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淡秋空

在至南地方的酒会上,那浓厚的北方官话不能不引人侧目。许如幻偏头低声问一直缠在她身边的陈十二少:“那人是哪位,他今日好像也在会场吧?”

陈十二少见许如幻主动与他说话,迫不及待地回答:“那人是区老板以前最大的皮草供货商。”

许如幻是留意到“以前”两字,又问:“难道他便是区老板曾经提过的,请其品尝蛇羹后反骂区老板为‘蛮夷’的那个皮草商人?”

陈十二少听见了不禁大笑:“就是他。原先吃着还大赞我们岭南人懂吃,哪知一问明为何物,即时吐了出来。说起也好笑。”说着陈十二少又笑了起来。

许如幻敷衍地微笑,望向远处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恰好此时区老板看见她,立即向那边告了罪,过来她这边。

区老板激动地朝许如幻笑道:“真是难得,杜夫人和陈会长,还有陈十二少,一同大驾光临,今日可真替我挣了许多面子啊。也要多谢陈会长和十二少,要不是借你们的面子,杜夫人怎么会赏脸过来?”

许如幻笑道:“哪里的话,区老板兴建的跑马场落成是我们楚亭,甚至是岭南的盛事,我能收到邀请,该是我莫大的荣幸。”

听许如幻那么说,区老板终于按耐不住,炫耀起来:“知道那北佬刚刚跟我说什么吗?他说想不到我们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跑马场,还有那么多的马匹。他就是狗眼看人低。先别说我是请外国的设计师给我按国外最豪华的样子来设计,就是我建的跑马场也要比他们那里最大的飞机场还要大一圈,就他们那‘豆腐润’那么大的跑马场也敢跟我的比?所以我的跑马场,除了时间,其他的绝对是全国第一。何况今天还有你们几位贵客到场,我那跑马场的生意绝对是蒸蒸日上。”

许如幻见此,微笑地适时举起酒杯:“那就祝贺区老板的跑马场客似云来,日进斗金。”

区老板高兴得一干而尽。正逢那皮草商人来到区老板身边,区老板忙不迭地用说得很难听的北方官话将许如幻介绍给他:“这位就是我们永军总司令的夫人,杜夫人。”又转向许如幻介绍,“这位便是来自北方的皮草供应商,谭老板。”

许如幻听出区老板在介绍她时强调了她“总司令夫人”的身份,也看出那谭老板对于她的“司令夫人”身份并不在意,倒是在刚见到她时多打量了几下。

于是她落落大方地朝谭老板伸出手,用标准的北方官话,带着软糯的腔调介绍自己:“谭老板好,我是白氏‘香韵坊’下一任的东家,白连继。”

显然谭老板对于她在白家的地位更感兴趣,立即有了回应:“你说的可是生产前朝贡品香云纱的白家?”

许如幻自信地回答:“正是。”

谭老板吃惊地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片许如幻,又问:“你就是白连继?我知道杜司令有几位太太,可没想到,‘杜夫人’说的就是你。果然名不虚传。”边说着,那眼睛边在许如幻身上直打转,“可是白家现在不是由白老爷管账了吗?何况你已经出嫁了,怎么还是由你来继承?”

许如幻知谭老板和其他人一样,对于她将来以女子之身外出营商一事暗自嘲笑,心里盘算着如何戏弄他。

她笑道:“祖父尚在,我们不敢妄言,只是依命而为。至于由我大伯出面洽谈,皆因祖父年迈,我又是女子,出来做事多有不便,仅此而已。当中有什么误会,肯定是谣传。”

见陈十二少在旁附和,许如幻继续说:“其实我以前也看过谭老板的皮货样板,的确都是上好的皮草。虽说我们南方寒冷的日子没几天,可就是那几天,没几件厚衣服在身还真的过不下去。所以我老早就在想了,若是用谭老板的皮草,配上我们的莨绸或者其他布料,不知会怎样呢?”

她的这个建议果然引起了谭老板更大的兴趣。其实早之前就有皮草商人想与岭南的布坊合作,可大小布坊都明确拒绝这个提议,因为大的布坊不敢冒这个险,而小的布坊没那个资本。现在她提出这个假设,显然是给了他们希望。

不过许如幻适时打住这个话题:“我说得高兴,都忘了今晚是区老板的酒会,区老板才是主角,是我失礼了。那下次有机会再与谭老板聊聊吧。”

许如幻特意朝谭老板似是勾引地笑了笑,又向区老板使了个眼色,让他今晚设法不让谭老板接近她,然后与她的临时男伴陈十二少向两人告了罪,到旁边的沙发上休息。

陈十二少体贴地让人为她端来饮料与甜品,倍感荣幸地在她身边坐下。许如幻很赏脸的吃了几小口甜品,闲话了几句,才问道:“我记得那跑马场以前是连成片的居民房,户户相挨,说不准有上万人吧。区老板真厉害,居然都把他们请走了。也不知道他的家底到底有多厚,又是搬迁,又是修盖,一切都处理得顺顺当当。”

陈十二少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怎么了。他修盖那跑马场是用了不少的钱,可那搬迁却全托赖他的女婿,我们楚亭的警察局局长。”

许如幻不明缘由,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十二少压低声音,说:“把那些难缠的全送到牢房里,剩下的老弱妇孺只能听从驱逐了。等那些青壮男子出来了,房屋早就夷为平地,不搬也得搬。”

许如幻不由大吃一惊,道:“这里面也得有好几十人吧,总不能没个说法就全部抓进去吧?况且楚亭里还有省里面的人直接看着,他就一市里的局长,怎么敢这样?就没人说话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追究起来,说法也是一套一套的。”陈十二少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又道,“这事一出来,大家都看着你们白家,想想你们白家哪一样不比他区家强,就看着白家可会是第二个区家。”

许如幻连忙撇清,笑道:“有我爷爷在,白家怎么也不会沦落至此。”

陈十二少微微摇头,说:“若是老太爷持家,那是自然。但是由你大伯白老爷做主就难说了。你现在少了出来走动,怕是不知道。原先你们白家与多少老主顾都是君子之约,可现在全让白老爷做了决定,换成实打实的文书,到最后定下来了才由他转告给老太爷。”

许如幻道:“难怪大家都在好奇谁才是白家下一任真正的东家。”

陈十二少怕许如幻不高兴,立即转口:“不过还好你如今有杜司令的庇护,往后你在白家还是能说上话的。你看跑马场的落成,还是有你来了才圆满。”

许如幻毫不介意地笑道:“这白家只要还是姓白,交给谁不都一样?”

陈十二少道:“白老太爷果然教导有方,兄友弟恭,内平外成,难怪你们白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都要派大姑爷到华东成立商行了。”

许如幻依旧陪着笑,心里是一下明白过来。

她爷爷身体抱恙,她大伯趁此改天换日。前前后后那么多事,张怀璧都没给她通风报信,原来是他早已被白老爷支使离开。

断她臂膀,暗里另立门户,逐渐掌控整个白家,使爷爷无以留传给她。白老爷这么做最终是为了取代她成为白家下一任东家。

她装作表面谦逊,实际掩藏不住自豪的模样,柔声道:“还不是大家赏脸,我们才能领着家中老小过几日安稳日子。衣食住行,衣物排在首位,我们也就顺带沾了些头彩罢了。”

陈十二少呵呵笑道:“许小姐谦虚了。要不是‘香韵坊’是白家自家持股,以白家如今的风头,不知有多少人要把你家的门槛踏破,上门央求加入一丝半毫的股呢。”

许如幻笑道:“别人自然不能了,可十二少就不同啊。有十二少在,那是比任何一方金漆招牌都管用呢。”

陈十二少被许如幻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好意思,忙道:“没有的事,都是大家赏脸。”

许如幻浅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十二少:“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那么大的面子啊。虽然陈会长老在人前说十二少不成器,但依我看啊,陈会长不是对您要求太高,便是为人太谦逊了。若我的弟弟们有十二少的一半能耐,我现在都能享清福了。十二少您就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屈尊教教我那些弟弟们吧。学资什么的,十二少是先生,自然好说。”

陈十二少难得得到赞赏,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慌张,更多是美不自禁。过了好一会才微微平复情绪,对许如幻说:“那就请许小姐以后多多关照。”

一整晚,许如幻和陈十二少两人相谈甚欢,还有不少人看见许如幻因为陈十二少在身旁而多次婉拒了别人的邀请。

日子仿似回到了杜明庭来到楚亭之前,她几乎每晚都打扮精致地出现在城中最大的酒会,和各式各样的男子说着彼此之间的秘密。不同的是她多了一个杜明庭给她的“杜夫人”身份,一个貌似更有力的靠山。

而今晚她因为贪饮似乎有着朱古力味的德国黑啤,已经微醺了,走路时只觉着前额有个陀螺在旋转,带着她也晕头转向,唯有扶着剪春,强打精神才能不让自己失态。

哪知一进客厅便看见好几个的人围着茶几坐在沙发上说着话,似在商量什么。他们一见她回来了,忙站起来行礼,然后纷纷退到一边。

这时她才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杜明庭。

许如幻含笑地保持仪态朝王序等人颔首致意,然后定定望向杜明庭。

杜明庭早看出她的异常,起身来到她身边,托起她泛着潮红的脸庞,语气冷淡地问:“怎么这样子?”

许如幻闭上眼睛,又睁开,想借此让自己清醒些,怎知刚想开口,一个小小的酒嗝冲口而出。这下许如幻是清醒了,忙用手绢轻掩着嘴唇,表情乖驯地回答:“今晚贪杯了。”

杜明庭瞧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就是不肯放过她:“酒逢知己千杯少,是遇见谁了,喝得那么高兴?”

李立见此忙出声告辞,杜明庭也不理会,倒是剪春机灵,招手让他们跟着她离开。

许如幻呆呆地望着其他人离开,一时酒劲又上来了,一下子又晕了头,伸手向前想抓住什么好让自己站稳,却抓个落空,只能任身子倒向一边。

杜明庭本是要狠心看她倒下去,可终归是爱惜她,伸手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前,轻扫她的后背。“怎么那么不乖,跑出去玩乐也就罢了,还喝醉了才回来。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许如幻仰起迷醉的丽颜,却一脸认真地计较起来:“我喝醉了,回来要受罚,那你夜不归宿,是不是更应该受罚?”

杜明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在她唇间轻轻印下一吻:“我夜不归宿是因为无法归来,但你已为人妇,最近却总是与陈十二少出双入对,这又该怎么说呢?”

不知从何开始,有她出现的舞会就一定可以看见陈十二少,而且两人常常是比肩而立,较过往与郑伯儒的交往似乎更为亲密。

“你的男伴接连不断,先是郑伯儒,再是白家大姑爷,现在还来个陈十二少,接下来会是谁呢?”

杜明庭鼻腔呼出的热气环绕着她的耳廓,一阵酥*痒如电流般直达心底。许如幻扭头,半带娇嗔地睇着他,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细细碎碎,隐约听出了韵调,却不连成曲律,然后,转身上楼。

杜明庭一用力,许如幻整个人倒退在他怀中。一副温热的身躯随后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紧跟着柔软的唇瓣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额侧,耳廓,脸颊,还有颈项,处处带着挑逗。

许如幻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在生气,在吃醋。她狡黠地轻笑,享受地闭上眼睛,抬手抚过埋在自己颈窝的男人:“就这么想知道答案?”

她微微侧过身子,丰润的嘴唇与他的唇角之间不余半点的空隙,半眯着带着勾引的美眸:“你怎么不想,接下来便是你?”

杜明庭扬唇轻笑,垂眸看着她,拇指缓慢而温柔地擦过她涂着鲜红口红的嘴唇,似是擦去她脸上的妆饰。

许如幻垂下眼睫,好玩地要用牙齿去啃那仿在她唇上嬉戏的拇指。他哪不晓得她那勾人的把戏,逗弄得有一下没一下,然后停下来。她抬头看他,见他冷淡地看着自己,于是甜甜地扬唇浅笑,像只小狗凑到他脖子,用鼻尖和嘴唇讨好地磨蹭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杜明庭不言不语,忽然伸手托起她的腰肢,低头就去吻她。她没有拒绝,反而比以往更加热情地用手臂环抱他的颈项,不许他离开。

他不避忌他们正在大厅中央,于她唇间辗转吸吮,掠夺般蹂躏那朵娇艳花朵。

原本缠绕在他颈项的手臂滑下,改为用手掌抚上他的前襟,指尖触摸他的皮肤,蜿蜒而上,直至他的咽喉,猛然收紧,尖锐的指甲也深深地嵌进他的肌肤。

“怕吗?”

杜明庭睁开眼睛,毫不意外看见许如幻凶狠的眼神,如猛兽般,像下一秒就要将他的咽喉捏碎。

他吟着笑,低头再次霸道地掠夺她的空气,拇指探入她的掌心,摊平她的手掌,带领她探入他的前胸,反问:“为什么要怕?”

许如幻不满意杜明庭一脸笃定的样子,故意闹他,瞅着他道:“你就不怕我和我的奸夫……”

剩下的话都被他的吻吞掉。尽管知道她在闹他,可他就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玩笑,尤其是从她的口中出来。

一切的逗弄都带着侵占,占据。气喘吁吁的许如幻一脸责备地瞪着杜明庭。

杜明庭望着她脸上的潮红,奸计得逞般地坏笑,但又抱着她,愈发温柔地爱怜她:“我只会怕你离开我。继儿,我离开这么长时间,你想我吗?你整日出入舞会,是因为在气我让你独守空闺的缘故吗?”

许如幻心头一颤,微微退开,目光迷蒙,带着点点娇羞,连审视的眼神都显得是含情脉脉,却偏要故意说:“不关你事。”

“继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杜明庭让她靠着他的肩头,声音极轻极柔,“我生气了,想好好磨磨你,可你永远比我沉得住气。不但一句话都不带给我,反而比以前过的更逍遥自在。我有时在想,我要死了,你可会为我流泪?”

许如幻忙不迭地捂住他的嘴巴,却还是来不及打断他的话,神情瞬间变得惊惶,声带一紧,发出拔尖了的斥责声:“不许胡说。”

杜明庭恶作剧般看着许如幻,大掌覆盖她的手背,将那只略显冰凉的纤手移到自己的脸颊,对许如幻宽慰地浅笑:“我真高兴你还会为我紧张。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护自己周全。只是你,你一个人留在楚亭,多让我担心啊。”每次外出,当年的那件事都会从头到尾一再浮现在他眼前,“我不怕有人借你要挟我,我只怕你会因此受伤害。我不得不选择在这个时候冷落你,假装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大太太身上。你生气了吧。”

心里的欢喜如猛然冲天的烟火,砰的一下,盈满整个天空。压在心头的闷气也随之烟消云散。偏偏许如幻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瞅着杜明庭:“凭什么相信你?”

“不必相信,”杜明庭将她的手掌移到他的左胸,“只要感受,感受我的心意。如果哪一天,你找我欺骗的证据,一切皆由你做主,包括我一世功名。”

许如幻抽回手,收起玩笑,双手交覆腹前而立:“赌上一世功名,只为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杜明庭,你到底想要什么?”

杜明庭收回自己抬起的手臂,注视着许如幻:“你,与普通女子不一样。要求得到全部的你,反而是我过分了。曾经,我若说我从不介怀,自然是骗人的,更是看轻了你。但我更知你的秉性,所以,如今,我只求你在我身边时的一心一意。”

笑容渐渐从许如幻的嘴角开始绽放。

她爱他,只爱他。却爱得那么小心翼翼,爱得那么担心受怕,就怕有一日获悉,原来他对她早已没有爱,甚至从来不在乎她的爱。

现在,她知道了,他没有介怀她的过去,没有嫌弃她,他还要她。

她把脸庞埋进他的颈项,嗅着他身上带着烟味的熟悉味道,第一次,重聚以来第一次,毫不设防地任由自己沉迷在他的气息,他的温柔,他的怀抱。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