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晴雨空落
杜明庭夜里回来听剪春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两鬓顿时一阵抽痛。
进去卧室,见许如幻已经安稳睡下,想她白天时心里是不好受,现在是好不容易睡着了。于是轻手轻脚换过睡衣,动作轻柔地在她身畔躺下。
刚躺下,她就往他身上靠。
他心里一惊,以为弄醒她了,忙停下动作,一动不动。
就着窗外的月光,他只见她的睫毛密密的,轻柔而安静地覆在她脸上,似舞会上淑女手上精致而昂贵的黑色花边扇子。月光下肌肤泛着莹白的光华,光洁无瑕。
他情不自禁俯身在她凝脂般的侧脸印下一吻,也惊醒只在混沌中的美人。他握着她的手,温暖的掌心熨帖着她的掌心,安抚道:“对不起,吵醒你了。”
许如幻不欢喜地应了一声,翻个身,伸手去揽悬宕在自己身上的杜明庭,然后闻到他身上混着他的气息的熟悉烟草味。淡淡的烟草味,不是新鲜沾染上的味道,倒像是从他的肌理中散发的,便问到:“今天怎么了?不是有事商议吗,怎么一根烟都没抽?”
杜明庭侧过身,密密实实地搂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还不是你不喜欢我身上的烟味,所以忍下了。也想着趁着那股难受劲能不能想出点什么。”
许如幻若有若无地应了一下,缩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静静地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它们此起彼伏,最终融汇在一块,把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都覆盖,连无处不在的聒噪的虫鸣都被这充满节奏的声音冲散了。
听着听着,直到她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她听见杜明庭说:“我们那日并非误入包围,而是石庆书在背后偷袭。”
许如幻猛然清醒,抬头看着杜明庭,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微微别过脸,不敢去看她,却不得不说:“他可能不能留了。”
翌日早晨,她和往常一样送走杜明庭,王序也和往常一样向她例行报告。她还是没回应,只是在看到王序递给她的电报后喜上眉梢,抬头笑对王序:“我现在要去见我表哥,麻烦王秘书下去替我安排外出事宜。”
电报随手交给剪春,不怕别人看去。
王序没有去探究。电报的内容他早已在收发室看过了,写的是石家少奶奶答复同意这边的姨太太过门。妇人之事,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情。
石庆书知道这事是高兴得拍案而起,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许如幻伸手按了按他的手腕,示意他坐下:“你高兴是可以,可也要顾及小嫂的身子。昨日一悲,今日又一喜一惊,容易伤身。”
石庆书觉得有理,便命下人送素琴回房休息。许如幻见素琴走远了,屏退下人,等安静了才说:“接下来的计划,你可还记得?”
石庆书一副不高兴许如幻信不过他的样子,说:“表哥这不是等着你吗?就是怕你的心思有个变化,我一直没跟那边约好日期,不然我的东西早往那边去了。现在好了,加上你这东风,都聚齐。”
许如幻静静看着石庆书眉飞色舞的样子,刻意抿唇轻笑:“那我便依表哥所言,待小嫂回楚亭时,想办法混入送亲的队伍里。然后再随表哥您的人和物到西南去。”
石庆书道:“也只是计划。毕竟那么多的东西,要说都是素琴的嫁妆,别说旁人起疑,就是对家里,你表嫂她也不好交代。”
许如幻知石庆书的难处,道:“难得你还顾虑表嫂的感受。表嫂那,我替你说吧。剩下的我让人到外面替表哥宣扬,便道是小嫂娘家不想小嫂进门后受委屈。”
有许如幻出手,一切就容易多了:“那样是最好不过了。”能在洋场的风浪里生存的女子,自然懂得怎么怎么掀起恰到好处的风浪。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放松了,石庆书居然有闲情和许如幻开起玩笑:“那个人宠极了你,会否与你说些的东西?可否说来给表哥听听?”
怕许如幻不肯,石庆书大方地释出诚意:“表妹,表哥也实话跟你说了。前几日姓杜那小子的人眼看就摸到山对面的据点了,幸亏你表哥的人就在附近,立马给了他们一枪,将近一个月的辛苦就这么,没了。”
就这么,没了。许如幻脸上的笑容未变,脸色却骤变。
她清楚杜明庭为了这事有多心痛。他精心栽培的干将不但死了伤了,而且随后跟踪的小队也被发现了。
虽说瑞军的守军似乎察觉同时前进的两队人,但没有石庆书的反叛,瑞军要全身而退已是困难,更别说围堵了。
因为那一枪,功亏一篑。
也因为这件事,杜明庭的部署差点因内部意见不同而搁置。幸好杜明庭从来说一不二,下属摄于他的威严只能领命。
许如幻嘴角吟着冷笑,反问:“那妹妹可是又欠下表哥的人情了?”
石庆书豪爽地摆摆手:“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表妹以后要多替表哥说说好话。不过表妹你的眼光真准。姓杜那小子呀就是个绣花枕头,不堪一击,难怪你不愿意跟着他。往后是有那小子忙的了。我告诉你,我已经帮你跟那边说好了,你过去以后就是享福的了,我呀也跟着沾你的光,就是那个人的亲将……”
许如幻安静地听着,嘴角依旧吟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直勾勾地看着石庆书自顾自地说得眉飞色舞。
因石庆书等不及,送亲的事宜三五天便安排好,等着在择好的吉日启程。
怎知天公不作美,出发前一天的午后开始落下倾盆大雨,看样子是要下足一天了。山路难行,行伍中又有一个孕妇,是否依计而行便成了个问题。
许如幻搁下茶杯,用手绢印去嘴角的茶水,才对石庆书说:“这样的天色最能掩人耳目了,我们也就少了几分紧张。至于小嫂的身子,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你更在乎哪一样。”
石庆书瞪了许如幻一眼,恼她也没给出个明白的主意。反而是石庆书的副官在旁边回话:“属下问过相士,虽说这日子选得仓促,可对于姨太太来说是年内难得的吉日,甚至福荫子嗣。另外坊间有个说法,若出嫁之日的天气与出生时的截然相反,也是一件好事,属下问过,姨太太出生时正好天气晴好。”
许如幻转向副官莞尔一笑:“还有这样一个说法?”又回首望向石庆书,“既然如此,你就好好想清楚了。你一直不肯给个准信,不就是想由我们说出口,往后出了什么事你也能找个人背黑锅吗?现在就我们三个人,以后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所有得失最终都是你的,我们不过是挨了几句骂罢了。”
雨势愈发的大,许如幻也懒得多做停留,伸手让副官扶她站起来,抚平衣料上的褶子,慢悠悠地说:“想好了,派人传个话。可别半夜来,好像有多等不及似的。”
石庆书见许如幻要走,忙站起来拦下:“表妹,我的意思是,既然那个人对你有意思,不如你先过去,帮我稳住他。天一晴,我立马派人过去,决不食言。”
许如幻忍俊不禁,转过身挑眉对石庆书说:“我替你稳住那边了,可这边的司令夫人不见了,你拿什么还人家?”
不屑地朝石庆书翻了个白眼,许如幻挽着副官的臂弯走了出来。
经过回廊,望着天井中漏出来的褚红天空,隔着昏暗中灰黑的屋檐,如倾塌的山坡,泥石流翻滚而下,顷刻之间便将这最后的一点空间都掩埋,驱赶尽她身边最后的空气。她眼前一阵迷糊,闪躲着后退了一步。
手掌向后勾动了副官的手臂,副官忙停下躬身问道:“表小姐有什么吩咐?”
许如幻回过神,又抬头望了一眼天井,雨线争先恐后从空中掉落,落在地面,就算庭院四侧都有排水沟,也越积愈多。愈积愈多,浑浊了水面,最终漫上台阶,变成一只恐怖的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困入水中。
这个地方,她一定要离开。
许如幻眼神冷森地看着副官,冷声道:“一会进去告诉石庆书,这几日杜明庭会送我回楚亭。”
副官忙应道:“是。”
一路颠簸回到住处,许如幻推开车门看到的竟是李立,硕大的油伞稳稳地将她完全覆盖,隔绝不断由天空砸向地面的雨滴。
她伸手搭上李立的手腕,踩上台阶,问道:“你们司令今晚不回来吗?”以往杜明庭彻夜不归也是遣李立过来传话,顺便让李立替他出面打点各种琐碎。
李立答道:“总座已在府中。”该是看出她的疑问,李立主动回答,“总座见今晚雨势颇大,营房不好休息,让属下等人都进屋休息。而且今天有好消息。”说到最后一句时,李立在许如幻面前露出有些放肆的笑容。
许如幻知李立不便多说,只是淡淡笑道:“恭喜了。”
只是推开房门,她看见的是满屋烟雾缭绕,冷清得很,敲了敲门,对杜明庭笑道:“不是有好消息吗,怎么还这般愁云惨雾的?”
杜明庭见她回来了,忙掐熄手中的香烟,起身打开窗户,愁闷地站在卧室中间。
待房里的烟味消散得七七八八了,他再去拉她进来:“你知道了。”
他回到沙发坐下,另一只手揽过她的纤腰,头靠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没再说话。
许如幻坐在扶手上,安静地抱着他,让他更贴近自己,轻扫他的后背,让他好好放松。
良久杜明庭才说:“是喜事,两地交界的全部地形线路已经掌握在我手里了,可接下来的动作,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说。”
许如幻依旧抱着他,平静得似在听与己无关的事情:“那就先不说这事。你就先回答我,若果这次失利了,往后你在岭南,在永军,会怎样?”
杜明庭喟然一笑,宽慰许如幻:“会丢些脸面。之后我会让那些人把这些脸面都还回来。”
“那是一定。”她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但见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她便知那日王序并未骗她,于是主动开口,“你刚才想说的事是关于石庆书吗?要关于他,我的回答是,那也无可奈何。”
杜明庭惊愕地抬头,好不容易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忙说道:“我压下来了。”
她低头对杜明庭浅浅一笑,道:“他是个隐患。他敢做到这一步,就说明他不能留了。想必西南那边也不会用他,拉拢他,只是为了情报。事已至此,断不能让他离开岭南。”
“你以后会很难做人的。”
“我知你是在念及亲戚情分,若他不是我表哥你还会有所顾忌吗?”她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在安慰他,“在我父母离婚的同时,石家登报声明与我母亲脱离一切关系。既然如此,我和石庆书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没有了私交,一切就秉公办理吧。”
她屈膝跪坐在他座前,脑袋伏在他的膝上,脸颊摩挲着他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你曾对我说过,我是你的女人,我唯一在乎的只能是你。那么,其他男人的生死又于我何干?”
这样诚然最好,只是……“母亲那里……”他说不下去,俯下身搂紧她,“你还有我。”
许如幻隐隐一笑,没有告诉他,母亲是不会怨她的。
他自己误会了也好,她本就要他以为他愧对了她,也愧对了她母亲。这样,即便她的逃走让他颜面无光,惹他生气,他也不会迁怒于母亲。
“对不起,我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杜明庭摇头,抓紧她温软的柔荑紧贴自己的前额。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一直在颤抖。
在心中有所安排之后,他多怕她伤心,多怕她恨他,多怕她因此再次忽视他。如今得知她的态度,他更怕,怕她是强颜欢笑,怕她为他承受孽债,怕她其实是看淡了一切,才会如此理性。
他靠在她肩上,她身上散发的独有桂花香如烟雾包裹他,给予他温暖和安宁。他用力抱紧她,穷尽此生都不愿放手。
半夜之时,李立不得不过来请杜明庭往议事厅商议要事。杜明庭趁着许如幻为他更衣的空当说:“若那个姨太太不是今早启程,你要告诉我,我看能不能缓一缓。”
许如幻边忙着手上的活,边答道:“我觉得不必了。就算他不在了,舅父也不会让他的孙子流落在外。况且表嫂早已诞下麟儿,这些年又是她在操持家事,多一个庶子不见得会影响她什么。就算有不放心,往后也有的是机会。反而是小嫂,进门后才传来那样的消息,容易引人诟病。倒不如发发善心,别让这件事成了石庆书的遗愿。”
扣上腰带,她对他微微一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知道,这样的形势,别说缓一缓了,没有先斩后奏已是着实难得了。
她此时不方便出去,只能送他至房门,在他耳边轻轻地嘱咐:“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