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空亭日暮

喜悦如喷涌的火山,带着汹涌而来的热流,刹那间全部涌向杜明庭的脑袋,滚烫,眩晕,却如温泉没顶般全体舒畅。他低头癫狂地吻她,要将她揉进怀里,融进骨血里。

许如幻依从他,任由他的气息占据她的呼吸,任由他想尽办法将她融入自己的怀内。

她爱他。

花园深处又起风了,萧瑟的秋风从大厅还没有关严实的门窗穿堂而过,带着凉意吹散一室的暖意,却吹不散那化不开的浓情蜜意。

杜明庭紧了紧许如幻身上的羊毛披肩,脸颊靠着她的头顶,轻轻地说:“继儿,再也不离开我,好吗?”

许如幻心头一动,张嘴便想应“好”。可偏偏,偏偏在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不敢说,不敢动,依旧安静地偎在杜明庭怀里。

感觉到怀里的人的犹豫,杜明庭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她还是放不下。

他忍着,压抑着,耐着性子劝着:“继儿,难道我对你的爱也无法弥补身份上的缺失吗?”

掌心握着他衣领上的铜扣,冰凉的感觉漫上她的指尖。厅内的壁灯都亮着,外面罩着乳白色的玻璃罩子,散出淡淡的黄晕,像极了秋季的落日余晖。

她记得有年秋风乍起之时,母亲取出带着淡淡樟木香气的薄衬马甲给她换上。她孩子天性,换过新上身的马甲便想跑去给爷爷看看。哪知母亲拉着她,要她陪自己去给父亲送外套。她原以为是要到商行去,哪知只是拐个弯到赵姨太的房间。她忘了赵姨太对母亲说了什么,她只记得母亲落寞地牵着她,带着外套由原路返回母亲的房间,一路都很是安静。

应是无缘春去远。但徘徊,失意千。寂寞容颜是君添。

妻妾众多,冷落是无可避免的,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

而她,尤其害怕这样的日子。

她缓缓后退,低下头,不再去看他:“我们,就算了吧。”

就算了吧。

秋风越来越紧,一片凉意顺着杜明庭敞开的领口,直灌入他的心底。

刚刚还说着爱他的女人,现在居然跟他说,算了吧。

什么就这么算了?他们吗?

他的心被揪痛,不可理解地看她,看见她决绝的神色,怒火就是那一下被点燃了:“我们之间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他为了她日夜挂心,为了她心神不宁,为了她千思万虑,就想着疼她,爱她,呵护她。而她,就想着用一句话打发他。这怎么可能?

他的心有种说不出的痛,应该是被千百种酷刑蹂躏后,无法分辨,夹杂在一起的痛:“要我放了你,不可能。”

天气似乎是在那一晚开始变冷,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那声音听在许如幻耳里,有如魍魉鬼魅的叫嚣声。她头疼得很,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塞着,四肢则像被施了法般无法挪动。她难受地侧过脸,想吐出心口里的抑闷,偏偏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

剪春拿下她额上没了凉意的湿帕,和另一个小女佣扶她起来,低声道:“夫人,该吃药了。”

许如幻浑身无力,只觉唇上有些湿意,又是口干舌燥,便张口吸下。哪料那并非甘露,而是难以入口的苦涩,于是更觉难受,一下子便将口中不多的苦药吐了出来。

应这么一刺激,许如幻反而有了些许精神,混混沌沌间想起那日杜明庭对她说过的话:“西南有些流言已经传到岭南了。不清楚的人听了流言会以为你是周旋在两方统帅之间。我若让你走,岂不是告诉大家,我连个女人都留不住?我颜面何存?”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四处梭巡,是见不到他。她忍着咽喉处的疼痛,哑声问:“他来过吗?”

剪春顿了一下,然后赶紧点头:“那是自然的。只因大少军务繁忙,刚刚又出去了。”

许如幻无心再听剪春的解释,方才那一下停顿已经给了她答案。

其实杜明庭早已清楚地告诉她答案:“你若不想见我,我也不会来见你。留下你,就是告诉所有人,我再不济,也略胜卫梓健一筹。”

她疲累地闭上眼睛,侧身躺下去,脸颊紧贴底下光滑的素天鹅绒。天鹅绒触感微凉,此时本应纾解她身上的燥热,可眼角的凉意弥漫上心头,竟是浑身冰冷。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她与他定下婚盟那一刻,她便重伤了两个深闺女子的心。于是她拼命想离开,离开被重重闺怨缠绕的四方庭院,好让自己得到解脱。

她以为他懂她,懂得她对他的一片真心有如和式建筑里的木窗,纵使庭院景致四季变迁,出现在窗格上的风采也变化无常,但木窗始终是木窗,严严实实地嵌在房子里,不曾离开,不曾变化。除非房子不需要这扇窗户了。

可她忘了,他与她终归不同,他是争逐生杀予夺大权的男子,对她自是也要得到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全部。他狠心地如带走园中仅余的一片景色一样,带走他对她的宠爱,独留她在院中孤寂。

她与他,何以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她拥紧身前的棉被,还是冷得浑身发抖。剪春见她这样,忙将准备在一旁的银熏球放在她身后,替她掖好被子。

许如幻昏昏醒醒了好几天,烧好歹是退了,只是整个人憔悴极了,加之胃口差,吃得少,精力还没有恢复,靠着软垫坐着也极容易疲累。

剪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说歹说才哄得许如幻多吃了小半碗的小米粥。又见她实在难以下咽,便服侍她漱口休息。

许如幻躺下去,迷迷糊糊的似听到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熟悉。她睁开眼睛,意外看见自家老七在她房间里,正和剪春说着什么。

似是察觉她醒来,白七少和剪春不约而同地朝她看过来。她打起精神朝白七少招招手。待他到了跟前,她靠着剪春,有些困难地开口:“你怎么进来了?”

杜明庭担心白家的人再为各式各样的事情烦扰她,一早便明令,白家的人与其他人一样,未经通传不得入内,更不要说进入她的卧室。

白七少眼睛四暼,不知该怎么回答。许如幻提气喝道:“说话。”

许如幻刚说完,白七少的眼眶就红了起来,跪下去了:“三姐,爷爷快不行了。”

许如幻来不及细想,脱口斥道:“胡说。”

白七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是真的。五哥把祖屋的房契、地契都抵押出去,现在人家上门讨债了。本来爷爷今天精神不错,便让奶奶陪他到花园晒晒太阳。哪知道碰上讨债的上门,闹哄哄的,一下子就把爷爷气晕了。我们把爷爷送回房里立即灌下安宫牛黄丸,把中医西医也请去了,”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怕许如幻看见,“就怕还是不行。”

许如幻吓得双目圆瞪,一股气顶在胸口,不上不下,连呼吸都忘了。

剪春见状赶紧唤她,又是拍背,又是松胸口,也弄了好一会才让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她呆呆地看着白七少,说不出半句话,好半响才回过神:“老五是怎么拿到的?”

白七少摇头:“大家都不知道,爸爸和大伯、三叔正在审问他。三姐,”白七少睁着哭红的眼睛恳求她,“您快回去见爷爷吧。”

她本是极虚弱,但遇上此番到底是打起精神,换过衣物,披上披风,由众人搀扶坐上汽车。

白家大宅,横梁上精美的垂花柱,屋檐下细腻生动的砖雕,屋顶上栩栩如生的神兽,无一不在彰显着这户人家的财富与地位。这样的朱门大户,多少人是欲进无门啊,连她也不例外。

她最后一次回家,满心期待,以为自己终于回到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可是大门在她面前重重地关上,而她的父亲在门槛后,在大门内冷淡地看着她。那大门闭合时沉重的声音,如同一记闷棍正中她前额,叫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是怎样的疼痛。之后她就在大门前,在大雨里跪了一天一夜,如她大伯所要求的,为她的失节祈求得到宽恕。到最后,里面的人只允许她由侧门进去。

如今她又回来了,每个人都比以前更毕恭毕敬地低头俯身,唤她“三公子”。她绕过影壁,望着曲折悠长的回廊,仿似走入了电影院,过往的一桢桢画面在她眼前一一掠过。

她自启蒙开始便跟随祖父学习,小小年纪便站在祖父的紫楠木书桌前,由祖父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学字。每当自己觉着写出了好字,她会回头看着爷祖父傻笑,而一向严肃的祖父在此时也会一展笑颜,跟着她笑。有时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经常发现祖父抱着她坐在靠背椅上,轻轻地哄着她。

随着年岁增长,爷爷再也抱不动她了,也不再教她识字,改为每天早上送她至门口,看着张妈陪她出门上洋学堂,然后在她下课后,牵着她的手在饭桌前落座。

十六年的时光,在爷爷中风前的日子,爷爷的目光总是围绕在她身边,看着她初长成人。离家十载,即使人在楚亭,她也鲜少与爷爷见面,一是爷爷年事已高,不方便外出,二是白家的大门将她拒之门外。但无论如何,她未能在爷爷膝前尽孝便是她的错。

如今,她回来了,如爷爷所期盼的那样,让白家连绵不断,承继不绝。

想到这里,她直起身子,搭着白七少的手臂迈入客厅。

原本宽敞的客厅此刻挤满了人,却又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堆。不用问也知道,一堆自然都是白家自己的人,另一堆就是来讨债的流氓地痞。更可恨的是,厅中的主位正被那些人坐着。

许如幻缓慢地环视客厅一圈,看看可有人因为那些流氓受伤,可有地方被那些地痞破坏。一圈下来,她也知道谁在那群无赖中是能说话的,凛然地看着对方。

对方被许如幻这般看着,手脚不自然地摆弄了一阵,最后只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若说许如幻的得意是因为男子的众星捧月而造就,那此刻羸弱的她依旧能优雅从容地打量原本在厅中叫嚣的自己和一帮弟兄,这份从容让那群无赖的头目不得不由衷承认许如幻的确不简单。

更何况那一颦一笑如凤仙花般灿烂,言行举止又像一株牡丹那样端庄高贵,就是家世更加显赫的千金也未必能有这般风度?

许如幻也没心情扯着平常那些有的没的客套,朝头目扬起下巴,说:“听说你们是来讨债的,那么借据呢?”见对方毫无反应,她挑挑眉,又说了一遍,“借据呢?”

头目被手下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把手中的借据递过去,交给白七少,由白七少转交给许如幻。趁着许如幻低头查看之际,他连忙撇清关系:“拿别人的祖屋这么缺德的事,我们也不想做。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还有那么多弟兄要吃饭,总不能因为你是司令夫人,我们就不要这笔债了吧。就算我们不要这笔债,还有其它几笔债怎么办?也不还了吗?其实我们也算仁义了,先拿这张借条来讨债,要是多放几天,你们再有钱也还不上了。是不是?”

毕竟许如幻是永军总司令的夫人,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更何况许如幻似乎和道上的人也有交情,弄不好解决这件事也只是两三句话的事情。

许如幻将手中的借据递给一早站在她身后的张怀璧,两人的默契在一来一往间展露无遗。

她含笑对头目说:“这位大哥说的在理,我在这里先多谢各位的照顾了。这笔钱我们一定会还,其它的债务,只要事关白家,我们都不会抵赖,陆续还上。不过想要拿到这笔钱,真的要请各位再宽限两天,毕竟数目庞大,银行那边会有些手续。而我们家在东江银行的存款,勉强能还上我手上这张借据的本金和到今天的利息。所以希望各位大哥能帮帮忙,两天后也让我们按今天的数目还钱。”转头和张怀璧打了个眼色,见张怀璧点头,她又说,“我保证,两天后大家一定能拿到钱。若不能,这百年的宅子就归你们,一个花瓶,一块砖,都不少你们的。”

她也想到出来讨债的人不一定能做这个主,又说:“要是这位大哥做不了主,请替我给你们老板传句话,白家的三公子白连继想请他到大三元饮茶。稍后我就会送上拜帖,登门拜访。”

张怀璧也说:“要是没问题,两天后请各位到东江银行取钱,我依时恭候大家。”

那些流氓地痞也只是求财,眼见白家偌大的家业在楚亭,轻易不能逃跑,也就同意了,和张怀璧约好时间便离开。

一听到门口听差的回报讨债的人都离开了,许如幻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往地上栽去。白七少最清楚许如幻的身子状况,时刻留意着,一见有不对劲,立即上前搀扶。

周围的人见了也七手八脚过来帮忙。哪料许如幻刚被扶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的白五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也不看许如幻的脸色,抱着她的大腿一阵哭喊,只为许如幻帮他偿还所有债务。

许如幻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被煽高,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恨得咬牙切齿,蓄得尖长的指甲一下子就在白五少的脸上抓出五道血痕。她喘着气,想要张口说话,却发现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一个用力,只感觉一股腥甜挡也挡不住,从喉咙处涌出,入目是满手艳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