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凝烟暮景
杜明庭抱着她转身离开,门外的侍从自发整齐地低下头,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即使进了车子,他依旧抱着她,让她半躺在自己怀里,把外套盖在她身上,像哄孩子一样轻拍她的后背:“为了让你回来,我把所有人都逼慌了。你若再不回来,我只能自己出手了。还好,你没让我失望。”
许如幻闭上眼睛。她怎么就没想到,他制造出来的乱局,他自然有办法收拾?果真关心则乱。她在他耳边低叹:“即便没有我,岭南的局面你也是有办法收拾的吧。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杜明庭低头看她,道:“你是那么讲究的人,一定会请人帮忙梳头。怕别人看见,发廊你是不会去的,只会请人上门。我命人留意城里的‘梳头婆’最近新去了哪些人家,这样还怕找不到你吗?"
是啊,他那么熟悉她,怎么会找不到她呢?
许如幻睁开眼睛看他,但杜明庭没有看她,一直目视前方。在黑暗里,她看见他目光熠熠,是此刻除了前头车灯的光亮,她唯一能看见的东西。
她记得以前,许多个晚上,她在他怀里醒来,抬头,便可看见他闪耀着光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车厢内一片安静,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交错的心跳声。良久,一个轻柔的吻绵长地印在她额上。
许如幻挪动身子,让自己完全被纳入他的怀中。
夜深了,悬而未决的问题都留待天亮吧。
杜明庭在黑暗中寻得她的柔荑,握紧,道:“没事了,我们回家。”
窗外的桂花香随风一阵一阵地飘进屋里,许如幻坐在梳妆台前任剪春为她妆点。杜明庭走进来,站在剪春让出来的位置,弯腰看着镜子中的她,问:“好了吗?”
许如幻看着映在镜子上的另一人,眉目清朗,嘴角吟笑,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她的心没由来的一阵轻颤,唯有低眉敛眸,温和顺从才能不辜负他的深情。
杜明庭扶她起来,两只手掌合抱状捧起她交叠的双手。
他一如既往的宠她。以前是单纯的由心而发的宠爱,现在,多了一丝补偿的意味。
她抬头看他,脸上曾经的意气风发逐渐被成熟沉稳替代,流露出决策果敢的风度,但他脸上也带着疲累,连细纹也在他千头百绪之时侵占了他俊美的脸庞。
这样的男子,于她,也是陌生的。
杜明庭柔声对她说:“我们下去?”
她点头。杜明庭将她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臂弯,握紧,郑重其事。
饭厅的长形大理石餐桌旁原本坐着的三个人见到杜明庭,均立即站了起来,齐声对杜明庭说:“总座。”但看见与杜明庭偕行的她,只有李立自然地随即行礼,称呼她“夫人”。
王序也紧跟着收起复杂的眼神,向她致意:“夫人”。而何铭一直看着她,不言不语。
按往常应该只有许如幻和杜明庭两人用餐,顶多是李立在旁边汇报工作。但昨晚王序酒后留下来休息,也算是客人,自然被邀请用餐。而何铭今日要就保全工作与杜明庭商讨,也一早来到别院。既然如此,三人都被邀请一起用餐。
杜明庭替许如幻拉开自己右边第一席的椅子,等她落座后才向众人颔首,说:“都坐下吧。”然后示意管家将早餐端上来。
许如幻看了看杜明庭,又看了看面前的三个人,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滑稽。这般情景,倒像她与杜明庭的三个得力助手在他面前非要争个明白,女人与权势在杜明庭心目中到底孰轻孰重。
其实哪用去争。自古以来,外国的听说过,但在本国就从未听过又为了美人放弃江山的王侯。同样的,杜明庭也不会是个例外。
心念转动之时,她转头望向对面的王序,而王序也正好望向她。不同于她的笃定,王序眼中有着几分的隐忧。
说来也奇怪,她与王序彼此并不熟悉,算起来只是君子之交,可有些事情她们却是心照不宣。就如现在,想的竟又是一样。
这大抵是因为,她们的用心都是向着同一个人吧。
尽管许如幻和王序的对视是那么短暂,那么细微,可杜明庭还是察觉得到。他恍若未见,准备用餐。
早餐兼具中式和西式。许如幻因为觉得渴,便端起牛奶连喝了小几口。
杜明庭见此往她的盘子里夹了片面包,亲昵地对她说:“别光喝牛奶,吃点面包。没抹上酱,不会腻。”
许如幻报以一笑,应道:“好。”
简单地吃了几口,又听见杜明庭对她说:“今晚你陪我出席舞会吧。待会让剪春陪你去商行添置物件。”
话毕,许如幻便瞥见对面的三人都停止用餐,或惊讶,或紧张地看着杜明庭,最终都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许如幻转而看向一直处之泰然的杜明庭,小声道:“这不合适。”
杜明庭回望她,温柔地笑容依旧带着一抹邪逆,但眼神中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
她不高兴杜明庭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不舒服地轻蹙眉头,只因不想在人前与他争执才抿着嘴唇默不作声。
哪知杜明庭明知她要闹脾气,仍在此时起身离席,吩咐剪春:“早餐之后别忘了陪夫人挑选衣饰。”
一锤定音,她无法拒绝。
王序等三人也匆匆追随杜明庭离席。
应是知她必定闹脾气不肯顺他的意,午后杜明庭便让郑伯儒送来整套衣饰。“他可说了,若我无法让你换上出席晚宴的衣饰,便治我个办事不力之罪,今晚就回去领罚。”
许如幻靠着长沙发的扶手,窝在沙发里,故意不理郑伯儒。又见他耗费半日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回答,她当真闹脾气了:“到底是他为难我,还是你为难我?”
郑伯儒一如既往温煦地回答:“还不如说是你们在为难我。”
许如幻生气地反问:“你为难了吗?你不正在服从他的命令吗?”
郑伯儒不轻不重地回道:“他的为人你最清楚。他既然已迎娶你为‘杜夫人’,要你陪他外出应酬也是情理当中。往后莫管你的意愿如何,那妻妾相争已是无法避免。只能问你自己,你既已离开,为何还要回来呢?是我为你安排得不够周全,还是你自信足以与他抗衡了?但不管是哪样,你如今只能顺着他了。”
“你叫我如何顺着他?我半夜才到这里,他今早便与我说要出席舞会,怕且是安排多于巧合吧。而且你也知今晚的宴会是为了接待从集庆来的人,正室安在,他却领我出去,你叫旁人心里怎么想?可是有意小瞧人家?”许如幻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不甘愿地说下去,“就算大家记得‘平妻’这个名分,只是他独领我一人外出应酬,生生撇下原配,你说旁人又会作何想法。一个不念往昔情分,干脆舍下结发妻子的人,会是一个重情守义,值得信赖的统领吗?连最基本信任都没有,又如何让人相信他能统领这四分五裂的永军,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顿,而当真没有其他目的?”
郑伯儒不知缘何竟冷笑地说到:“杜明庭有没有其他目的,你不是最清楚吗?你是他的夫人,你出去不就正好替他把事情圆过去了吗?我倒忘了告诉你,今晚的酒会就是特意为从集庆来的视察员接风洗尘的。你正好可以把握机会。”
许如幻自是听得出郑伯儒语气里的愠意,不敢贸然开口。但转念一想,她伸手搭在郑伯儒的手背上,苦苦请求:“伯儒,你不是一直埋怨他抢走你父亲在你身上的关注吗?我这次就不如他愿,替你气气他,好吗?”
郑伯儒回头看她,眼神闪烁,寓意不明,吞吞吐吐的只能说出:“你……”
许如幻巴望着郑伯儒对她说好。
她知道郑伯儒必然会因为她的不服从而承受杜明庭的责罚。不过说是责罚,到最后顶多是两人你来我往争吵几句,总不会背地里有所动作。说不好杜明庭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也没必要与郑伯儒计较,最多是回来为难她罢了。
偏偏此时会客室的玻璃门从外面被推开,何铭身着戎装走进来,一身挺直地朝两人敬礼,然后径自对郑伯儒说:“约定的时间到了,不知郑师长接下来要去哪?”
郑伯儒利落地站起来回答:“去校场。”
何铭向郑伯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面对许如幻的背影,说:“总座有令,命属下陪同夫人前去监罚。”
许如幻迅速转过头,问:“什么罚?”
何铭答:“郑师长办事不力,尸位素餐,有负上峰所望,在校场当众行五十鞭罚,于后背。”
许如幻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又惊又气地瞪着何铭。
就算只有十下鞭罚,也足够让人皮开肉绽。五十鞭罚,还是在经脉交汇的胸背,到最后这人还有多少机会能保住?而且当众行罚,这样的屈辱叫郑伯儒往后还怎么做人?
杜明庭这次是狠了心了,他还要她去监刑,是存心不让她好过。
他也不在乎会将她逼成什么样子,他只要她服从他。
许如幻咬着牙,艰难地说:“知道了。告诉杜明庭,今晚我会随他出席酒会。”
何铭望着许如幻再次背过去的身影,又望了郑伯儒一眼,答道:“属下领命。”然后离开会客厅,还不忘关上门。
郑伯儒也皱着眉头望着许如幻的背影,说:“你不应该为我拦下的。杜明庭治军素有严明的美名,如今便叫大家瞧瞧这美名是否符实。”
许如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你要将我与他的事摆上台面也就罢了,但你就不想想,你要出了什么事,我们的心里是什么感受?”
许如幻说到的‘我们’让郑伯儒先是一怔,接着他心念几番轮转,最后转到一个人身上,胸腔不由掀起一阵柔情,但下一瞬间,愤怒汹涌而上:“一个不信守承诺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挂念。”
“可你值得。”
那么忿恨,那么心痛,郑伯儒闻言,心头一震。
她向来要在人前争强,昔日初出台面就算被刁蛮的妇人当众掌捆,也只是忍着痛,昂着头,笑到舞会结束。虽表面默言不语,可日后一有机会就出手狠击,要对方无招架之力,更让那悍妇从此对她俯首帖耳。
所有人只看见她手段强悍,风光明媚,却从不知她曾委屈地在他怀里啜泣。
她容许他知道自己的委屈,只因为她信任他。
此刻她眼神中的珍惜,让他忆起那个曾经了无生气,在浩瀚大海漂泊以他为唯一依靠的她,让他想起只有他们相互扶持的日子,让他想和以前一样,好好地安慰她,给她单薄却是及时的依靠。
他不由自主走近她,却被她抬手阻止。
“你也该回去准备了。今晚的宴会上见。”声调里没有任何情绪,轻轻浅浅,如睡熟前半梦半醒的一句话。
许如幻没有换上杜明庭为她准备的衣饰,取了一袭淡紫色绸面立领窄身旗袍,旗袍自腰间开始绣以米黄色的花团作为点缀,环绕而上,显得身段愈发婀娜。
杜明庭静静地审视她,依旧是她的衣物,相差无几的妆容,说不出哪里的问题,却直觉她不断散发出逼人的妖媚。
杜明庭和她坐进车子,问:“不喜欢我挑的衣饰?”他选的衣饰同样明艳华丽,但无可否认是或多或少掩盖了她的美艳妩媚。
许如幻微微扯动嘴角,表示她并未闹脾气:“喜欢,只是觉得不适合今晚。”
杜明庭好奇地看着她,问:“你知道今晚是什么样的宴会了?”
许如幻毫无兴趣地低声回答:“不知道。不过听伯儒说的意思,你可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杜明庭听闻,是又喜又恼,喜的是她心中记挂着他,恼的是她只听得进郑伯儒的话。冷哼一声,说:“你倒是听他的话。”
听他这么说,许如幻反而笑了:“我与他是最清白的,你心里也是最清楚的。你连他都容不下,其他人可该怎么办?”
杜明庭盯着她脑后繁杂的发髻,心里满是不悦,与其说是他在征服她,倒不如说她在驯服他,言行举止处处向他挑衅。幸好,她在乎他,这是他唯一的筹码。
“集庆来了人,说是代为视察,可谁知道呢。我本不想大肆铺张,但碍于那人是大太太的父亲,念着还有这层关系,我总得做给别人看。”
许如幻吃惊地回头看着杜明庭,只觉一股气顶上咽喉,不上不下,顶得难受:“你就这样撇下大太太?”
杜明庭淡然答道:“她就是不出席,别人也知道她是我的大太太,倒是你,怕你自己偶尔也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许如幻生气地扭头,继续望向车窗外。接下来两人一路无语,直到酒楼的门口,杜明庭下车,然后转身弯腰向车内的许如幻伸手。许如幻看着面前宽厚的大掌,踌躇不安。
此刻的她想退缩,却无路可退;想突破,却四面包围。她不知他会将她带领到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好是坏,她只知自己别无选择的,只能顺从地把自己交给他。
杜明庭的到来立即引来众人的注目,而许如幻的出现无可避免地引来所有人的猜想和背后的议论。许如幻已经出色地换上无可挑剔的微笑,顾盼生辉,由杜明庭领着走向大太太的父亲。
一番客套的寒暄和介绍,沈次长抢在许如幻前面开口:“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见了杜夫人才知那些赞美的词句不外如是,尚不及夫人风姿的十分之一。”
杜明庭含笑扭头看着许如幻,俨然在告诉大家,许如幻才是他的妻子。
许如幻则笑道:“沈次长过誉了,这还不是因为您老看着还满意。”
沈次长笑道:“杜夫人有颗玲珑心,也难怪小女会被比下去。”许如幻是听惯了这些不知是赞或弹的说话,早知该如何应对,答道:“大太太是个有福之人。”
一句恭维,又听着是带些羡慕的话让沈次长一愣,转而朝许如幻会心一笑,然后对杜明庭说:“听说尊夫人舞艺非凡,不知杜司令可愿相让,让我这个老头子有幸邀请到尊夫人共舞一曲?”
杜明庭满目柔情地看着许如幻,说:“我尊重我夫人的意愿,只要她高兴。”
许如幻抬头迎向杜明庭,眼梢飞扬,眸光流转,目光交接,荡出一片流光,百转千回,低眉浅笑间留下一抹似有若无痕迹,也让杜明庭看清她眼角处特意挑长半分的眼线:“能得到沈次长的邀请是我莫大的荣幸,只要我的男伴同意,我又怎么会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