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离愁别恨
白家大门前挂着的两个白色竹篾灯各自伶仃地随着劲风翻倒。寒风夹着冷雨打在它遇到的所有东西上,透过黏腻湿气驱赶所有的温热,连火炉里的热气都被压得逐渐冷却。过来参加凭吊的宾客虽嘴上抱怨着阴冷的天气,却不敢冒犯死者半句,但还是忍不住烦躁地和身边的人嘀咕几句。
相比较外面的寒冷和冷清,灵堂里因为前来凭吊的人众,周围暖和了不少。
李立和王序也是紧裹呢绒大衣,手戴皮手套,冒着严寒前来凭吊。
一进灵堂,许如幻在一众孝子贤孙中甚是扎眼。只见她也是一身重孝,和家中男丁在外跪谢宾客,但她外披银色狐皮短裘,免不了让人觉得不合宜。况且她身边还有张怀璧时刻在身边照顾,更让人诸多议论。
张怀璧在白老太爷过世的第二天便刊登了与白家大小姐和平离婚的告示。而一向柔弱的白家大小姐在得知所有事情后,不知是羞愤,还是无望,平生第一次自己做主,随即忿然剃发出家。
其实白家上下也知这样不妥,白三爷也问过白老爷:“这不合规矩吧。”白老爷依旧端着白家长子的威严,看了一眼白二爷:“我们家的规矩早在她出生的时候都坏了。”这次白二爷是什么都没说,回看了一眼白老爷,出去帮女儿打点。
李立和王序在许如幻面前站定脚步,张怀璧忙帮扶着她站起来。李立他们看见许如幻那比身上重重孝服还要白上几分的脸色都吓了一跳,又见她面容瘦削,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异样的红丝,与往日艳丽照人的模样大相径庭,忍不住问道:“夫人身子可好?”
虽知避不了有此一问,可白家的人还是忐忑地看向这边。
许如幻并未回答,只是道:“这么冷的天,两位还特意过来,有心了。请到花厅喝杯热茶,也让我们聊表心意。”
王序谢过,又说:“总座近日忙于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过冬,难以抽身,特意命属下代为祭拜。望夫人节哀顺变。”
许如幻点头应下,心中并无怨言。尚不论杜明庭是否正处倥偬之际,就是所谓的“士妾有子,而为之缌,无子则已”的古训,计较下来她爷爷的丧事也与他无关。纵然没了姻亲的牵连,白家为商,与司令府之间也是身份悬殊,他大可不必纡尊降贵拜祭,也不用费时留意。他能让他的亲信代为拜祭,已给她莫大的面子了。
许如幻本就虚弱,之前还不眠不休地守在白老太爷身边,这下更是强撑着身子守孝。才片刻功夫,她便虚软地靠着张怀璧,颤颤巍巍地站着。李立他们见此也不再打扰,转身离开。
李立和王序低头避着寒风,也避着众人,低声说话:“幸好总座没来,不然又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可我看着如此也是情理之中。”王序又看看左右,说,“像夫人这般要承担起整个家业,身旁没个男子替她照应,她如何撑得过去?再看我们总座,纵然宠极了她又如何,眼看着现在就帮不上忙了。总不能叫总座放下手上的事情,到白家打点琐碎吧。”
“话虽如此。可与这么多男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你说总座和夫人两个以后该怎么办?”李立不禁叹道,“要是她和家里那位二太太那样,安安静静的就好了,总座少费心思,我们也少受折腾。”
王序听了反而笑了:“若是和家里那位二太太那般,怕也入不了我们总座的眼。别忘了,我们总座也是个风流端正的人物。”
李立一怔,然后对着王序一脸苦相地大吐苦水:“你是不知道,原先听说总座宠极一位新夫人,集庆那边的老夫人什么都没说。最近得知我们这位夫人就是当年和总座有婚约的那位,老夫人每个星期都拍电报,有时等不及了还来电话,非要我当时就回答。”
“都问些什么?”
“还能问什么,还不是问总座可有因为夫人的缘故再做出些不合适的决定。”
王序叹道:“也难怪老夫人会紧张。老爷为了避嫌都赋闲在家好几年了。照这样看,如果总座有什么差错,是要连累其他几位少爷了。”
李立又说:“如今总座和夫人分开也好,最起码总座不会受夫人的影响。”
王序听了但笑不语,拍拍李立的肩膀,继续前行。
入了冬,白老太爷的丧事终于办妥,许如幻也旋即卧病在床。
白二爷和白七少守在屋厅,看着年老的大夫给许如幻号脉,见老人家眉头轻蹙,不免跟着紧张起来。
良久,大夫起身出来,白二爷赶紧上前低声问道:“怎样?”
大夫看了看半卧在床的许如幻,想了想才说:“本是邪风入体,加之急火攻心,当年小月也耗损了血气,是阴虚血亏。”
白二爷一愣,看了看许如幻,忙问道:“那怎么办?”
“先驱邪祛风,再扶正固本,慢慢调理。”大夫到底是经验老道,朝白二爷使了个眼色,让他勿操之过急,“静养一段时间就可痊愈。切记是静养。”
白二爷送大夫出去,留下白七少照顾许如幻。白七少不知该怎么照看病人,只能依样画葫芦替许如幻掖了掖肩膀处的被子。
许如幻疲惫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七弟虽为她庶母所出,却是白家里除了爷爷,和她最亲的人了。她虚弱地开口:“父亲留你下来,是想问我有什么打算吧。”
白老太爷临终时,用着最后一口气,当众宣布她是白家的东家。长房多少筹谋,多少算计,都敌不过她爷爷的一句话,她还是成为了白家的新东家,白家从此女子当家,
她爷爷一去世,她就把白五少的名字逐出族谱。白老爷也在她的要求下在楚亭的大小报纸刊登启事,明言大房不再参与白家内外事务,自此只能偏居一隅。
剩下的就是二房和三房了。白三爷为白老太爷的续弦夫人所出,从来自知才能、地位都不及二房,此刻同样是安分守己。
她继任的告示一登报,自此白家的重担自然而然是落到她身上。
白七少替她掖好被子,安慰道:“父亲只是怕下人照顾不周,让我在旁边看着。”
许如幻不去细究,点点头,侧过身子往里面躺。白七少原是想陪她说说话的,见她这样,也不打扰她,轻轻关好门离开。
周围都是静悄悄,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不但身子,就连心也难受起来。
她病着这么多天,病得难受,可他都没来看过她。不但没来看过她,甚至没遣人过来问候。她的心很痛,痛得不知该如何发泄,只能独自在宽敞的架子床上辗转。她很想他,想他在她病中给予的怀抱,想他在她病中的低语,想他在她病中的陪伴。可是,一切只剩下想,慢慢变成痴心妄想。
她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既然想他,即使带着抱病的身子也去见他,向他问个究竟。
她直接到军部去找他,看见的是他领着那个据说与她相像的二太太外出,脸上是惬意的笑容,伸手为身侧的娇小人儿整理围领,顺便不忘逗弄一番。
虽然她最近深居简出,可她还是知道他时常到俱乐部去,身边总有各式各样的年轻女伴。她不吃醋。在外应酬总要逢场作戏,而且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只有当事人知道。
但现在,她远远看着,只觉疲累,靠着白七少的肩头,竟是喘不过气。她为他特意擦了粉,抹了口红,想让他看见极好的自己,却不想见到的是这般画面。
怪谁呢?谁也不怪,只怪她心胸狭窄。
白七少帮她扫背,劝道:“莫气,莫气。”她何气之有?又不是不知他一直坐享齐人之福,那人是他的二太太,他如此待她又有何不妥?
是啊,正因为那女子是他的二太太,知道他不需要逢场作戏,她才会气。
没有逢场作戏,那便是真情实意了吧。
那他对她呢?
那个男子,那个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的男子,曾为了她,如去乱麻般斩尽闺中女子的情丝,却不着一词,只为表示他的诚意,望能因此得她凝眸一视。
现在她久久也移不开放在他身上的视线,却在失去他的真心以后。
眼泪潸然而下,终是忍不住的伤心。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
纵然留住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委曲求全,若然再有怨,再有恼,只是为自己徒增不堪而已。
泪水又是沾湿枕巾,凉了一片,她只觉累,不管不顾,任它印上痕迹。
她就这样混混沌沌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朦胧间感觉有只娇小柔嫩的手掌覆上她的前额,软绵绵,甚是舒服。她知那不是母亲的触抚,试问家中也无年轻女眷敢与她亲近,当下便有了疑惑,也有了猜想,问道:“是静志吗?”
额上的手一顿,入耳是郑夫人温柔的嗓音:“吵醒你了?”
许如幻转头看她,沉寂多日的眼神难得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她摇摇头,艰难地想扯出笑意。
郑夫人见她这般模样自是难受,到底是强忍着眼泪,扶她坐正。
许如幻还是只能挨着靠垫坐着,却是有了些许精神:“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这里百日未过,你怎么就上门了?”
郑夫人牵起她的手,笑着反问:“那你呢?那年我父亲过世,你还不日夜陪着我?现在想来,你那时回到家里怕是没少挨骂吧。”
许如幻也跟着轻笑:“都是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
郑夫人笑道:“你是施恩不望报。当年若不是你求老太爷暗中帮忙,即便我们是长房,孤儿寡母也免不了要被扫地出门。就为这个我也该过来给老太爷上一炷香。要知道,这恩情我们姐弟几人这一辈子都没法还得了。”
许如幻笑道:“还不了,便欠着呗。”话语尚在嘴边,心头突然一阵抽痛,心底是涌起一阵不能明言的失落。
“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我不在乎你出国那些年发生什么,我也愿意继续等你,家里也同意我继续等。可我们不知道杜司令他是这般看重你,还派了亲信过来……”那时门外站着张家的家长,张怀璧面露难色,嘴角微动,有些局促,有些慌张,终是把话说出口,“长贫难顾,白家如今这般,便是你也怕无力回天……丧礼上的种种,只当是你,是杜司令,成全我的痴心妄想吧。我们出去以后也是这么说,绝不会给你,尤其不会给杜司令添麻烦的。”
屋内炉火甚旺,她强撑着身子坐在垫着软垫的拗栏椅上竟然觉着热,连背脊也似乎渗出汗来,就好像身在闷热的夏天。
她记得那年夏天,她因为天气,背上渗出了汗珠,也这样坐着与爷爷说话。她告诉爷爷,她属意张怀璧为她的夫婿。爷爷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几日后告诉她,张怀璧绝非她的良配。
爷爷为她必然是着实打探一番,更不容有错。错的是她以为能将张怀璧的懦弱操控。
不管张怀璧是迫于压力,还是有意推脱,他终归是怕了,怕家族的失望,怕杜明庭的权势,怕接踵而来的流言蜚语。张怀璧害怕一切东西,唯独不怕伤了她的心。
她不在乎张怀璧会否娶她为妻,只是他的话犹如一个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到他的脸上,让她心灰意冷。那个原本等了她十多年,说要等她一辈子的男子都离她而去,她还能奢望有哪个男子能将真心独予她一人?
郑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拿起丝帕印去眼角的泪珠。许如幻一直都是她们一群人中最聪颖,最淡定的一个,也是最决断的一个。与其守缺,她宁可抱憾,哪怕这样伤到她自己。
郑夫人心底不由有些不安,摇了摇许如幻的手臂,说:“万难皆会过去,你莫要做傻事。”
许如幻回过神,淡淡回道:“我哪有做傻事了?”
郑夫人用力去抓她的手臂,痛心地想摇醒她:“你如今不就做着傻事吗?”
许如幻垂下双眸,心中悲恸。试问她还有什么可以留恋?杜明庭早已不要她了,却生生囚着她,不予她自由。她带着仅余老弱妇孺的白家,失了杜明庭的宠爱,又有谁能帮衬?这些年的汲汲营营,便只落得个南柯一梦。
郑夫人往她身边坐,替她擦着眼泪,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许如幻浑身一震,看着郑夫人又是惊,又是喜,张张嘴,却又是落下眼泪,不过是欢喜的眼泪。她低斥:“有了身孕还山长水远地跑回来,竟还跑到这里来,要有个什么,叫我以后怎么见你?又怎么向大帅他交代?”
郑夫人低头别过脸,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我的孩子与他何关?”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忍下泪水,她才能继续说下去,“他可说了,他不要这个孩子。”
许如幻甚是吃惊,还是劝道:“许是他怕这孩子往后拖累了你。毕竟他也这般年纪了,又是戎马一生,满身病痛,顾虑无法看着孩子长大成人,有这样的决定也是情理之中。”
郑夫人摇头,张口试了好几次,还是泣不成声:“若他是这样为我考虑,我倒也理解。可他告诉我,他不爱我,也不爱伯儒,不爱他家中任何一个妻妾,他只爱那个和你心上人长得相似,与他情深缘浅的男子。”郑夫人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最后近乎吼叫。
许如幻骇得睁大双眼,唯恐自己听错了言语,会错了意思。
“我不过是他在集庆的幌子,乡下里的妾室是他在家中的幌子,而伯儒是他对祖上的交代。他在人前怜我爱我,只是为了掩盖他在背后与男子的纠葛。正因如此,他不要再多一个孩子添增他的烦扰。”郑夫人闭上眼睛,任泪水奔流。
许如幻被吓得两眼发直,脑海里只记得郑夫人说得那句“那个和你心上人长得相似,与他情深缘浅的男子”。
原来郑元帅特别在意杜明庭是因为这个原因。情深缘浅,便将杜明庭当成了心上人,只要杜明庭想要,就算是军需库,白家的家产,永军总司令的位置,就算不合情理,郑元帅也会让杜明庭达成所愿。
而看杜明庭对郑元帅一直以来的态度,她似乎该庆幸杜明庭对此毫不知情。
郑夫人心里苦,无处诉说,如今对着许如幻再无顾忌了:“我感谢他当年娶了我,可我现在也恨他,恨他要对我的孩子下毒手。所以我宁可赌一把也不让他残害我的孩子。若孩子是在途中没的,我也就认命,安心地做他的郑夫人。可若这孩子安好,我便躲着他,等到月份大了,他也不敢再让我拿下孩子。”
许如幻只觉心里堵得慌,紧紧地握着郑夫人的双手,良久才挤出一句话:“你这不为难自己吗?你以后要怎么与他见面啊?”
郑夫人早已珠泪涟涟:“最好永不相见。”
许如幻知郑夫人在说气话,想劝说,却被她打住:“你莫再劝我。我也快是有年纪的人了,这孩子怕是我唯一的孩子了。往后不管如何,起码我还有这孩子。你就再容我这一回,再帮我这一回吧。”
许如幻为难地道:“这事情我怎么帮你?他再如何可恨,你与他仍是夫妻,这件事是家事,哪容得我插手啊?”
郑夫人道:“这件事他一定会找你当说客的。连继,我只求你不要答应他,也不要来劝我。不管未来是苦是难,我都愿意一个人承受。行吗?”
许如幻别过脸,心头不胜唏嘘,也是止不住的泪水。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答道:“我依你便是了。”
岁月悠悠,什么事都说不准。有个孩子,心中起码还有个依托,就如同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