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吹云动
就在门口,当着李立的面,杜明庭用力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她温驯地接受一切,目送他离开。
回到内室,许如幻分别打开首饰盒和衣橱,琢磨该如何继续为自己锦上添花。至天色微亮,剪春敲门进去,她依旧挑选着发饰,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剪春答道:“石团长派人传话,送亲的队伍依时启程,问夫人是否过去。”
“你们司令知道了?”许如幻见剪春点头应是,悠哉地将挑选好颜色的胭脂、唇膏,还有相配的首饰一一摆放在梳妆台上,吩咐剪春,“来给我梳头吧。”
大门外是杜明庭替她安排好的随行的侍从。许如幻的衣饰华贵艳丽,就算目不斜视,也难以躲避直接撞进视线的色彩和折射的光线。
许如幻在何铭面前停下,大大方方地眼神示意他过来为她带路。她松开剪春的手,改挽上何铭微曲的手臂,道:“现今的境况能有侍卫长在我身边直接协调人员,今日出行我着实放心多了。”
何铭感觉到许如幻一直在看他,但他一直回避接触许如幻的眼睛,应该是说害怕接触许如幻的眼睛。
因为哪怕她需要抬头看着他,那姿态依旧是居高临下的,上下打量,一语中的:“你不是能说话的人。”
由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都害怕看她的眼睛,害怕那种在他身上一顿,然后略过的眼神。就像寒冬中坐在冷却的火盆前,突然的一点火星给与了希望,却瞬间熄灭。接下来的寒冷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但每次站在许如幻面前,他又禁不住去看她,总期望她看他的眼神会有不一样。
这一次,何铭终于得偿所愿了,却又得不偿失。他看见许如幻看他的眼神别有深意,但那深意依旧不是因为他。
他逃避似的赶紧低头。
许如幻料到他会这样,边随他走下楼梯边说话,像是在闲话家常:“你从楚亭回来之后,我都没能和你说上话。下次你去看二太太时,记得替我向二太太问好。”看着何铭突然沉下的脸,她扬脸朝他绽放微笑,却是压低声音说,“盯紧石庆书,多立功好让你妹妹依仗。”
何铭疑惑地抬头,紧接着清楚地看到许仙的唇型:“让我走。”
但何铭不信。
她是那么高傲的女子,可以什么事都不在乎,又可以什么事都非得到不可。她永远带着疏离的眼神去看身边的人,唯独面对杜明庭,她才会用仰望的姿态去看面前的人,眼里总带着如水般的柔情。
那样的眼神,他到现在还能清楚地看见。
既然还有爱恋,杜明庭又宠极了她,而且杜明庭的身份更胜往日,正好为她所用,说什么他也不相信许如幻舍得离开。怕只怕许如幻是有心试探。
何铭转过头不再看许如幻,只是扶许如幻坐上车,然后安排侍卫随行。
许如幻透过车窗,望了一眼一直有意无意躲避她的何铭,也转头望向别处。
到了石宅,许如幻让剪春陪她入素琴的房间,交待素琴往后在石家该留意的事情,又叮嘱了旁人几句,见时间差不多,便起身说要去跟石庆书说几句话。
许如幻不让剪春跟着:“你就留在这里歇息吧。我有需要便叫人过来唤你。”
石庆书的书房自是不好随意进去,但剪春还是坚持跟着到了书房前,看着许如幻进去,然后留在外面,一直守在门外。哪知许如幻进去说话都忘了时间了,直到送亲的队伍将要起行也没见她从房间里出来。剪春只得过去敲门,可敲了好一会也不见有人应门,不得已推开门,里面竟空无一人。
剪春想请宅子里的佣人帮忙寻找,但外头忙得不可开交,没人有空去理会她。剪春冲到大门,眼见行伍已经启程了,便赶紧艰难地挤过人群,穿过原地等候的队伍,来到何铭身边。
何铭一下子愣住了,料不到自己猜错了许如幻。她爱着杜明庭,竟也能狠心离开杜明庭。
她特意要他盯紧石庆书,也提到了二太太,是为他想好了解释的理由和求情的情面,更是要他给她足够离开的时间。
何铭对剪春说:“这事先看看再说。若只是你慌张猜测,我们贸然的举动冲撞了喜事,不仅——夫人,就是总座也会怪罪的。我让人陪你回去告明总座吧。”又吩咐手下,“其他人继续在宅子四周巡视警备。”
许如幻早就经书房的密道回到素琴的房间,换过喜娘的衣服,陪着素琴上车了。至傍晚在旅馆留宿,她洗脸更衣,洗去一整日的尘土和疲惫。
大红的吉庆裙褂折叠整齐的放在桌子上,乍眼一看,像极了新娘身上的嫁衣。
小时候看着母亲那件红缎镶金的嫁衣,便总想着什么时候能穿上自己的嫁衣。
那年,杜明庭让人替她准备嫁衣,白色的婚纱,蕾丝头纱,裙摆拖地。本来是在婚礼上穿给他看的,可后来婚礼没了,婚纱也不知道去哪了。
到现在,夜深人静时,她不时会看见母亲在幽幽的的灯光下温柔地抚摸那件颜色鲜艳的老旧嫁衣,目光和柔和的灯光融为一片。纵使最终是一段失败的婚姻,但也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期盼与回忆吧。
可她,怕是再无机会穿上嫁衣,再无机会穿起嫁衣给他看了。
正想得入神,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门外也响起素琴的贴身丫鬟的声音。打开门,见素琴由丫鬟扶着,有些胆怯地对着她笑,她忙让开,把素琴迎进来。
视线随素琴的身子进了房间,回过头,却见昏暗的走廊上站着一排身着绿色军装的士兵,而王序正笑得诡异地看着她。
素琴怯生生地开口想解释:“表小姐……”
许如幻轻轻地摆摆手:“知道了。”往外撇手,示意素琴她们离开。
许如幻退回客厅,在圆桌旁边坐下,看着素琴慌张地离开,看着王序关上门走近她,见他毕恭毕敬地对她说:“属下见过夫人。”
许如幻眼神涣散地扯唇一笑:“不愧是他的人,真快。”
“事关夫人,司令尤为紧张,属下只是依命行事。”末了,王序还要补上一句,“望夫人见谅。”
“我的想法,你们根本不用考虑,只要他满意就行了。不是吗?”忽然想起了何铭,她又问,“何铭怎样了?”
王序答:“总座记下了。”
许如幻没有再问,安静地坐着,为自己斟茶,也为王序斟了一杯,示意他坐下休息。
王序见她这样反而好奇了:“夫人现在不会是在寻思怎么离开吧?”
这样的境况,许如幻知自己是逃不掉的,她只是冷笑:“难为你了,将满腹经纶用在我这样一个女子身上。不过,你们司令宠我至极,军中元老早已诸多避忌,有的还恨不能将我除而心安。作为谋臣,在这般境况你不但不劝阻,还容他为了个女人胡闹,你就不怕他顾此失彼?”
王序不以为意,也笑道:“属下当然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但想到总座对夫人难得的情深,属下认为这个更该尽力维护。相信以夫人对总座的挂牵,夫人也会成全属下的。”
许如幻疑惑地看着王序,以他的性情,方才那番话断不会只是字面的意思:“你什么意思?”
王序用欣赏眼神望着许如幻,笑道:“总座在乎夫人,以夫人的喜恶为自己的喜恶,甚至把这些感受放到了军国大事之中。这样一位情深的男子,若然得知自己心爱的女子惨遭不幸,你说,他会怎样对待那个主谋?”
许如幻也笑了:“王秘书,我该怎么说你呢?我怎感觉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非要利用我得到点什么才满足。兴许利用我的确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但是你别忘了,我再如何得宠,也只是司令府里的内眷,论不上军国大事。再加上我和石庆书还是亲戚,就算出了事,说只是家事也不为过。但杜明庭为了我公然处置一名将领,别说军中一干将领会有异议,就连我都觉得不妥。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
“会不会,只有做了才知道。何况很多时候,我们要的只是个借口。”王序似乎是早有准备,笑道,“据属下所知,石庆书之所以来到这偏远荒凉之地,形同外放,还是夫人所为,为此他在人前是毫不掩饰对夫人的怨念。此时此刻,走投无路的他要是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也是自然不过的。残害无辜,再加上林林总总的罪名,已让我们师出有名了。虽然我们手上已经有了石庆书叛变的证据,但若按往常的程序,过程太漫长了。”说完,王序别有深意地看着许如幻。
“说了那么多,原来你就只是为了给石庆书嫁祸一个‘斩立决’的罪名。”许如幻带着玩味看着王序,“你是不知你们司令的性子吗?要他知道了,你小命不保。”
王序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只要夫人不说,我可以保证,总座是永远不会知道。夫人,对不住了。”
许如幻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序,慢慢开始紧张,差点发不出声:“你是要我死?”
很显然她猜对了王序的心思。只见王序眸光一亮,同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惋惜:“属下本也想过送夫人离开,不过属下不知总座对您用情到底有多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会让总座对你就还有期望,也会让总座对石庆书手下留情。只有让他亲眼看见你的尸首,他才会下定决心。何况铁证如山,也容不得石庆书抵赖。”
“可石庆书的如夫人是看着你们进来的。”
“可他的如夫人从来不理军务,认不得我。刚才我说是石庆书石团长派来的,她也不疑心。难不成她以后还会一一找寻,从中指认?”
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许如幻只觉得身子无力,勉强依靠着桌子,嘴角不自觉扯出一丝苦笑。
多年算计,楚亭里多的是想她死的人。在做好所有部署之前,她曾想过自己有日会遭到“意外”,只是没想到这次“意外”不是因为别人的嫉恨,而是为了成全一个不知会否开始的计划。
也罢,反正这一切为的都是他,而她也真的可以离开他了。结局虽不尽人意,倒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只有自己最清楚个中滋味:“事成了,告诉我一声。”
王序见她这样,不再说话,安静地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天一亮,王序便领着她离开旅馆。她重新换上那日离开丰县的服饰,既是栽赃嫁祸,一切便要布置得合情合理,就连装束也不例外。
至于之后杜明庭会否冲冠一怒为红颜,她是看不到了。
许如幻回首对王序说:“求王秘书一件事情。”
王序见这是她的遗言,自是许她完整交代:“请说。”
“请他放我母亲自由,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她没忘记母亲在杜明庭手上,有她在,旁人碍于她自是不敢亏待母亲;怕的是她走了,杜明庭贵人多忘事,母亲便如旧宅中年后逐渐褪色的挥春,日渐残破,再无人理会。
王序应道:“好。”
“还有一件事。”见王序没有不耐烦,她才继续说,“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是你策划的。”
杜明庭素来看不得栽赃嫁祸那些龌龊手段,他要是知道了,就算念在旧情留下王序,也一定会疏远王序。但王序是杜明庭的得力助手,如果因为她而让杜明庭失去一只臂膀,那就太不值得了。
见王序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许如幻轻声笑了笑,径自转身,一个深呼吸,然后慢慢往山林深处走去。
她不知身后枪声何时会响起,只求那一切能在她不经意间结束。山路让穿着高跟鞋的她走路不稳,她笑着对地上喃喃说到,怎么那么坏要绊倒她。她很努力地让自己回想过往的一切,哪怕是痛苦也好,最起码能让她暂时忘了周遭。
枪声响起,一股寒意自她的尾骨沿着脊椎冲上后脑,然后蔓延全身。难怪过世的人会变冰冷,原来死亡就是冰冷。
她虚软地要坐在地上,然后听见身后继续传来密集的枪声。
突然身子被人托起,紧接着随那人闪到一棵大树后。惊魂甫定,她抬头看着那人,惊讶地叫到:“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