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闺怨无梦

那晚之后,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刊登着捷报的号外是一再更新印刷,而第一份报纸也永远是送到别院,许如幻的手中。

本是高兴的事情,可许如幻放下报纸,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虽知此时这样做意头不好,但还是禁不住要轻叹一口气。

心里念着的那个人一日未平安归来,她的心里都无从踏实。虽说他是一军之帅,可毕竟身处炮火之中,谁也无法保证他性命无虞。可惜报纸从来没有一张关于他的照片,她只能从报纸上的文字想象他当下一切如常。

她焦心地等待,若不是不想给他的人添麻烦,她早就上山礼佛许愿,只望他能排厄解困,平安归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剪春提醒她:“夫人,我们该准备去给郑师长祝寿了。”

许如幻勉强打起精神,吩咐剪春:“给‘南园’那边打个电话,说天气冷了,所有菜等我们到了再烹制。”

因郑伯儒生日,她自然更加细致照看。也不知从何起,郑伯儒也厌了那种铺张的生日宴,说是不知娱己还是娱人。但这样的日子也不能让他独自伶仃,这些年都由她陪着吃个晚饭。

郑伯儒比她先到,听说她来了,忙出去接她,为她打开车门,接过她戴着呢绒手套的柔荑。

一张精致的面容在圆帽和围领之中对着郑伯儒笑容灿烂:“本该是我先到来迎接你这个寿星公的,现在倒让你为我操劳了。不过今天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郑伯儒笑道:“还不是念着你。”

那日她为了他还是陪杜明庭参加沈次长的接风宴,虽然这是她的选择,但他如此连累她,依她性子,她心里说不准已经与他生出了隔阂。他不想连她也失去了,只想借此机会与她修补关系。

许如幻抬头直直地看了他一眼,会意地浅笑,不避讳地当众上前拥抱他,脸颊贴上他的脸颊。郑伯儒微笑,其中的意思他自是明白。

这时又有车子过来。能来这里的自然非富即贵,许如幻习惯地往回看。只是看清来人后,许如幻不屑地撇开头,搀上郑伯儒的臂弯,示意他离开。倒是身后的一名男子见到她,纵使她已经离开,还是毕恭毕敬地对着她的背影低头行礼:“三姐。”许如幻仿若未闻,上了阶梯,往里面走去。

见贵客到来,司理忙上前迎接。许如幻压低声音,问:“今天怎么了?人都到齐了。”司理忙解释:“杜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天也是您父亲的赵姨太太生日,所以今晚您父亲恰好也在这里给赵姨太太庆生。只是没想到白家的少爷们都来了。”许如幻冷笑一声,然后说:“罢了,你去准备吧。”

虽然菜肴都是等到两人来了才下锅烹制,但因为两人的身份,没过多久,司理便领着侍应将菜肴依序都端了上来。连郑伯儒都笑了:“要不是借你的面子,怕且我都不能在这样的天气尝到这些美味。”

她娇嗔道:“你怎知他们看的不是你的面子?来来去去多少人,只有你郑师长还是永军水军第一师的师长。”说着,顺手给他倒了杯酒。

刘郑伯儒举起杯子,道:“可我就算有再大的能力,也比不上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领军重挫瑞军之后振臂一呼,永军中有不少人纷纷响应,甚至俯首称臣。而对于那些按兵不动的将领,他也不闻不问,不过将瑞军领过去给他们制造点麻烦而已,却也让人不得不臣服于他以借助他的力量抗敌。我不过因领军驻守于东南面沿海才侥幸逃过此劫。但以他的心思,我的人马迟早也是他的,毕竟他才是岭南的主事。这么比较,还是他的夫人的面子要比我的大些。”

闻言,许如幻边往郑伯儒碗里夹菜,边笑道:“我原以为大家给的是白家,还有我这个未来东家的面子。但听你这么说,看来我真的会错意了。”

郑伯儒被许如幻说得愣了愣,忙赔礼道:“外面的人自然也看白家,还有你的面子。不然你这‘杜夫人’又有何不同?”

许如幻抬眸好气地看着看着郑伯儒,笑问:“有何不同?”

郑伯儒认真地答道:“自成一家。”

许如幻听了,高兴地哈哈大笑。

酒楼司理估摸两人将所有菜肴尝了一遍,敲门进来,笑容可掬地问道:“今日的菜式不知合不合两位的心意?”

郑伯儒含笑回答:“‘南园’的美味是有口皆碑,我若说不好,那真的是吹毛求疵了。请司理替我们谢过今晚的大厨。”郑伯儒刚说完,许如幻便从皮包里拿出一封厚厚的利是放在桌子上,推向司理。

那司理高兴地收下,连连道谢,又说:“白家二老爷见杜夫人和刘师长也在贺寿,原想过来添喜,又怕碍着两位,所以让我送来一道甜品。不知两位的意思?”

许如幻听了只是笑了笑。郑伯儒宠溺地看了她一眼,替她回话:“既是如此,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替我准备回礼的菜肴吧。”那司理答应,赶紧下去吩咐手下干活。

许如幻待司理离开才说:“怕不是白二爷,是白二爷的赵姨太要送过来的吧。你说今天是怎么了?以往撞上了,那个女人都自己躲着,藏着,早早吩咐别人不要声张,怕我知道了又惹我不快,回去了又要她好受。现在不但一再地在我眼前现,还让各房嫡出的几位少爷给她贺寿,不知是要打些什么主意。”

郑伯儒说:“兴许她仅仅只是为了拉拢你。毕竟你现今的身份说着也奇怪。”

许如幻听了,毫不掩饰地往旁边冷哼一下,不满赵姨太竟将她视为同一类人。

又坐了一会,许如幻暂时离席。从洗手间的里间出来,不想冤家路窄,直接撞见了赵姨太。

赵姨太约莫五十年岁,多年来的不事劳作,养尊处优着实让她的面容看着和数年前一样,而眉目间仍然有化不去的惆怅。

也难怪赵姨太会惆怅,当年她让她爷爷同意她的父母离婚,同时也让爷爷要求父亲在祖先灵牌前许诺,就是终其一生,只能纳妾,不得娶妻。若非这个诺言,如今的赵姨太就不仅仅是她父亲钟爱的妾侍,而是白家名正言顺的二奶奶了。

许如幻只当眼前没个人,绕过去到洗手台洗手。没想到赵姨太居然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问:“你好吗?”

许如幻抬头看着镜子,笑了笑,说:“此刻见着你,便是不好。”

赵姨太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又问:“那他对你好吗?”

许如幻停下擦手的动作,从镜子打量身后的赵姨太,不言不语。

赵姨太见她这模样,以为她是犹豫,一脸懂得她的心思的模样,说:“听说他宠极了你,现在看来也是真的。你性子高傲,又是望族嫡出,若非他宠极你,你也不肯受这些委屈。这种委屈啊,我懂。”说着说着,拿出手绢轻轻印去眼角的泪水。

许如幻冷冷地睨着赵姨太,就像在看台上唱戏的艺伶,唱得动情入性,未知道是否糊涂了台下的人,先把做戏的自己糊涂了。

许如幻嗤笑:“此刻的委屈?可我不知自己有什么委屈。即使有委屈,我也不觉着以你的能耐可以自作聪明地洞悉一二。”

赵姨太难过地低叹:“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能委身为妾,看着他与别的女子携手出现在人前,自己则默默地呆在一旁。这是身为女子最大的委屈,这委屈,我受了二十几年,难道我还不懂你吗?你性子倔强,不肯与旁人诉苦,可我毕竟是你的长辈,你可以说与我听。这些我是都明白的。”

在赵姨太声泪俱下地表白时,许如幻从皮包里取出雪花膏,挑起一点放在手心上揉开,然后均匀地抹在两只手掌上,悠哉地检视自己一双玉手可存在瑕疵。直到察觉耳根清净了,知道赵姨太又唱完一折戏,她才悠悠地开口:“我方才还说,好几年碰不上一回的人,今天怎么老在眼前晃。没想到还真让郑师长猜对了,你是想借此拉近我们的距离。可是有些事情我也没办法,庶母始终是庶母,地位怎么抬都不可能抬起来的。何况我这般年岁了,也不能像弟弟们不懂规矩。爷爷说了,规矩不能乱,这是治家的基本。所以,赵氏,我给父亲面子叫你一声赵姨太,给我回你的房间安分守己地待着。若再有半点歪心思,家法惩处。”

终于,在许如幻睐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后,赵姨太咬着牙狠狠地拦下了许如幻:“你凭什么就要我受这样的委屈?”

许如幻回头,直直地盯着赵姨太,容不得她有半点闪避:“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想我同意我父亲将你扶正吗?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了,你还是连幻想的机会都没有。要怪就怪你自己沉不住气,居然趁我离开白家,无人替我母亲做主之时,三番四次中伤、陷害她,以为这样就能让爷爷同意我父亲休弃她。我母亲早已搬离白家主宅,更不问世事多年,而你也已掌握了所有支配二房的权力,可你就是这么狭隘,容不下一个形同虚设的她。既若如此,我便让你一辈子只是我父亲的妾侍,最爱的妾侍。”

赵姨太气得牙齿直打颤,连声音都开始打颤了:“凭什么你母亲为庶出,只因有着显赫的门楣就可以嫁与你父亲为妻,而我出身寒微就要委身为妾。她要不是生下了你,她能有今天的地位吗?我是不甘心,可你又会甘心吗?依你的性子,若非心甘情愿,你便是死也不肯如此委屈地跟从他。如今你已经走上我的前半段路了,后半段路你也一定会这么走,你就不怕以后遭到一模一样的报应吗?不,该说你已经遭报应了。别人都说杜司令宠极了你,但你可知,他早已回楚亭,却迟迟不去见你。”

许如幻不以为意地抿唇一笑:“我不怕,我和你不一样。你跟从我父亲,真正的目的却是觊觎着我母亲的正室之位。我跟从他仅仅是因为他的权势。他不是郑元帅,不会因为我与郑夫人的同窗情谊就随随便便予我庇护,我总得给他点报酬吧。我当年为了你们白家都能舍下自己的闺誉,为了自己又有什么做不出来?何况我于他不过是锦上花,用来成就他的风流,你来我往,公平交易,彼此之间本也不会有好结果,试问我还要怕什么?怕你把这些话说出去吗?”

“不管我往后是什么身份,便是沦为弃妇,但在白家,我为嫡出,你终归只是我的庶母,别将我和你混为一谈。还有,”许如幻突然俯身靠近赵姨太的耳朵,用若有似无的声息说着悄悄话,“我亲眼看见我母亲是因何摔下楼梯,然后小产的。你不知道吧,那时站在我身后的就是我爷爷,他捂住我的嘴巴,不让我出声。这一捂就是二十多年。凭这个,我迟早将你撵出白家。”

赵姨太脸色刹时煞白,惊恐无神地瞪大双眼,喉咙发不出来一个音。

许如幻昂着头,潇洒地转身,酣畅淋漓地大笑。

回程时,不过两米宽的走廊,白二爷由面无表情的赵姨太陪着,身后领着一群子侄。许如幻来到白二爷面前,对着父亲颔首:“父亲安好。”白二爷浅浅地“嗯”了一声。而在少爷中最为年长的白四少朝许如幻毕恭毕敬地躬身,唤道:“三姐。”身后的所有少爷也齐刷刷地跟着躬身致意。

许如幻置若罔闻,得了父亲的回应便挽着郑伯儒离开。

往常她和父亲见了面都不会说话,没想到这次白二爷竟主动开口:“听说杜夫人是住在杜家的别院?”

许如幻虽疑惑,还是恭敬地回答:“是的。”

“嗯。”白二爷又应了一声,然后用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话,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过来就能把话吹跑,“在别院里虽不会受委屈,可毕竟少了见面的机会。”

闻言,郑伯儒率先偏首去看许如幻。走廊上灯火摇曳,明暗在她脸上不断交替,只让人看清她那永不褪色的艳容,却看不清她那双如湖水般幽深的眼睛。

许如幻望着父亲恢复往日冷淡的神色,应道:“是的,父亲。”

别院里的灯泡像是在努力显示自家主人的身份地位,又大又亮,将整栋楼房照得通亮,连外墙的墙角都不放过。白亮的光线笼罩在许如幻的身上,真真切切,映在光洁的镜子里,也是真真切切。

许如幻坐在梳妆台前,摘下身上的首饰,瞄了一眼剪春手里的红色烫金请柬,问:“哪里的?”

剪春打开请柬请许如幻过目,纸张上的金粉在灯光下兴奋地闪烁:“是商会陈会长派人送来的请柬,不过主人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区老板。请柬上写着,跑马场落成的庆祝酒会,希望夫人能赏脸出席。”

许如幻知道区老板是何许人也。虽不能说是一夜暴富,可毕竟也是投机取巧所得,言语粗鄙也罢了,每次露面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家底全翻到出来似的,逼着周围的人露出羡慕,甚至是妒忌的表情。

这样的人极易搭上话,许如幻从来不花费精力与区老板往来。但这次有陈会长出面,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当晚的酒会应该准时出席,也算是答谢陈会长和陈十二少一直的关照。

许如幻“嗯”了一声,从请柬上收回视线,对剪春说:“他这几天回过楚亭,也回过主宅吧。”

因为她的荒唐,父亲从来无心理会她的消息。如今见面,父亲却提醒她要留住枕边人,看来不但赵姨太没有骗她,而且那消息早已在外面传开了,却独独瞒着她一人。

剪春瞠目结舌地看着许如幻,勉强地挤出话,想含混过去:“今夜大少爷来过电话,问了夫人,听说去给郑师长庆生,也没再说什么,照常让我们好生伺候夫人。”

许如幻的视线回到面前的镜子里。镜中出现的那张脸,应该就是那张人前被称赞美艳的脸吧。一直以来有多少男子因为这张脸,心甘情愿围绕在她身边啊。

指尖抚上眼角,那里的皮肤依旧是光滑的,只是她自己知道,在浓厚的脂粉下,那里已经出现淡淡的细纹了。这张脸不再年轻了。不再年轻的脸,别说男子了,就连她自己都要嫌弃,更别提杜明庭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是一片茫然。

既然不是因为这张脸,那么杜明庭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她?

爱吗?他都这般待她了,还会有什么爱意呢。

因为愧疚,因为补偿,还是因为争夺的胜利?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许如幻对着镜中的自己凄然一笑。

自小陪着着母亲在白家独守空闺,看着母亲从另一个女人口中得知丈夫行踪的难堪,她最怕自己会遇上这样的境况。可那境况偏偏就完完整整地发生在她身上。难怪赵姨太要等着她,原来是等着看她的笑话。

还真是看到笑话了。

许如幻的目光又落到请柬上。区老板托陈会长请她出席庆祝酒会,不正是看上她名字的前面冠着杜明庭的姓氏吗?陈会长愿意卖这个人情,不也是因为看到她身后的杜明庭了吗?至于她是否受宠,谁在乎。

她和杜明庭之间,真的如她所言,是各取所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