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愁春未醒

已是日上三竿,杜明庭还偎在她颈间,透过淡黄色窗帘,倾泻而下的阳光在他的脸庞上跳跃。许如幻用指尖轻轻描绘他的轮廓,一点一点,无一遗留,直至对上一双睡眼惺忪却黝黑透澈的眼眸,她低头柔柔地印上他温软的唇瓣,软声道:“该起来了。”

杜明庭吟着笑,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给予,在她颈间摩挲,道:“我不想起,我就想赖着你。”

许如幻笑着躲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别人也就罢了,你身边的红颜祸水这个罪名我可不想要。”

杜明庭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将她覆于身下,道:“只有你这红颜,才能祸害于我。”

许如幻嘴角上扬,那笑容半是含羞,半是娇嗔,低垂的眼睑尽掩眸中春色,看得他不禁醉了,怎么看都嫌不够,禁不住低头去啃咬她细腻的肌肤。

不知是否那晚也吓着他了,这几日他对她顶多也就是这样,更多时候是安静地抱着她,仅此而已。

许如幻见他又把脸埋在她颈窝,闭着眼睛却紧抱着她,眼见又是消磨半日,自是不与他闹,挣扎出被他压在身下的手臂想推开他。指尖不经意摸到他粗硬的头发,擦过指腹,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心里一软,抬手轻抚他枕后的头发,问:“这段时间,累了?”

杜明庭享受地闭目枕着她的肩窝,道:“累倒不是累,只是忍得难受。”

许如幻的手一顿,扭头看了杜明庭一下,温柔地继续之前的动作。

“继儿,这些话我只与你说。”杜明庭拉下她的手,拉她入怀里,让她看见他的眼睛,“你也看出来了,我一直让我手下的人探查地形,又屡屡遭到埋伏,这根本徒劳无功。其实我的目的是引蛇出洞,我还有人跟在后面,这个安排我连我的那些参谋都没说。我也不能让对方察觉我的意图,只能一直迂回处理。”

“还差一点点,我要的东西就到手了。”他拉起她的手掌,放在自己胸口前按摩,似乎她的手是有魔力的,只要她轻轻一抹便能帮他找回平静,“我好兴奋,但我更紧张。我怕到头来会功亏一篑,若是那样,我根本没有应对的办法。”

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心疼,许如幻情不自禁伸出手臂,揽着杜明庭,让他重新枕在自己的肩窝:“你自然是有办法的。只是你根本不需要考虑而已。”

“继儿。”他的额头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唤着她。

往常她不想他看出她的感情,有些回应是能免则免,但这次她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轻轻地应了他。

杜明庭抬头看她,她也侧首看他,那一刻她的心里好像有些什么掉落了,缺了一角,把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柔软得如软嫩的蚌肉,不堪一击。

许如幻逃避似的不愿去多想,翻身滚出被窝,却在起身之际拉起杜明庭的手臂,示意他随自己起来。杜明庭顺从地随她起床,听从她的安排。

她为他整理着装,原本是想他早些出门,哪知他掬起她披散在身后如缎般的乌发,非要领她至梳妆镜前坐下。他捧起她披散在身后的一缕缕乌发,轻柔地用梳子划过,让黑发折出道道光亮。

十指熟练地在她身后编出一条粗亮的辫子。看着镜中身穿紫藤色绣兰花旗袍的佳人,杜明庭忍俊不禁地说:“若是和以前换上的是洋装,这样的装扮并无不妥。如此搭配当真是不伦不类。”

许如幻也笑道:“你还以为你的辫子真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还是让剪春来给我梳头吧。”说着,伸手要解开头发。

杜明庭不允,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闺房之乐,有甚于此者。”

许如幻一羞,藏起面对镜中的视线,任他胡闹。

未几,镜中神奇地出现挽着发髻的女子,那发髻虽是简单地用一根发簪挽就,可配着身上这袭取意雅致的旗袍,倒觉得端庄沉静;又因发髻稍稍偏向耳后,也不显得老成。

她那惊喜的模样,与他初次为她梳发时她露出的神情一样。杜明庭俯身偷得一吻,道:“这些年总想着有一日能为你如此,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许如幻抬眸,浅浅一笑,心里是记下他那句“这些年”。不知这些年他是在什么时候想起为她绾发,这般娴熟的手艺又是从何而得。总不至于专门请人来教学,有一日被传了出去贻笑大方吧。

杜明庭不知,只看见她眼中笑意之后的眼神,清清淡淡,恬静安宁,让他觉着疏离。

她的性子刚烈而又倔强。他强娶她为妻,她必然恨极他了,几日的功夫,哪怕他对她千依百顺,也绝不可能驯服她。

既然驯服不了,那么她对他温驯便是她刻意营造的假象,说不好柔顺于她而言只是寻常的逢场作戏,为的是要他放松警惕,好抓住时机抽身离开。

许如幻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人俯下身来,习惯地抬头接下他的吻。却未料这次他发狠吻她,粗暴得让她生疼,惊惶地抓向梳妆台,扫落台上的一堆物品。

摇铃坠地,惊住两人的动作。

门外的剪春敲门而进,许如幻借此拦下杜明庭的纠缠,但还是偎在他身上,吩咐剪春:“准备早餐吧。”

帘外的剪春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回答:“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一直温着。还有,石庆书石团长家的姨太太一早就过来,说是想见见夫人。”

杜明庭素来不理闺阁之事,只是听说一大早便过来要见许如幻,也是奇怪,随口问道:“一大早的所为何事?”

许如幻也直接回答:“小嫂有孕了,却还未见过一位家中长辈,心里是没着落。恰好我来了,这便急着要我给她想个法子呗。”

她说得云淡风轻,他却听得胆战心惊。她现今的境况岂不与石家姨太太的有几分相似?一样在外完婚,一样未曾拜会家中长老,一样不是原配正室。他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待平息了滋扰,我领你回去跪禀家老尊长。”

许如幻敛眸看向他的手掌,指节分明,宽厚有力,可握着她却是明显的底气不足。

她既另做打算,便已无心无力念及此项。若能顺利一走了之,于她便是海阔天空,他要留着与她的虚名便留着吧,彼时彼处的她也不在乎了。

许如幻抬头看着他,盈盈一笑,神采更胜那百花园中的万千风华,松开他的手掌,道:“这些小事本就不该烦扰你的,只是怕你日后为难,也就说一下,你知道便可。”

她转头吩咐剪春领素琴到庭院等候,又对杜明庭说:“既是如此我便不陪你用早餐了。不过你若愿意,我倒可陪你下楼。”说着就挽起他的手臂。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水眸娇媚,叫他怎愿拒绝?只是她笑得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没了所有底气,猛地将她拉回来。可在对上她那平静如水的脸庞,他顿时觉得自己对着她不但毫无胜算,而且连筹码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在她肩上,紧紧地抱着她。

素琴看见许如幻走过来,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见过表小姐。”

许如幻亲切地拉着素琴的手坐下,说:“小嫂有孕在身就不要顾这些俗礼。迟些日子你到了楚亭,见过表嫂,你我之间便要论起长幼之序了。”

素琴瞪大眼睛看着许如幻,满怀期待地问:“表小姐的意思是?”

许如幻看着素琴欢喜的表情,竟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难过——高兴她觅得甘愿下嫁的男子,难过她不但甘心做妾,更不知自己将身陷四方围墙。

“我只是向表嫂提起,表嫂说要请示翁姑做决定。”

素琴脸上的喜色瞬间被满满的失落代替,只是勉强“嗯”一声应下。

许如幻不在此多做理会,转而为素琴从一个个蒸笼里夹起各色新鲜的点心:“小嫂一大早过来,又有身孕,如今也饿了吧,正好陪我用早餐。”这些点心虽不及楚亭的大酒楼制作的精致,味道还是差强人意。杜明庭见她喜欢,便命人每日从县城为她准备新鲜的早点。

素琴哪敢随便动筷,加之心情使然,更是胃口全无,客套地谢绝:“其实我一大早过来并无要事,只是庆少急着让我过来问表小姐,表小姐现今如此受宠,可是改变了主意?”

杜明庭对她没有不放心的,剪春只是侍候她的人,和往常一样留在原处听候吩咐。许如幻搁下筷子,果断地回答:“没有。告诉表哥,过两天我便去找他商量,让他不必焦虑。”

素琴心乱如麻,见得了许如幻的答复,便起身告辞。许如幻见她这样也不敢留她,便起身相送,也想着到外头嘱咐素琴的贴身丫鬟多留心。

哪知她的手刚碰到素琴,素琴便抬起一双涟涟泪眼,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泣道:“表小姐,我知庆少现在不能纳妾,也想过家里为了庆哥的前途不会许我进门。但我求你帮我跟少奶奶说,若我腹中胎儿是女孩,我们自是不敢有非分之想,若我腹中胎儿是个男孩,他便是少奶奶的孩子,我只要知他平安长大即可。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她看在同样是庆少的骨肉的份上,给我的孩子一个名分。”

许如幻扶着素琴不断往下跪的身子,不知该怎么劝慰,亦不好轻易许下承诺,叹道:“你这是何苦呢?”她本想反问素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想了想,还是作罢吧。

身旁的丫鬟帮忙扶着素琴,许如幻用手绢擦去素琴脸上的泪水,轻声道:“有身子的人切忌激动,不然会伤到孩子。”

本只是为了安抚素琴才伸手抚摸她的腹部,隔着衣料,微隆的小腹,那样的触感叫她呼吸一窒,不觉有些晕眩。

许如幻连忙朝剪春招手,吩咐剪春送素琴回去:“到了便叫人请大夫过去看看,别伤了身子,也伤者孩子。”那年她怀胎的月份比素琴现在的要大些,最终还是小月了。听说有一半原因是她情绪太激动了。

送走素琴,许如幻就着石凳坐下歇了会,待脑袋清醒了才起身离开。刚走进回廊,便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声“夫人。”她没放在心上,又听见身后的人说“夫人请留步”,才蓦地想起那人唤的是自己。

许如幻回过头,见是王序,轻轻颔首,道:“你们司令今日出门前已将行程告知我,王秘书还有事吗?”

王序的神情第一次在许如幻面前算得上和颜悦色,回道:“既然如此,属下便不打扰了。不过,总座今晚会出席一个婚宴,不知总座有否向夫人提起今晚可能晚归?属下听总座的意思是想偕同夫人前往,只是对方是迎娶正室,领夫人去怕落人诟病,才作此决定。”

许如幻扫了王序一眼,心里一阵好笑,只叹世事难料,她竟傻傻地浪费那么多时间来听别人对自己的讽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问,“那他的确没与我说。不过你们司令不与我说这件事,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他不说,我不问。不知王秘书还有话要与我说吗?”

“楚亭中人人都道夫人进退有度,百闻不如一见,属下佩服。”王序扯唇一笑,道,“想来夫人也听说近日军中有人对夫人颇有微言。我们都知夫人的出身不同于寻常女子,虽则身上有些不好的流言,但我们也是不敢造次。不过在军中,有些老人家就不这么认为了。想必夫人也知,就是总座有时也不得不受那些元老家臣的制肘。可夫人若得到那些老人的认可,大太太既视他们为叔伯,自会跟着敬重起夫人来。那时在内在外,夫人的地位也会大大不同。”

“反之,我可能会和石家的姨太太一样的下场,哭着跪着为自己的孩子求个名分。”一抹冷笑浮上许如幻的唇角,“王秘书,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那帮老爷子认可?最简单的该是为你们司令出谋划策吧。有功绩,就有了服人之本,对吗?”

王序知许如幻是个聪明人,可遇上她如此直白的回答,也是不好招架,只能强作镇定地回道:“出谋划策是属下的职责,夫人大可放心。只是属下见夫人与外祖家走得近,属下认为夫人有些话是可以替总座说的。”

许如幻笑了笑,道:“说什么呢?依王秘书刚刚的意思,我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内眷,自不量力地出去说话不是遭人讥笑吗?”

王序这回只能陪着笑了:“夫人妄自菲薄了,夫人出身世商豪门,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许如幻一脸不解地笑道:“这我就不懂了,婚宴这些寻常交际的地方都轮不到我出门说话,还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说话的?”脸色一凛,嘴角的浅笑带着冷意,“你也说我出身不简单,也该想到有些事情我自然是懂的。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怕的便是外戚专权。说句难听的,你们司令能有今日或多或少是依仗外家得来。如今是怎样的境况大家也有目共睹了。有些话我不是不能替你们司令说,只是如果我说了,会有什么下场呢?妻妾双方所持势力不相伯仲,不相上下,最后是你们坐享渔翁之利,还是我侥幸取胜,日后却和前人一样要大义灭亲,或者一死以谢天下?”

王序直直地站在那里,尴尬得有点手足无措。

许如幻走近王序,轻轻地说:“知道吗,就凭你刚刚的那些话,我就算不能让你死,也能让你在他手下终生潦倒落魄。不过你放心,你是那么有能力的人,我会告诉他绝不能放你走,让你有机会为外人所用,有朝一日倒戈相向。”偏过头,凌厉的眼神直直地盯着王序的眼睛,而脸上依旧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我还有一事要请教王秘书,既然大太太能视那帮老爷子为叔伯,想必那帮老爷子甚是爱护大太太,那么,若我日后地位高于正室,你说他们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都不关她的事了,反正她准备抽身而去,不需要答案。当下,她需要的是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头也不回,许如幻优雅地转身离开。哪知王序还是不死心,又叫住她:“夫人可知若总座此次失利,往后会有什么下场吗?”

事关杜明庭,她姑且再浪费几分钟听王序说个明白,仅仅是微微转过上身,斜睨着王序。

王序神色严肃,不敢再绕圈子:“总座上任岭南是立下了军令状,要为集庆政府聚拢南面的人心。总座这次坐镇丰县,别说岭南了,就连集庆也有大半个是在看好戏的。若此次失利,总座在集庆时的对手便会借机发难,联同派系众多的永军,我们必无胜算。兵败之时,总座轻则流亡,重则丧命。难道夫人就一点也不为总座着急吗?”

许如幻听完,竟“哧”地笑了一下,收回视线,满不在乎地挑眉道:“王秘书觉得这与我何干?假如他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男人,我与他一刀两断,割舍得干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因为他而坏了我与别人的交情?若真能那样,我现在就盼着他早些失势,不必再被他囚禁,过着身不由已的日子。”

她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说话极轻极柔,如山涧清泉缓缓淌过,过后的凉意却让王序不自觉打起寒颤。

“倘若当真天要亡我,非战之罪。”她的男人又岂会任人鱼肉?若果拼到最后,他命该如此,只能抱憾而回,“那时他身边应该不会有其他女人了吧。若真是这样,那时,我会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