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香浮影

本该是金秋送爽的时节,天气却因为“秋老虎”而依旧燥热十分。王序头昏脑胀地从车上下来,疲惫地爬上自己的公寓。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和其他幕僚连续开会商议了多长时间,他只知道现在自己想尽快洗去一身黏腻,换上清爽,好从混沌中重新找到思路。

刚迈进公寓,一切如常,唯独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飘进了他的鼻腔。

不该出现的香气不仅让他精神一震,也让他迅速警惕起来,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才真正叫他错愕。

许如幻手里拿着一瓶香水,吟着一贯完美的微笑站在客厅当中,无辜地看着王序:“这些桂花香可有让王秘书神清气爽?”

她一如既往的美得精致,旗袍上的金线绣花远看着正好与树上深浅不一的黄色相衬,就连脚上的高跟鞋鞋面都是用旗袍的布料制成的。王序不知所措地勉强挤出一句:“夫人。”

许如幻态度温和地颔首应了一声。她知王序不是狠心的人,尽管他曾有意加害她。再加上她放过他,如今再见难免会尴尬。

她淡淡笑道:“杜明庭不是对外宣称‘夫人’出国就医吗?他没把我接回去,我就不是什么夫人。”

杜明庭并未绝情向外宣告她的“死讯”,也未泄露半点关于她失踪的消息,这样的做法仿佛是在等待她随时归来。

“我今日只是一个想帮助情郎渡过难关的女子,特意来求王秘书成全。”无论神态或是姿态,她都将自己放得很低,低到足以让人清楚感受到她诚心诚意的请求,也点中了王序心中此刻所求。

骤然接触许如幻清亮的眼神,王序的心头不禁为之一颤,他差点脱口答应,但他猛然记起他与许如幻之间的往来,这让他心中的那根弦再次紧绷起来。

他眯起眼睛打量许如幻,道:“没有人会蠢到容许一个获悉自己秘密的女人活着。你怎么就认定我会帮你?”

许如幻一笑置之,答道:“就凭你现在知道他有多失控。”

她来到王序身边,熟练地从他腰间摸出他的手枪:“他本不是个急于求成的人,但这次失控到底是为什么,王秘书就没有从来没想过个中缘由吗?我不敢说那完全是因为我,但我的失踪一定触痛他的神经了。你也是知道的,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连石庆书那件事情都要设法缓一缓。若我一直在他身边,对他说上几句话,安抚他的情绪,你说,他现在的境况会不会不一样?”把手枪倒转交还给王序,她坦然地斜倚沙发,静观王序,“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眼下我手无寸铁,任凭王秘书处置。”

很显然,王序被她说服了,为她在城中心找了一间闹中取静的小公寓,里面的物什摆设也是她一向惯用的,喜欢的。

她含笑踱步参观公寓,指尖轻轻擦过触手可及的物品的表面,心里便有了判断:“劳王秘书费心了,这里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要把这些东西都买全,王秘书费了不少心思和力气吧。”

王序跟在许如幻身后答道:“还好,之前总座为夫人安置的物件便是我和何铭一起去采办的,所以心里有了印象。”

许如幻眸光一闪,嘴角轻扬,回头看了王序一眼。

只一眼便让王序脸色瞬间阴沉了。

杜明庭宠极了她,恨不得样样都为她亲手千挑百选。他公务繁忙,唯有交托下属,能安排为她置办物件的人定必是他信得过的人。可就是信得过的人却背着他做了那样的事。

“不用紧张。我知道你也是用心良苦,怕我耽误了他。”许如幻转回身子继续参观,“不然在丰县的时候,你也不会撒谎骗我,说他抛下我独自赴婚宴。”

王序紧张地看着许如幻,可许如幻始终背对他,逼得他不得不问:“你怎么知道?”

许如幻扭头瞄了王序一眼,知他怕她是直接向杜明庭求证的,也不为难他,开诚布公:“我厌恶烟味,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是尽量不抽烟。但是就算他不抽烟,在外应酬定然会沾上烟味。可是那晚他回来,他身上没有新鲜的烟味,我就知道你说谎了。”

王序恍然大悟,同时心念一转,心里多了个疑问,究竟许如幻和杜明庭之间有着多深的牵连。

许如幻绕到沙发前面坐下,仿似刚才是没有的事,也示意王序坐下:“今日起我便在这里住下,往后还要王秘书多多关照。有关他的行程,不知王秘书可愿意和以前一样告知我,免得我们撞见了?”

王序怔了怔,终于明白许如幻为何可以在楚亭中让许多人避忌她三分。无可否认她是有强大的靠山,和圆滑的手段,但更重要的是她有与虎谋皮的胆量,投其所好的同时设下重重圈套,诱敌深入,步步为营,最终一举拿下。

没有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所以他们都选择承认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挽救了自己的面子,成全了自己的风流,也造就了她的艳名。

而王序他不能也选择拜倒在她的美艳下,憋着一口气,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回道:“属下明白。”

许如幻对楚亭里军政商三界里的人物都太熟悉了,不外乎都是以权谋利,以利谋权,一个人的背后往往牵扯着至少三个家族的荣败。虽然当中关系错综复杂,旁人看不清,但只要集中攻破某一点,即使再强大的八方来袭也会出现了缺口,然后便是各个击破。

因王序的身份,加之现今的态势不许他频繁私下行动,每日傍晚许如幻会适时出现在王序的公寓,听他向她报告杜明庭第二天的行程,更重要的是告诉她眼下的情形。反正她有的是时间,而她既能掩人耳目回到楚亭,并且潜入王序的公寓,自然也有她的办法继续实行。

许如幻将泡好的茶端给王序,抱歉地笑道:“虽说是为了他,但我这般来去,着实打扰了你。”

王序听她这么说,思绪一下子翻涌迭起,不好意思地回道:“正如夫人所言,都是为了总座,也就计较不来了。”

许如幻点点头,又笑道:“这是郑夫人今年特意派人从集庆送我的雨花茶,王秘书品尝如何?”

王序忙道谢,恭敬地端起杯子品尝。

正喝着茶便听见有人来敲门。许如幻连忙端走自己的茶杯往里面藏,好让王序去应门。

来人是杜明庭的近身随从,奉命过来请王序去别院。

王序以为是要商议要事,也知许如幻在里屋听个清楚,稍作整理便出门。哪知到了别院才晓得杜明庭只是让他陪自己喝酒。

“总想找人说说话,可这屋子里没有可以陪我说话的人。”杜明庭甚少在杜家官邸过夜,这栋别院倒成了他日常起居的地方,他孤身一人,自是没人陪他了,“李立是可以陪我说上话的,但他整天在外面替我处理事情,也不好再累着他。至于何铭,我不想再为二太太的事情和他伤了情分。身边的其他人又年纪小了点,说不上话。思前想后,只好找你过来了。反正这里没有女眷,你留下来也不碍事。”说着替自己和王序各斟了一杯酒。

几年前,他们也是这样喝酒。更早的时候,是一群留学生借着酒劲高谈阔论,谈论着国家该如何革新,摆脱陈旧腐败的一套。不知是王序说的什么吸引了杜明庭,两人相识,后来杜明庭提出资助王序继续留学深造。

一眨眼,两人都过了而立之年。

一杯烈酒入口,滋味回转,可突然而至的桂花香生生地盖过洋酒的浓烈酒味,王序不禁一惊,脱口问道:“这是?”

杜明庭状似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王序,依旧优雅地伸直手指扶握装了洋酒的岩杯,道:“是院子里的桂花。我刚来的时候便命人种下了,没想到年内就开花了,还赶上了中秋节。”

“只可惜月圆人不圆,夫人不在。”闻着桂花香,杜明庭手中的酒杯依旧被稳当地握在手中。

杜明庭并不嗜酒。留学期间,每在聚会当中,相互寒暄之后,他都会选一清净地方,手里握着一杯酒,沉稳地听着其他人的高谈阔论。直到有人询问他的意见时,他才会开口。但即使是开口,也是一句起,两句止。

王序难得见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本是吃了一惊,更听着他字字句句都是关于许如幻,心里自然开始忐忑。

“夫人最喜欢桂花的香气,她若是闻见桂花香,不管手上做着什么,都一定会先停下来慢慢深吸几口。倒不是因为它的香气有多独特,而是因为桂花的香气通常是在不经意间弥漫在你的周围,但当你循着香气靠近时,香气反倒没了。”

说到这里,杜明庭不禁笑了笑:“我初次听她说这话只当是笑话,也笑她孩子气,但慢慢才发现原来确有其事。想来她是爱极这香气,不然不会连它的性子都这么清楚。”

“其实夫人的性子也像极了桂花的香气。她高兴的时候,不须你说,她能为你做的都一一为你打点妥当。可若不合她的心意,她的狠心能让男子惧怕啊。”

王序看着杜明庭嘴角的一抹宠溺的笑意,不由想起许如幻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能让他终身在杜明庭手下潦倒落魄,她能安抚杜明庭的情绪。

许如幻没有欺骗他,她当真有这样的能力。

再看看杜明庭对她的熟悉,没有三年五载的相处,哪有这般深刻的了解?

王序心里愈发不安,只怕这次自己是自招祸端了,只能装作一无所知:“李立已经命寻找的人不得懈怠,相信很快就会有夫人的消息了。”

对于这事,杜明庭倒也不为难下属:“她是有心要藏的,你们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她?归根到底是我留不住她。怨只怨我给不了她要的。”

王序眼见杜明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唯有好言相劝:“总座对夫人的好,已经比过许多女子得到的了。”

杜明庭却笑着摇摇头:“那是因为你没计算过她失去的。你也知她是白家的下一任东家,若非我,她将是世上为数不多,拥有庞大财富和绝对家族权力的女子。”

当白家的四少爷,也就是白老爷的长子无意烧了郑元帅赠予他的军需库时,他向白老爷提出以白家全部的财产换取白家的长子嫡孙的条件。他这么做的确是有意捉弄才故意刁难,但想不到白老爷舍不得数不胜数的钱财,更为了除去她,趁着白老太爷病危,竟将她献给了他。按白老爷的话就是,得到白家下任继承人也就表示得到白家所有的财产。

“四年,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我,便是如今,她也还是处处为我设想。而我,六年前负了她,六年后,依然负了她,连就起码的名分都给不了她。”所谓平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辞。若没有他,她将完完全全地拥有那个她挑选的男子,那个和张怀璧一样忠诚地守护她的男子,然后平安顺遂终此荣耀一生。

不知从何时开始,烈酒就一杯接着一杯被灌入愁肠,慢慢地,杜明庭似是醉了,心里的话也越说越多:“我曾想过放了她,遂了她的愿,让她过得开心。我用六年的时间,一天一点去忘记我们之间不过四年时间的回忆,每天过去,这些回忆,这些感觉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愈发清晰,愈发的刻骨铭心。所以我回来找她了。”可是他回来了,她却不要他了,因为他同时也是别人的丈夫,“就算她恨着我,就算她要伤我,我也绝不放手。放手的感觉实在太痛了,与其我一个人痛,倒不如我们一起痛。”

十年光阴,四年相携,六年相忆,此刻王序终于明白自己在许如幻面前闹了多大的笑话。日夜牵挂,求而不得,就是往后,也再无女子能在杜明庭心中独得如斯地位了。

三层的独栋洋楼,晚风轻而易举地扫过外面宽阔的阳台,携着桂花浓郁的香气扫荡整个西式饭厅,如幽灵般一再阻断酒精的气味。

杜明庭像被花香唤醒般,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王序,把王序看得一阵心慌。杜明庭说:“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选择资助你留学吗?不是你的才华有多出众,而是你的救国理想是改变旧有的权势分配,恰好我要铲除当时手握权势的其中一人。虽然我们的出发点不一样,但结果殊途而归。”

聚会中他不需要发表意见,他需要的是挑选合适为自己办事的人。

“若不是夫人,我也没有今日的作为。”

王序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想着,手中的酒杯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倾斜,猛然一惊,杯中澄亮的液体倾泻而下。

这边许如幻见王序走得匆忙,想着是杜明庭是有要事商议,今晚她是没法从王序那里得到消息的了,虽挂心,也早早便离开了。

半夜时分,晚风不但吹走日间的炙热,还将半开的窗户旁的轻纱吹得四处拍打。许如幻因身上的凉意,又被那拍打声吵着,起来掩上窗户。迷蒙中竟听见外面有动静。

拿起藏在枕下的手枪,拢衣轻声出去察看,扬起的窗纱挡住她的视线,也挡住她的去路。她停下脚步,静心留意周围的环境,耳边除了风声,隐隐传来脚步声,她慢慢地往后退,却被那被风吹合的房门挡住退路。

她赶紧伸手推开房门。这时风停了,原本被吹得飞扬的窗纱轻轻落下,眼前豁然开朗。她与一步之遥的人四目相对,视线再也移不开半分,心神都在了他身上。

杜明庭向她伸手,她踉跄地后退一步,欲转身逃开。杜明庭一步向前环抱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拿下她手中的手枪,将她横抱于胸前。

许如幻很自然地搂紧他,靠着他的胸膛,听见从他胸腔传来的声音:“我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