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中花令
石庆书用略嫌猥琐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从未公开婚配的许如幻一眼,嘴角藏不住洞察秘密后的乖张笑意,然后命人请那女子到许如幻跟前来。
许如幻不理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那女子体型纤瘦,双目温婉,面容含羞带怯,虽举止拘谨,倒也是楚楚动人的碧玉小家女。
许如幻起来,福了福身,道:“见过素琴表嫂。”
见许如幻这样行礼,石庆书喜出望外地赶紧扶起她,道:“既然表妹喜欢,那事情就好办了。”
许如幻笑道:“我喜欢又有何用?你可好好记住了,喝那杯过门茶的人是表嫂。”
石庆书恐许如幻另有打算,急道:“说好的,不许给我胡闹。”
许如幻横了他一眼,故意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瞧瞧,方才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了什么?如今我不过说出实情,也叫你心生疑窦了。既然表哥信不过我,罢了,我还是回去吧。”
只是掩脸作欲去之势,已被石庆书拦下。石庆书赶紧向她赔个不是,说道:“你的情人可说了,今日你来是为了散心,怎么弄成闹心了呢?”
许如幻一甩手,娇蛮地说道:“我爱闹心又如何,他还管得了?”故意看了他一眼,反问,“你还怕他怪罪不成?”
石庆书立马矢口否认:“就算我怕也只是怕姑姑怪罪,与他何干?何况若你不是我表妹,我可不在意你是否闹心。”
许如幻回身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说得好听。”
石庆书见许如幻面色和缓,又道:“我们兄妹许久未见,今日你就留下来吃顿便饭,顺便陪表哥聊聊天。我让你素琴表嫂陪你走走,一会再来叫你。”说着,示意素琴到许如幻身旁,想让素琴讨好许如幻。
直到石庆书离开了,许如幻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素琴忙怯生生地安抚:“庆少就是急性子,表小姐千万别在意。”
许如幻故作无奈地回答:“也就你受得了他。”素琴连连摇头,慌张辩解:“庆少待我很好的。”
许如幻偏首,见素琴一脸情深地回答,心里也有几分明白。怎么说石庆书也是富家子弟,虽谈吐举止,就是容貌也不甚出众,但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在乡野之间,莫怪会有家境殷实的女子为之倾心。而如此一朵温婉娇羞的解语花,着实比起家中严谨凌厉的正妻要温柔可口,也难怪石庆书对她宠爱有加。
这时有人过来向素琴请示需准备的菜肴。许如幻也听见了,又见素琴拿不定主意是该主随客便,或是客随主便,便说:“表哥的喜好我也是知道的,不如小表嫂领我去厨房看看,兴许我能给点意见。”素琴听了欣然将许如幻领到厨房。
厨房闷热,许如幻吩咐了几个菜色便独自到外面透气,偏外面日头高照,只得至墙边阴凉处等待素琴。怎知此处便是围墙,外面的说话声清楚地全部飘进她的耳朵。
“这样的日头,我们在这里傻站,居然就是为了一个女人。你说那个女人是长得很好看,可都不知道有过多少个男人,我们司令费那么大劲留她做什么?”
“你就不懂了。我们司令就是因为她有过很多男人才留下她的。我听说,在岭南,只要她弄点什么的,没有不点头答应的男人。你说说,有了她,我们司令不就要什么有什么了吗?”
“那天我也听到李副官对侍卫长这么说的。开始侍卫长很是反对那个女人进门的,她要进门了,二太太就更没地位了。可是后来听李副官这么说了,侍卫长也只能看二太太干着急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就算不成事,反正吃亏的不会是我们司令。说不准这样的女人以后更容易脱手。不过辛苦的还是我们啊。”
“你就知足吧。我们在后门的还能偷偷懒,守在正门的弟兄才是辛苦呢。”
许如幻静静地听着,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就是那几句话,盘旋不止。墙边掀起的一阵凉风吹得她全身发冷,禁不住打个冷颤,双腿也像被冻僵了,挪不了分毫,微微抬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接着耳边传来声音:“表小姐还好吗?”
许如幻伸手想扶住什么,不想抓住的是纤细无力的手掌,往下沉了一下,耳边响起众人的惊呼声,七手八脚的另一侧便被人稳住了。她睁大眼睛,艰难地说:“这天气太热了,送我进屋里休息吧。”
素琴见许如幻脸色苍白,赶紧让人送她到客房休息。
石庆书闻讯而至,虽此时许如幻已经缓过神,靠着背靠闭目养神,但见她脸色发白,心里觉着晦气,甚是不高兴,但又不能对许如幻发火,便冲旁边的下人怒吼:“连个人都看不好,一群废物。”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就连素琴也是战战兢兢地站着。许如幻掀开眼帘,淡淡地说:“表哥,你莫要责怪他们。是我胡跑乱窜才会如此,若我告诉了小嫂,小嫂断然会妥善招呼我,我也不会中暑。”
石庆书此时哪敢说她,只得好言安抚:“这怎么能怪你呢?这么热的天,你的身子的确受不了。”
许如幻笑了笑,接过素琴递过来的解暑汤喝下去,漱过口,又对石庆书说:“这天也真是热,我想劳烦表哥帮我给外面的守卫每人一碗解暑汤。”
石庆书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说:“你还真有当家主母的心思。”许如幻笑道:“还不是你石团长体恤他们劳苦?”
石庆书狐疑地看着她,许如幻又道:“石团长连旁人下属的辛劳也一并体察了,除了给你赢得更多下属的拥戴,不也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吗?”她起身来到素琴身旁,毫不迟疑地取下指间价格不菲的梨形钻戒,套进她的手指,转身对石庆书说,“那账单你只管让人拿过来给我。空手而来本就不对,这个就当是我给小嫂的见面礼吧。往后回到楚亭,还请小嫂多多关照。”
石庆书见此,不知有了什么心思,忽然豪气地说:“不就几碗解暑汤吗,你居然还跟表哥客气。素琴,让你父亲马上叫人把药材送过来,就说是楚亭来的表小姐要。顺便多送点过来,正好我也给府里的人解解暑。”
一声令下,佣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用过午饭,歇了片刻,许如幻天色逐渐转暗,怕是要下雨,便起身告辞。石庆书见事情没了下文,便想留她,许如幻只道:“我们亲戚间往后还会常来常往的。”石庆书应道:“这是自然的。”一路送她坐上车子,临别时也不忘交代,“记得要常来常往。”
许如幻自车子下来,剪春上前扶着她,李立则在后面亦步亦趋。进了宅子,至楼梯,许如幻刚迈上阶梯便听见李立说:“属下替弟兄们多谢夫人。”
许如幻扭头看着李立,淡淡地说:“那是从石团长府中出来的,要谢也是谢石团长。”
李立回答:“若不是夫人,石团长哪会有这份心?”
许如幻扯唇轻笑,问:“然后呢?”
听她这么问,李立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有些发窘,呢喃回道:“没有了。”
许如幻睨了一眼李立,重新踏上阶梯。正好此时听见由远方传来的滚滚雷声,然后一阵穿堂而过的凉风迅猛带走室内的热燥。许如幻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下意识地回头看李立。李立不解地回看她,她看了李立一阵,自己也不说明,只能继续上楼。
她记得杜明庭说他会早点回来,可直至深夜也未见人影,也不见任何人来报告,不知他是否另有安排。天气由午后一直是阴晴交替,偏偏到了这会才下起了倾盆大雨。
地面受潮而升起的热气让她愈发烦躁,在床上辗转难眠。想来该是天气的缘故才会如此,再次翻身,逼自己平心静气就寝。
朦胧间便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边磨蹭,蓦然惊醒,半个身子猛地弹了起来,耳边便传来熟悉的嗓音:“莫怕,是我。”
她被吓得心跳失了序,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偏过头又侧身躺下。伸手拉过滑落的薄被,不想竟让杜明庭抓了机会迎面将她抱紧。她又要挣扎,可转念一想,知是挣不脱的,便算了。
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他的脸庞残留着细小的结痂,指尖轻轻地拂过:“疼吗?”他扭头含着她的指尖,笑道:“心更疼。”
许如幻不以为意地一笑,收回手,别过脸。远处又传来雷声,她问:“外面还下着大雨?”他靠在她肩上,道:“下着。”
她感觉到他的头发带着水汽,抬手一摸,头发半干不湿,心里不由一紧。他虽然身强力健,可在军校的那三年里,每年春天总会因在雨中集训而得一次肺炎。每次她看着他把血都咳了出来,即使自己怀着身孕都恨不得替他受了。
“把头发吹干吧,一会又要着凉了。”
不知为什么,他倒趴在她身上撒起娇来,怎么推都不肯起来,反而抱她更紧:“刚才已经擦干了,不碍事。”
他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的颈间,弄得她痒痒的,她挪了挪身子,道:“天湿路滑,夜深了便留在营房吧。”
杜明庭以为她恼自己雨夜里赶路,忙撑起身子端详她,轻柔地整理她额前微乱的发丝,哄着:“好几天没见你了,心里念着你。况且今日又说好会回来陪你,岂可食言?”
本是极平常的话,可她心里敏感地咯噔了一下。他事情多,自是甚少顾家,若是夫妻,各司其职,又岂需这些抽空相陪的允诺?于是心里闷闷地侧过身,道:“夜深了,就寝吧。”
杜明庭想她是为之前的事闹脾气,不与她计较,可他为她半夜赶回来,又岂能容她撇下自己?靠上去在她的颈项落下细碎的吻,果然,她因怕痒回头阻止他,他趁机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狠狠地吻下去,不休不止。
她有些透不过气,恍惚间慌了神,张口便想大喊。哪知他纠缠得厉害,不但叫她发不出声音,还叫她动弹不得。她恐怖地睁大眼睛,可看到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好像只能绝望地等待一切再次降临,但她不甘心。她一咬牙,手脚并用猛然推开他,侧身朝外。
应该说杜明庭肯松开她是因为她那一咬牙咬伤了他的舌头,一股腥甜的味道瞬间在他口腔蔓延。
许如幻缩在床边瑟瑟抖抖,杜明庭不敢贸然上前,向后挪开,直至见她气息稍稍平稳,才低声唤道:“继儿。”
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见她回应,却分明见她的身子仍在颤抖,他很是担心,于是慢慢地挪近,只是伸手去碰她的前臂,见她不抗拒才敢顺势将她拉向自己,然后抱紧她。而她眼下早已一片濡湿。
他将她转向自己,抚着她的后背,说:“莫怕,是我,是我。”
她攀着他的颈项,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多少年,她不时会在梦里吓醒,总害怕着房门在深夜时分会被人偷偷打开,然后那人覆压在她身上,遮蔽她周围所有的光明。她每次都告诉自己,那人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就算有人图谋不轨,张妈也会为她守着大门,不会让任何人进来,她可以高枕无忧。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直至东方既白才稍稍合眼。
如今在他怀里,她仿似得到世上最坚固的保护,保护她不受一丝伤害。如果可以,她只想紧紧地攀附他,就如同柔弱而自私的菟丝花紧紧缠绕它的宿主,让他好好地保护自己。
她不敢想象,没有他以后,尤其是在他近乎专宠的爱护后,她该如何跟以前那样装作坚强地生活下去。
她想独占他,从未有过的强烈欲望想要独占他。可偏偏他身边还有两个女人需要他,而且需要的都不会比她少。
她很恨,恨他为什么要来岭南,恨他为什么要与她再见,恨他为什么宠她甚于从前,让她成了个争风吃醋的悍妇。
杜明庭突然觉得颈项传来一阵刺痛,他闭上眼睛忍受痛楚,一动不动将紧绷的肌肉产生的力量全用来箍紧许如幻。
她恨极他了,恨他的爱意,恨他的负心,恨他的纠缠,更恨自己其实心里从来没放下过他。
她自知已经没资格与他比肩而立了,可心里还是一直在想他,想着有朝一日,她拿回白家,在旁人刻意的簇拥下,她能优雅地出现在他面前,哪怕隔着距离,还得到他对她的微笑。
现在,即便她还不是白家的东家,他依旧对着她温柔地微笑。这样的他,也许是真的爱她的吧。她也应该去爱他的。
可他的爱却多分出了两份,残缺不全,边缘还带着棱角。
无论她所占的分量有多大,其余两块边缘上锋利的棱角都会割伤她。
他为什么要将她置于这般境况?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之时才松开牙。她虚脱地偎在他怀里,在泪眼朦胧中看见他脖子上渗出血丝的咬痕,没有一丝快意,只有心痛和后悔,后悔自己竟狠心伤了他。
“你欠我的。”和着泪水,她轻轻啃咬新鲜的伤痕,似在隐瞒什么,又似在补偿什么。
杜明庭偏过头,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睛,搂着她单薄的身躯,手臂愈发的用力:“我欠着你。”
欠着吧,就这么欠一辈子,一辈子都记得她。
她的额头疲惫地胡乱靠在他身上,已是无心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