意滥杀,真个是十恶不赦。他早就是官府的头号缉拿要犯,可偏偏各地官差奈何他不得。中原武林同样也视他为头号公敌,在“侠义盟”的恶人榜上,此人名列三甲,近几年来一向稳居第三,所以又被称作“极恶探花”。是以他这一现身,无人不是惊怖异常,半天里谁都不敢做声,隐隐觉得自己今日是活到头了。
笑饮血道:“马掌柜的,你说这九颗人头,难道还换不来你酒窖里的十斤劣酒吗?”
马掌柜强作镇定地说道:“阁下要酒喝,好办,好办。兄弟请了。快上酒!”
他话音一落,他身后几个伙计立刻跑入后堂,不一会儿,便抱着一坛酒、端着十几盘菜,过来为那笑饮血一一摆上。马掌柜的更是亲自为那笑饮血倒酒,却被他一把拦住,道:“马掌柜的不必客气,在下自便。”说着,他右手一抬,抓起偌大的酒坛,便往面前的空碗中倒去。
只见这笑饮血右手抬着几十斤重的酒坛,稳稳的将酒水倒入酒碗,齐齐没至碗边,一滴不洒。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赞道:“好酒!”随即,又连尽数碗。他一边喝酒,一边大吃着桌上的菜。周围旁人只怔怔地看着,谁也不作一声。
等他喝完了二十几碗酒,吃净了一桌子的菜,才开口说道:“好酒,好肉!笑某今日口福不浅。”说完,又一皱眉,沉声道:“只是…….这酒菜里下的剧毒,却未免糟糕。”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心道:“原来这马掌柜不动声色,竟在这酒菜里下了毒。好个马掌柜,真是出手利落,为武林除害。但不知此人是吃完酒菜后才发现酒菜中有毒,还是吃前就已察觉。”
众人正疑惑间,却见那笑饮血张口一哈,只见一道黑水从他口中直喷而出,射向空中,直向马掌柜的脸边而去。马掌柜的遽然一惊,忙往后退,躲过了那黑色水柱。那黑水便落到地面,发出一阵恶臭味道。原来笑饮血竟凭借深厚内力,将毒液从体内喷了出来。酒楼内众人见了,都不免心中大叫可惜,同时更惊惧于此人的高深内功。
笑饮血打了个饱嗝,笑道:“你后厨烹调的手艺不赖,下毒的手艺却太差,马掌柜的今后还须好好调教调教。”说着,伸手抽出桌上放着的那把钢刀。
他抱着刀,站起身来,直盯盯地看着马掌柜,脸上泛着笑意。
马掌柜身上不禁一寒,勉强笑道:“这……这……,马某实在……实在不知,我、我、我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教训那些……”
笑饮血一拦他话头,说道:“马掌柜的,你又何必客气?江湖上,明里要来杀我的,暗里要来害我的,实在多如蝼蚁。被人追杀、暗害,笑某早当做家常便饭一般。若是一天中没人来找我麻烦,没人要来害我,没人来偷偷向我下毒,笑某还不适应咧。”
他说道这里一顿,然后直盯盯地瞪着马掌柜的,接着说道:“我如果要杀你,绝不会是因为你要害我的性命。这一点,请你记住。”
马掌柜的听他如此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将信将疑地说道:“多谢,多谢。阁下、阁下,阁下大人有大量。马某佩服,佩服!”
笑饮血微笑道:“但我没说不杀你。”
马掌柜又是一惊,道:“什、什么?你…….”
笑饮血正色道:“你这人卑鄙无耻,十分可恶,我杀你,是为你做下的一桩桩公案。”
马掌柜强笑道:“阁下、阁下…….开、开什么玩笑?”
笑饮血厉声道:“我开玩笑?笑某虽然姓笑,生平从不开人玩笑。马如芥,一年前,你勾结官府,强占了此处城外村民的三百亩耕地,可是有的?两年前,你向官府告密,害死了两位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可是有的?又是两年前,你集结当地恶霸,强打此间赌坊,抢人地盘,这也便罢了,你又如何做得绝决,将那赌坊老板一家老小三十余口,都给放火活活烧死,这可是有的?你这人的恶行,罄竹难书。我不必再一一列举,只这三条,已够我割下你的脑袋了。”
马掌柜惊惧无比,颤声道:“我、我……阁下、阁下,阁下是来打抱不平的吗?”
这时忽然站起一人来,声色俱厉地指着笑饮血叱道:“此人纵然恶行累实,然则,自有官府查办。纵然官府不理,也有江湖上的侠义之士代为出手。只是,如何都不该由阁下来管。”那说话之人,身材高大,国字脸庞。众人见此人竟敢越众而出对这武林魔头嗤之以鼻,不禁都感佩他的胆气。
笑饮血看了那人一眼,问道:“为什么不该由我来管?”
那人心里也自惊惧,却壮着胆子答道:“因为你是‘恶人探花’笑饮血,天下间最十恶不赦之人。”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不免为他担心,却听他继续道:“你……你杀的人比谁都多。江湖上早视你为公敌。年某自知本事不济,大不了让你杀了。可是,年某倒要质问你一句,你不仅滥杀江湖各路好汉,你还滥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这可是有的?”他一席话说完,众人无不为他捏了一把汗。
笑饮血盯着那自称姓年之人,盯了半天,低声说道:“笑某生平的确杀人如麻,只怕我杀过的人比老兄你吃过的盐还多。不过,我从不滥杀无辜。”
那姓年之人大义凛然地骂道:“呸!我敢请问,这位青木派的张大侠,一生侠义,光明磊落。江湖同道无人不敬仰。请问,他做过什么恶事?你为何要割去他的头颅?”他义正言辞,说话铿锵有力,俨然有一股正气逼人之势。
笑饮血目光冷冷地盯着那姓年之人,问道:“阁下何人,敢自报姓名吗?”
那姓年之人听他此问,也不免心惧,但还是愤怒地答道:“在下年世彪,是江湖上的一介无名之辈。”
笑饮血瞪着这年世彪,问道:“你冲我如此大呼小叫,甚是无礼,不怕我割了你的头吗?”那年世彪凛然道:“年某顶天立地,见不平事便要仗义执言,虽死于恶徒之手,亦不顾惜!”
笑饮血点了点头,道:“好,好,好。”
念完这三个“好”字,就见他单刀举起,倏地向前一送。
那年世彪心下一惊,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惧意,欲待躲避,却又不及,只见笑饮血手中钢刀已从他脖子边飞过,却听“嚓”地一声响,那刀落在了大堂北角的一张桌子上。
刀插在桌面,刀身晃颤不止。那张桌子上有七、八个人,都是脸色大变。
那年世彪却是安然无恙,飞去的刀根本就没挨着他。
众人都愣了,不知何故。那年世彪也一脸茫然,说不出话来。
笑饮血大阔步往那插着刀的桌子走去。
他来到那桌子前,负手而立,直盯着面前坐着的一名中年汉子。那人一身阔气衣饰,浑身上上下下都透着奢华,似乎不像江湖中人。
笑饮血冲那人笑了笑,用平淡的口气说道:“在下姓‘笑’,是说在下杀人时总要冲人一笑。在下名作‘饮血’,是说在下杀完人后,总要饮尽刀上的血。这些,阁下知道吗?”
那锦衣中年人神色慌张,脸露惊恐神色,颤声答道:“知、知道。你……你想干嘛?”
笑饮血若无其事地轻声说道:“杀你。”
听这笑饮血这一说,那锦衣中年人同桌之人立刻都抽出刀来,围在那锦衣中年人身旁,脸上却都是惊恐神色。那锦衣中年人则颤声道:“你、你……你说什么?”
笑饮血不答中年人之问,却回过头冲那年世彪说道:“阁下虽然在江湖默默无名,但我见你极有胆色,笑某很是佩服。你适才问我,何以要杀那青木派掌门?好,你问此人便了。”说着,手往那锦衣中年人一指。接着,目光如电地瞪住那锦衣中年人。
那锦衣中年人垂头丧气地道:“不错,你、你杀他……你杀他,杀的很对。”
年世彪听了,十分愤怒,忍不住大声喝道:“什么?青木派掌门乃当世名侠,你不要胡说八道、恶意中伤。”
那锦衣中年人同桌之人纷纷冲那年世彪骂道:“住口!你这厮不得对我们帮主无礼。”
那锦衣中年人一摆手,说道:“段某当年和青木派张先生有过一段深交。嘿嘿,张子山啊张子山,他也配得上算是个侠客?”口气中满是鄙夷之意。
这时,马掌柜却接口道:“张掌门一生侠义,希望段帮主不要诋毁污蔑他的死后令名。”
那段帮主看了一眼马掌柜,说道:“马掌柜的又何必再为他饰掩呢?其实,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几年前,张掌门私通东洋倭寇,在福建沿海一带,暗助倭寇抢杀当地村民百姓。嘿嘿,这张掌门自是得了那倭寇不少好处。马掌柜的,你还记得他前些年在福州置下了一块好大的产业,当时不正是你马掌柜的去过的票吗?他张掌门一个穷乡下人,哪来的这么多的金银买田置地?嘿嘿,后来,官兵到福建追捕倭寇,还不是得他张掌门之力,才把那群倭寇给放跑的?”
众人听到如此,无不勃然大怒。
明中后时期,东洋倭寇泛滥江南、福建沿海一带。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中原百姓莫不深恶痛绝。倭患一直持续数十年,而当时朝廷受严嵩父子弄权,对此一直置之不顾。直到戚继光将军率军平乱,这场给沿海百姓带来不尽灾难的倭患才得以平息。后来虽仍有倭寇来犯,但已不成规模。
这酒楼里的众人听闻这张子山居然和倭寇勾结,都是气愤至极。心道好个张子山,居然是空负侠义之名,做下这等狼心狗肺之事。
马掌柜的也不做声,只低下头,连连叹气。
笑饮血回头冲那年世彪道:“如何?”
年世彪忽然跪到地上,居然向笑饮血磕下头去。“咚咚咚”连磕三头,方才站起。他说道:“年世彪代福建沿海的百姓,向阁下称谢了。感谢你手刃汉奸,为我中国百姓报仇!”
年世彪说完这番话后,哪知马上又变了颜色,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向笑饮血厉声质问道:“那么神胆庄庄主王为民王庄主,他一生乐善好施,广济四方穷人。你又为何杀了他?”语音激愤异常。
笑饮血冷笑道:“嘿嘿,这王为民,真是好一个乐善好施啊!他一生共捐出过一百七十余万两白银,但是没有一两银子落在过穷人的手里。”
年世彪吃惊道:“什么?”
笑饮血道:“经过几年来的打探,我早已调查清楚。这王为民打着接济穷人的名号,将钱款假手当地官府捐出,可实际没有一文钱落到穷苦百姓的手中,而是由县衙门经手投在了钱庄、当铺的生意里。那当地的县官自是也得了不少好处。嘿嘿,笑某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没见过一位如王为民王大善人这般会做钱庄生意的。更没见过一位如王为民王大善人这般会做善事的。七日前,我割下了那王为民的头和那县令的头。”
年世彪听笑饮血说完,忽地竖起大拇指,高声赞道:“割的好!”说着,又跪了下来,冲那笑饮血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道:“年世彪代一方穷苦百姓,感谢阁下的一番惩恶义行。”
不料他刚说完,紧接着脸色又是一变,然后激愤地大声怒道:“然则,云鹤观观主柳驾鹤柳道长,虽是道人身份,但一生忠肝义胆,精忠报国。他曾率人力敌蒙古十八高手。我问你,你这恶人为何又杀了柳道长?”
笑饮血转过头去,说道:“那蒙古十八高手,可曾侵犯过我中原领土一寸一尺?又可曾杀过我中原百姓一男一女?哼哼,那蒙古十八高手本是佛门贤士,只不过是来清凉寺向慧善大师讨教有关小乘佛法的一部密卷。却被他柳道长打着精忠报国的旗号,率领着一批无事生非、沽名钓誉之徒,于路埋伏,暗设机关,将这十八名蒙古人尽数屠戮。如此精忠报国之法,笑某不曾听闻。嘿嘿,我杀他倒也不全为此事。他曾暗命手下道士,在他丹阳山下的各村中,强逼数十名村间少女入观做徒,然后将这些女徒弟一一※淫。我杀他,更是为了他的暴虐淫邪!”
年世彪听完此言,动容地大声道:“杀的好!痛快!”说着,又跪到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道:“年世彪代那些道姑向阁下致谢!”
大堂内旁观众人见这年世彪虽是快意恩仇,直是性情中人,只是没有骨气,如此接二连三地当众给人磕头,未免可笑。
笑饮血道:“笑某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巨奸巨恶之辈。笑某虽然杀人如麻,但没滥杀过一个好人!”
那年世彪道:“既如此说,你所杀的这些武林人士,都是道貌岸然的奸邪之辈了?”
笑饮血道:“不错。”
那年世彪点了点头,忽又疾言厉色地大声喝问道:“那你这畜牲,却又滥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这又怎么说?”
笑饮血凛然道:“笑某所杀的人中,的确有不会武功的人。而且,笑某所杀的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要远远多于那些会武功的江湖中人。但是,在下所杀的这些百姓无一不是奸恶之辈。他们或是贪官污吏,或是奸商劣绅,或是不孝父母的逆子,或是陷害朋友、谋人钱财的恶徒,或是※淫妇女、偷盗婴儿的畜牲。他们没有一个不该杀。可是地方衙门偏偏枉法裁判,因受了钱财,便放了这些恶人。哼!你说我笑饮血又岂能放过了他们?”
众人听到此处,心道那年世彪必然又要磕头。
年世彪大声赞道:“好一个惩恶扬善、锄强扶弱的豪侠!佩服,佩服!”说着,便又跪到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道:“年世彪代那些被官府欺压被恶人欺凌的善良百姓,向阁下致谢!”
笑饮血不理他,回头冲那段帮主说道:“此刀立于阁下面前,你有何话可说?”
那段帮主道:“段某乃是秦岭一带的黑道中人,平生杀人不少。不过,所杀之人也都是黑道中人。此言并无半分虚假。”笑饮血道:“不错。你黑道中人为争夺地盘,相互拼杀,实属正常。为这,我没理由杀你。可是,去年冬,你帮中几个弟子,在汉中城内骑马踏伤了一个行人,你那几个弟子非但不予救助,反而回头又在那人身上踩踏。哼哼,这又如何说?最可恨的是,那人的家人找到你来打官司,你却暗中使钱,买通官府,结果把那人全家陷在牢中。这件事,我却饶不了你。”说着,抽起插在桌上的钢刀,挥手一劈。只见“咔嚓”一声响,血光冒处,一颗人头飞向空中,然后直落到桌上。却是笑饮血已将那段帮主人头割下。那段帮主同桌众人,见此情状,又惊又怒,却没人敢上前动手,只提着刀,呆在原地。
笑饮血回头看了一眼马掌柜的,说道:“这里该杀的人不少。你却是最后一个。因为你为恶最深,笑某当要好好地炮制你一番。”那马掌柜嘴角发抖,浑身发颤,一句话不说。
笑饮血抬首往大堂内众人身上看去,目光扫处,每一个人都是无比惊骇。
笑饮血忽然提起刀,将刀横在嘴边,然后伸出舌头,将刀上的血舔了。众人心道,此人果然每杀完人后,都要舔血。
笑饮血道:“此刀名为‘扶弱刀’。嘿嘿,笑某平生从不喝水,众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水解不了我的渴。笑某要解渴,一是饮碗中的酒,二是饮这刀上的血。”
说着,他抬头望向众人,又道:“我现在口中正是饥渴难耐,正不知是饮酒好,还是饮血好?”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中只盼他是要饮酒,只要他肯喝酒,哪怕是由自己来买单结账也好啊。众人正惊疑之间,忽然二楼一人朗声道:“黄昏之约,阁下何以此时方到?”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二楼上站着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俊雅,英气外露,穿一身青色锦袍,姿容十分潇洒。
笑饮血抬头道:“路中耽搁,是以方至。”那人道:“人言笑饮血乃天下信人,今日一见,令人失望。”笑饮血道:“人言苏幕遮乃天下浪子,今日一见,不失所望。”那人笑道:“笑兄抬举小弟。”说着,一个起身,轻飘飘的落到一楼地面。他身法轻盈,落地无声,便如一片羽毛飘落一般。众人心道:“此人好轻功。”
笑饮血道:“笑某现在甚是口渴,要杀他几个人,以解口中之燥。待笑某解了渴,再来与公子过招吧。”那人道:“笑兄要解口渴,不如让在下来请你喝几碗酒。呵呵,在下深切地以为,比之于人血,还是酒要好喝得多。”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里都暗盼那笑饮血答应。却听笑饮血道:“也好。”众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那从二楼飘身而下的年轻公子,名叫苏幕遮。他与笑饮血约定在这无锡城内的风云酒楼里比武。他黄昏即到,便上二楼要了个雅间,然后坐在里面独自饮酒,并观赏窗外风景。待得知笑饮血到了,他便从二楼现身。
苏幕遮也不邀请笑饮血同上二楼,只在一楼就坐,要了一坛酒,点了十几个菜。众人见他二人喝酒,正不知是离开这酒楼好,还是不离开好,呆呆地立在原处,怔怔地看着他二人。那马掌柜的脸如死灰,他也不逃跑,只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的。众人都心道自己还是别乱动的好,只怕一动起来,不免引得那大魔头注意到自己。
笑饮血道:“此刀方才已然开斋。”说着手往刀上一指。
苏幕遮道:“久闻笑兄的‘扶弱刀’乃稀世神兵,今日一见,不负英名!”说着,伸指往那刀上一弹,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继而余声连颤,久久不止。
那苏幕遮闭眼聆听那刀声,然后说道:“刀如其主,必是微言大义。嗯,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竟像是在恭听那柄刀说话一般。
笑饮血哈哈大笑道:“公子风趣!来,干了这杯。”
苏幕遮道:“在下刚刚于楼上小室之中,心有所感,于是给自己起了个外号。”
笑饮血看了他一眼,说道:“‘苏幕遮’这三个字,难道是你的真名吗?”
苏幕遮蹙眉道:“笑兄,你我流落江湖,沦为匪盗,哪里有用自己真名的道理?如用真名,你我干这等作奸犯科之事,岂不辱没了祖宗,连累了家人?难道‘笑饮血’这三个字,是你笑兄的真实姓名吗?”
笑饮血笑道:“呵呵。愿闻公子雅号。”
苏幕遮道:“在下自今日起,以‘盗圣’自居。笑兄以为如何?”
笑饮血心下一奇,道:“公子好大口气。既要为盗,却又称圣。嘿嘿,公子要做天下第一盗贼吗?却不知要偷什么东西?”
苏幕遮道:“笑兄好杀,在下好盗,你我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我对笑兄的为人极是倾慕,所以很愿意结交笑兄这个朋友。笑兄,在下之偷盗,非比寻常。”说到此处,他饮了一杯酒。然后抱膝而坐,望向门外,一副自得神情。
笑饮血知他有意卖关子,意思是要自己去主动问他。所以偏偏不问,什么话也不说,也倒上了酒,一口喝干一碗,然后便大口地吃菜。他方才才吃净那马掌柜招待的一桌酒菜,此时才不过一个时辰,他竟又大吃大嚼起来。
苏幕遮见对方不问自己,不免自觉无趣,便回过头来说道:“笑兄,你知道我要偷盗什么吗?”
笑饮血心里偷笑,说道:“愿闻其详。”
苏幕遮道:“在下要偷尽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
笑饮血惊奇地道:“什么?哈哈,你要做武功天下第一吗?”
苏幕遮道:“非也,非也。做武功天下第一,岂非太过俗套?在下没那个兴趣。不过,要偷尽天下所有人的武功秘籍,这件事在下倒兴趣十分浓厚。至于偷来是否会练,那却未必。你道为何?你想,一个人辛辛苦苦练成的武功,自以为是绝技,密而不漏,想要留着到江湖上去闯名头,或是留着将此武功来准备对付仇人,却不料被人偷学了去,并公之于众,那你说这人岂不是要被气死?哈哈哈……想一想都觉得有趣。总之,我就是想要看着天下江湖好汉们着急生气的模样。笑兄,你难道不觉得此事十分滑稽有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饮血道:“那公子岂不是成了武林公敌?”
苏幕遮大笑道:“你这就不对了。难道只许笑兄你做武林公敌,就不许我苏幕遮也做武林公敌?武林公敌又非你笑兄的专用头衔,你岂可独据?笑兄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笑饮血听他如此说,不禁哈哈大笑,只觉此人之稀奇古怪,十分不可理喻。
笑饮血忽然收住笑,说道:“只怕公子你这愿望难以达成了。”
苏幕遮奇道:“为什么?”
笑饮血沉色道:“因为你我一会儿就要决斗,我很可能会杀了你。”
苏幕遮满不在乎地道:“未必啊未必。”
笑饮血奇道:“哦?”
苏幕遮道:“笑兄对自己的武功似乎过于自信了。不过,坦白地说,在下现在的武功的确不是笑兄你的对手。唉,简直差之远矣。”
笑饮血道:“不错。你非我对手。那么,你我不必再比。喝酒!”
两人对敬一碗,各自饮尽。
苏幕遮忽道:“在下要向笑兄求肯一件事。”
笑饮血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苏幕遮道:“此间屋内的所有人,笑兄你一个都不要杀。”
笑饮血当即眉头一皱,不高兴地问道:“为什么?”
苏幕遮道:“此间屋内凡是笑兄你要杀的人,日后都由小弟代劳。小弟立誓,将来必定帮你杀了他们。不过,现在却不能杀。因为,我要把他们各自的武功都偷到手,等我挨个儿偷到手后,再把他们杀个干净。”
笑饮血听了笑道:“这些人有的武功很差,有的人根本就是沽名钓誉之徒。他们的武功简直一文不值。难道你也要偷学去?”
苏幕遮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人就算武功极差,但也会对自己的武功十分爱惜,并且十分充满自信。就比如,那一位……”说着用手一指一名留着长须老道,说道:“此人的匪号叫做清茗道人,有套武功叫做‘拂柳清掌’。哎,当真是一文不值,狗屁不是。不过,笑兄,你不妨问问他,他对自己的武功是如何看的?这老道一定是对自己的这个狗屁功夫极为看重。所以,我若把他这狗屁功夫的一招一式都给他偷学去,然后教给他的仇家敌人看,这老道岂不得气个半死?哈哈哈……”说着,大笑起来。
那清茗道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不发作,只哼了一声,恍若不闻。
苏幕遮又续道:“好比,在大庭广众之下,你扒光一个财主身上的衣服,和扒光一个乞丐身上的衣服,对于扒光他们衣服的人来说,是有区别的。但对于被扒光衣服的人来说,其实都一样。”
笑饮血忍不住笑道:“有道理。”
苏幕遮道:“笑兄,那你答应在下了?”
笑饮血将面前的一碗酒喝尽,道:“不。你要偷,我要杀。你为了达成你的愿望,我却要被迫放弃我的愿望。所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苏幕遮摇头道:“笑兄,一个人早被杀是被杀,晚被杀也是被杀。一个人早杀人是杀人,晚杀人也是杀人。所以,笑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这样吧。笑兄,你我打个赌,我若赌赢了,非但此间众人你一个不得杀害,而且江湖之内所有会武功之人,限你笑兄在一年之内,不得杀害一个。”
他话说到这里,那笑饮血不禁脸色大变,哼了一声,恚怒道:“你设这赌,未免要我下的赌注太大。却不知你若输了,能输给我什么?”
苏幕遮道:“笑兄视金钱如粪土,视名利如狗屁,视美人如毒药,视权位如裹脚布。所以,笑兄你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个东西。而笑兄你武功高强,几乎天下无敌,又不会把什么武功秘籍当做难得的宝贝。所以,让在下输给你什么,倒也真是难为之极。不过,有一样东西,或许笑兄会多少感些兴趣。”
说着,他弯下身,凑近笑饮血耳边,附耳低语。
那笑饮血忽然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好!你如真能把它输给我,这赌注我便与你打来。你说赌什么?”
苏幕遮抬头望向门外,笑嘻嘻地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要赌当然是赌武功了。这样,笑兄你露一手武功,在下来数它的破绽。在下也露一手武功,笑兄也来数它的破绽。只要笑兄数出在下武功中的破绽多过在下数出笑兄武功中的破绽,那么就算笑兄赢了。反之,则是在下赢了。可以吗?”
笑饮血想了一想,点点头,说道:“好。我先来。”
苏幕遮竖起拇指,赞道:“笑兄痛快。请!”
那笑饮血倏地起身一立,心下默默盘算。
忽然,他正面出手一拳,继而回身一掌,一招一式,便打将开来。只见他拳法缓慢,但气势雄浑,招式虽然简单,却破绽极少。他每一招都蕴含着极强的威力,又暗藏无数杀招,当真好生了得。
旁观众人见他如此身手,无不暗暗赞叹。心道:“这般武功境界,当真了得。天下间极少见到他这样破绽少又威力惊人的招式。难怪此人横行江湖,无人能制呢,确实了得!”
待见那笑饮血一路拳法使完,收势而立。众人爆发出一片雷霆般的喝彩掌声。
众人方鼓完掌,忽都心中一凛,懊悔道:“坏了,我怎地糊涂了,如何给他鼓起掌来?这魔头若是赢了,我等岂不糟糕?还是盼那年轻公子赢了的好。”
笑饮血看着苏幕遮,问道:“如何?”
苏幕遮赞道:“好拳法!在下佩服。”
说着,他手上指数,道:“一十三处破绽。笑兄这套拳法,共有一百零二招,每一招暗藏七十八般变化,每一变化暗含六十四种后着。这套武功拳法当真了得,论起破绽,也只有一十三处。笑兄,我说的对吗?”
笑饮血听他如此说,心下也不免大为吃惊,心道此人果然厉害,当真不能小瞧了他。自己这套武功虽表面看起来简单,但每一招都蕴含无穷后着,是一门粗中有细,简约大气的神妙拳法。正如他苏幕遮所说,此套拳法共有一百零二招,每一招暗藏七十八般变化,每一变化暗含六十四种后着。而加起来的破绽,也只有区区一十三处。
只见那苏幕遮起身而立,将这笑饮血的拳法又试演了一番,一招一式,几乎丝毫不差,并且在这套拳法中每个有破绽的招数上,都开口提上一句。而他全套拳法使完,仅在第七十八招处略有些细微参差。
他将这路拳法试演完,便见笑饮血脸现惊异,不禁连连点头,口中赞道:“公子当真奇才,在下佩服!”
苏幕遮道:“笑兄过奖。在下练得有不到的地方,还请笑兄指点。”
笑饮血摇了摇头,道:“我的武功已经露完了,你使你的吧。”
苏幕遮忽然脸生奇怪神色,说道:“笑兄,你怎么这样说?我刚刚不是使完了?”
笑饮血一惊,说道:“什、什么?你……”隐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上了当。
却听那苏幕遮摇头道:“我刚才不是把你这路拳法使了一遍?你使这路拳法时,有十三个破绽。而在下使这路拳法时,却在第十三个破绽处加以修正,也就是这路拳法的第七十八招。是以在下使这路拳法要比笑兄使这路拳法少一个破绽。你我并未约定不可使用相同武功,只说各使各的。你的这套武功在下既已学会,那便也算是在下的武功了。所以,笑兄,我比你少一处破绽,你输了。”
笑饮血半天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自知已中了他苏幕遮的计。
忽然,他抽起桌上之刀,傲然拱手道:“佩服!笑某服输。此间一干人的性命,权且寄下。笑某一年内不杀江湖中人。后会有期。”
说完,他转身便走,连那他带来的九颗人头,也不携去。
众人见他出了酒楼,都松了一口气。此时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心思。众人只望着那笑饮血的去影,呆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