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画堂秋思

许如幻朝沈次长莞尔一笑,转头樱唇送上杜明庭的嘴角。不待他反应过来,她已转身伸手接受沈次长的邀请,随沈次长滑进舞池,搭起优雅的架子,跟着节拍熟练地移动优美的步伐。

沈次长十分绅士地扶着许如幻的纤腰,没有一些人的非礼举动,和善地与许如幻交谈:“杜夫人的舞技果然名不虚传。往后有劳杜夫人替小女在外帮扶明庭了。”

许如幻料到沈次长会再提及大太太,轻松地招架:“大太太终归是大太太。”

沈次长轻笑了几声,说:“你能有这份心自是最好。但明白的人都知,在这里你比一些男人还有用。”沈次长领着她移到舞池一隅,远离众人,压低声音与她耳语,“我知他是不甘人后的,他日他若为一方王侯,我的女儿与外孙也会大不一样,我自是乐见其成。我这次回去会为他拖上一段时日,希望有你在,他能事半功倍。你能一心为他,依旧安分守己,日后我们自不会亏待你,你依旧是杜夫人。”

她顺着沈次长的手劲转出去,再重新搭起架子。

“我知你不屑于我们的厚待,但是先听我说个秘密,他不知道的秘密。”沈次长表情有些放大,像在与她说着笑话,“若非你有这样的作用,就算我女儿容得下你,我也不会留下你。你若能离开他,固然最好;若不能,我是个父亲,我只是不愿我的女儿受委屈。”

许如幻“噗嗤”一笑,问:“沈次长是打算怎么处置我?”

沈次长只道她傲气,不愿低头,宽容地笑道:“那杜夫人说,如何才能斩草除根?”

许如幻笑道:“沈次长又何必说得如此严重。依我看,离开他不是不可能,只要找个地位和权势都在他之上的人,这样既可以让我依靠,又能让他知难而退。沈次长您说好不好?”

沈次长看着许如幻睁大的眼睛,读懂里面的暗示与挑逗,不由心动了,眯起眼睛试探:“以杜夫人的才貌,但凡男子都会视若珍宝,我自然也不例外。”

许如幻微微弯下腰,就着他的耳朵轻语:“他是你的女婿,你不怕非议?”

沈次长不以为意地回答:“那还是我便宜了他。”

许如幻抿唇一笑,道:“沈次长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贪婪,不过现在还可以加一句‘为老不尊’。”她听见沈次长的低喝,然后在他耳边轻轻地嘘声,“稍安勿躁,我只是想问问沈次长,您宠爱大太太是无可非议,但因为这样而插手女婿的家事也是过分了吧,难道仅仅是怜惜她自幼失去母亲的缘故?不过看沈次长的反应,这事还真的不能说。既然如此,我便不说了。”

沈次长冷哼一声:“你若真知道便说出来,故弄玄虚只是一种手段。”

许如幻冷冷地睨着沈次长,朱唇半启:“昔日林中燕,今日断人肠……”

沈次长错愕而惶恐地盯着她,难以置信:“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许如幻适时住口,坦然地接受沈次长的审视:“放心,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我若不在了,整个岭南的人都会知道,知道你,卖妻求荣。”

沈次长眼中的杀念迅速染上惊讶,半信半疑间不禁怀疑自己可是小瞧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

许如幻眼中是一片了然,笑道:“那么多人想我死,我却还活着,沈次长以为我凭的是什么?就凭平日围在我身边的几个男人?要是他们狠心联手,我也活不长啊。杜夫人这个身份是杜明庭给我的,要不要是我的选择,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就如同岭南的事务一样,沈次长您都无从插手。还有,奉劝沈部长一句,你的女儿和外孙现在是在岭南,确切地说是在我掌控的男人手上,若想她们母子在岭南安好,做好您身为岳父能做的事情吧。”

没有狠毒的警告,只是轻声细语的提醒。

音乐停止,许如幻轻笑行礼,收起眼角那点风情和狠意,转身离开舞池,留下一道紫色的清风。

抬头对上了杜明庭的视线,虽隔着一定距离,她还是看见他眼中的一丝慌乱。她笑了笑,猜想他为她害怕什么。

应是怕屈服于沈次长的威胁离他而去,也怕她在穗城有更多得力的帮手帮助她离开他。不知为何,她此刻只想回到他身边,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陪着他。

缓步走向杜明庭,却见王序匆匆闯入,在他耳边低语。她静静地站定,伸手拿过侍应送过来的红酒,仰首一饮而尽。正是这样的停留给了别人上前攀谈的机会。她来到酒会本是迫于无奈,自是不想生出些有的没的,只得摆出笑脸熟练地打着招呼。

推杯换盏,赫然发现张怀璧站在自己面前,朝她点头微笑。她也不好做得生分,颔首称道:“大姐夫。”张怀璧主动用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她手中的杯子,说:“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张怀璧的眼神,她看得真切,是满满的担心与怜惜,也夹杂着抱歉,看得她都觉着自己的眼睛变得热胀。她喝尽刚刚碰过的酒杯里的酒,掩饰因愧疚而产生的失神,笑道:“一切都好,请勿挂念。不知家中现今如何?”

张怀璧知她若是敷衍便不会用这样诚意的字句,也不再追问,又知她真实所问,便答道:“家中一切如常,也请勿念。”

这么一来一往,也叫人抓不出什么暧昧,倒也像当下两人能说的话了,以至于她在分手前的那一抹浅笑也没让周围的人瞧出个意思。

再抬头,却见杜明庭定定地盯着她。见她往他那边看过去,他抬起手,示意她回到他身边。她再次朝张怀璧颔首,然后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一旁的侍应,不做任何停留,朝杜明庭走去。

接下来杜明庭都紧紧牵着她的手。虽然杜明庭依旧完美地应酬着,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和不耐烦,不是因为她,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

见杜明庭暂时离开方才的话题,许如幻毫无顾忌地依靠在他胸前,将头靠在他肩上,娇声道:“我好像醉了,怎么办?”

杜明庭不好意思地朝众人颔首告罪,转头温柔地问她:“那我们回去休息,可好?”

见她点头应承,杜明庭便命人备车,然后领着她向沈次长一行人告了罪,又向下属官员交代了几句才坐车离开。

车子在半路忽然停了下来,未等她明白过来,杜明庭已经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她紧张地抬头看他,听见他说:“留在别院,等我回来。”

她听话地点头,然后目送他坐上另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车子,扬尘而去。

她乘坐的汽车一路飞奔回别院。许是别院内早已接到命令,主楼内无关人员已经不见踪影,只余四周的侍卫,冷清森严得犹如一片荒凉。

许如幻见李立一路紧随自己,便让李立跟着到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立即转身问:“说吧,怎么了?”

依杜明庭的身份和地位,在宴会上绝不能不给沈次长面子。纵使将她宠上了天,若不是遇上大事,也绝不会这般纵容她的任性,提前离席。况且杜明庭最是风流,从不会撇下女伴独自离开,但这样的安排,又这般阵势,她更是断定有事情发生了。

李立是接到杜明庭的命令,将许如幻安全送返别院后向她说明一切,因此也不敢有丝毫马虎或者隐瞒:“西南几乎倾全军之力于三日前迅速攻占我们西江各县,永军第五军也蠢蠢欲动,大有直指楚亭之势。司令此刻正赶往前线安排部署。”

许如幻问:“现在部署还来得及吗?且不说西南瑞军的兵力要比他手上的兵力多,就怕第五军的蠢蠢欲动是一呼百应,到时是内外相迫。”

李立笑道:“瑞军如此正好入了我们的包围,只要时机一到,我们四面包抄,定必手到擒来。至于永军的叛军,属下认为并不足惧。大家想要的都是楚亭,如果我们惨败了,他们也难逃一劫,与其正面与瑞军拼个损兵折将,还不如坐山观虎斗,保存实力,兴许还能来个渔翁得利。这样子,第五军也是独木难成舟,我们也就少了一个顾虑。”

“若真是如此甚好。行军打仗我是毫不知晓,我知道个大概便足以。不过战事虽紧,这城里的事情你们也是疏忽不得。”她是放不下心,可也知不可能随军而行,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为他做些什么,便问到,“他走得匆忙,东西可都备齐了?”

李立回道:“总座临走前命属下转告夫人,请您为他收拾行装,交由属下转交给他。”

李立的直接反倒让许如幻竟有些发窘。她说:“我也不知他这些年的习惯有什么改变。他往常外出都由谁为他准备的,不如就仍旧让那人为他收拾吧。”

李立道:“这些事属下真没留心过。不过总座说,夫人您是知道他的习惯。”

许如幻看了李立一眼,见他说的并非托词,只好说:“那就请李副官稍等片刻。”

出了书房回到卧室,望着如墙般高的大衣柜,诡异般顺手地用力拉开柜门,视线扫过每个叠放整齐的间隔,每个归类放置都是如此的熟悉。

凭着记忆,伸手从间隔中取出衣物,所有的动作熟练得出乎意料,却又是情理之中。

蓦然转身,沿着墙壁往前走,推开面前的那扇门,视线逐一打量里面的格局和摆设。那是她的琴房,那把大提琴和以前一样在盖布下妥当地靠着椅子。

再次踏进房间,仿似回到了那个居住了四年的房间,回到四年前的日子。他对她说:“往后你就要替我收拾所有东西。”

他很紧张,却非要摆出个凶巴巴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拒绝。她心里一甜,爽快地应承:“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呆立在原地,慢慢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院子里的枝叶被突然而至的秋风吹得四处翻转,靠近窗户的枝条还不是敲打在窗户上,咚咚作响。

许如幻随手搁下手中的书,轻拢身上的披肩,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光景,问道:“今日几号了?”

一直候在她身后的剪春答道:“二十二了。”

许如幻想了想,说:“才是十月吧,这么快就转冷了。”

剪春答道:“今年夏天太热了,所以现在就觉着比以往冷了。”她知许如幻心中挂念,又说,“我听说军中物资从来充足,而且今年大少身边有您准备的贴身衣物,想来就算在郊外也不会难受。不过都过了好几天了,怎么也不见一个传信的人回来?”

许如幻没有理会,因受不了从窗缝溜进来的冷风,转身回到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热茶温暖冰凉的指端。剪春以为她想喝茶,忙拦下:“夜里喝茶恐睡不安宁,要不我给夫人冲杯牛奶?”

许如幻看了眼时间,朝剪春点点头,然后侧身靠在沙发的扶手上休息。才眨眼的功夫,剪春就回来了,在她身边轻声说:“王秘书回来了,问夫人可有时间见他一面。”

许如幻听说王序回来特意找她,立即紧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吩咐剪春:“快请他到我书房。”

不过片刻,王序就来到许如幻的书房。许如幻迎上去想问,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该问什么。

王序进去依礼叫了一声“夫人”,然后从西装外套的里袋拿出一个锦盒递给许如幻,说:“这是总座让我带回来给夫人的。”

许如幻一脸狐疑地接过锦盒,小心地打开,见里面是一条碧玉珠链。拿起来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请教王序:“这是?”

王序一直观察许如幻的举动,一趟下来,心里也觉得奇怪,听她这么问,有句话几乎冲口而出。但话到嘴边,王序连忙改口:“日前瑞军的卫梓健卫司令的亲信来我军中,说是奉命归还我军司令夫人留在西南的物件。”

许如幻这才想起卫梓健曾赠予她一条碧玉珠链,但听着王序的话觉得不甚顺耳,不禁皱起眉头,沉声问道:“王秘书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序知许如幻生气了,忙解释:“夫人少安毋躁。敌军要员冒险来我军中,不为两军战事,只为归还女子饰物。虽然获悉此事之人只限总座和左右亲信,可这里面的挑衅意味,夫人也一定懂的。”

卫梓健这样分明是告诉杜明庭,他的夫人和自己交情匪浅,也许还不止匪浅。

王序说完,偷偷地打量许如幻的脸色,见许如幻并未愠怒才敢继续说:“而且夫人过往与卫司令关系如何,司令他知道,接受过总座密令的人知道。夫人,属下恐怕夫人接下来的处境并不好过。”

许如幻看了一眼王序,冷哼一声,说:“什么处境好不好的?他若不信我,或者你们猜疑我,只管让我走便是了。”

“若真是那样,夫人又岂能说走就走?”王序迟疑了一下,说,“总座心中所想,属下不能窥得一二,属下只知那串珠链曾被总座扔过,那些珠子还是被重新串起来的。”

许如幻错愕地看了王序一眼,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珠链。难怪那珠链拿在手上总有刺刺的痛感,原来是珠子都摔裂了。

王序又说:“属下这次多说了这些话,是担心若果总座与夫人感情生变,会影响了总座行事决策,只望夫人能选个合适的时候尽早向总座说明。这样,就算流言四起,有人借此向总座犯难,我们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王序句句在理,在理得让许如幻忽然觉得颞侧隐隐生痛,不得不伸手去揉按。

王序忙扶她坐下,问道:“可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许如幻摆摆手,歇了一会才说:“王秘书的意思我懂了。如果你们司令在意的是我与卫梓健有否男女之情,我可以明说,没有。但具体我为何能与他相行甚密,我给不了解释你们。”

“难不成,夫人获悉卫司令的秘密?”

“我既然说了给不了解释你们,就绝不会有任何暗示。”许如幻转眸望着王序,道,“想必王秘书也清楚,有些事是不可对人言语的。”

王序尴尬地低下头:“既是如此,不知夫人可否想个合理的说法将此事应付过去?”

许如幻当下否决:“你也会说是应付,那日后便极有可能被揭穿。那时我还是解释不了,而场面必然会比现在还难看。与其那样,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说,起码不叫人抓住把柄。”

王序也为难了,小声道:“可夫人什么都不解释,且不说大的,与总座之间生起的隔阂只怕是越积越多……总座的脾气夫人是最清楚的,夫人就不担心总座……”

许如幻摇了摇头,幽幽地叹气,道:“被人挑衅总是不高兴的。就辛苦你们包容他几天。过几天便好。”

王序应下,出去唤来剪春扶许如幻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