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连环影
许如幻蜷缩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树上鸟儿不断飞而复返,剪春则安静地守在她身后。不知剪春从哪里明白了杜明庭的命令,每日三餐都半哄半逼地看着她进食,平时也紧跟着她,就怕她有个万一。
那则启事她看过了,明言是以匹嫡之礼迎娶,位同正妻,无分彼此。他不能撇下原配自作主张,只能尽可能给她更高的位份,不至于委屈了她。但这些粉饰之词明眼人一看便知个中区别,先娶后继,她终归只是个妾,一个地位稍高的妾。
她也好几天没见过杜明庭了,并非此时此地的形势有多么紧张,只是他本想借此次机会端了西南瑞军在此处的据点,顺便壮大声威,但是对方较他们熟悉此处地形,来去无踪,叫他防不胜防,不得不时刻留神着。戍守此处的永军军官又是阳奉阴违,所有部署最终徒劳无功也就罢了,还要无谓地损耗军械粮草,这才让人头痛。
这么多的事情无需她从哪里探听,每天早餐过后,杜明庭的机要秘书王序会向她详细报告杜明庭一天的行程,当中涉及的人员关系和军政时局也无所隐瞒。
看着王序一脸严肃,实则不耐烦却又无可奈的表情,她从不会出言感激,原本干着什么便接着干,要人觉得她根本无心此事。要知道以她和永军各派主要将领的关系,若期间出了什么事,所有怀疑会率先出现在她身上。她和杜明庭之间的纠缠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牵上军国大事。
剪春见她是又要静坐一日,便提议:“今天天气很好,不如我陪夫人出去走走吧。”
那晚之后,剪春很乖巧地迎合杜明庭的心意,改称她为“夫人”,和杜明庭一样不管她是否愿意。
许如幻不去理会她,依旧望向窗外。
这几日在窗前,她总望着在树上筑巢的那对鸟儿。她爷爷喜欢养鸟,那几只漂亮的鸟儿啼叫的声音十分的清脆,两三只活泼的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自顾自地乐,就像那时还很小的她。
在爷爷那请早安回来,母亲总会抱着她在廊上静静地看一会鸟儿。她五岁多时也不轻了,可母亲还是爱抱着她,温柔地陪着她看爷爷昨日刚买回来的鸟儿,低声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她觉得母亲说得好好听,年纪虽小,也记下了。之后父亲办差回来,母亲让张妈领她去给父亲请安。她那时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肯陪她去给父亲请安了。
父亲抱起她,让她在自己大腿上坐,给她看新奇的玩意。赵姨娘在旁边要喂她吃蛋糕,她却看着铁罐子上的鸟儿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父亲听了立即笑了起来,高兴地揉着她的脑袋,把铁罐子拿给她抱着。接着她听见赵姨娘的声音:“有女儿就是好,不但能陪着说话,还能帮着传话。”
童言本是无忌,却偏偏被善妒的人歪曲了。纵使她母亲一向良善,安分守己,又得她爷爷偏爱,在白家时也没能过上几日清净的日子。她厌恶极那些女人整日无所作为,却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酸风醋雨。她也极不愿意为那样的女子花费心神。
就算杜明庭的一妻一妾本性和善,可他的大太太是集庆政府高官的女儿,代表着集庆政府;而二太太是他的侍卫长何铭的妹妹,便代表着他的亲信。两个女子的背后有着众多用尽方法维护自己利益的各色追随者,她的存在分明就威胁着那些人的利益,他们又怎么会让她有好日子过呢?还不鼓起劲来煽风点火?
煽风点火之后,再纯良的女子也免不了疑心起她;疑心之后,也免不了要用尽各种手段剔除她了。
若真的能把她剔除了倒也好,只怕那些人最后阴谋未遂,杜明庭为了平衡各方利益也无所惩戒,反逼着她与他们日夜相对。
想想就觉着这样的日子无趣。
剪春等了许如幻好久也不见她回应,本应觉得自讨无趣,随她去了。但剪春仍然尽心尽力地想要说服她出去走动:“乡间景致不同于省城的繁华,那是另一种特色,夫人要不要出去看看?”
许如幻安静得就像一尊嵌在那里的雕塑。许久了,剪春才听见一阵低喃:“原来我是可以出去的。也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声音小,但剪春是听得清楚,只能尴尬地把要说的话说完:“这里的绥靖司令石庆书石团长不正是您的表哥吗?夫人要不去探望一下?”忐忑地看着许如幻的背影,虽尴尬得额上沁出一层汗,但剪春还是认命地守着。
忽然听见许如幻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说:“始终是姑表亲,是要见的,那就去吧。”
一句话让剪春如同得到赦免,忙不迭地跑出去安排,就怕许如幻反悔。
女子整理妆容本就可快可慢,许如幻这一整便要了一个多小时。哪怕外面侍从的抱怨能怨翻了天,她也不急,从如云的发髻到不画而黛的眉毛,从胭脂的深浅到首饰的搭配,都要仔细地一再检视,就像要出席一场盛大的宴会,盛大到容不得一丝瑕疵。
直到把梳妆台都收拾好了,她才由剪春扶着下楼。一袭清雅月白色旗袍,如湖塘深处绚丽绽放的白莲;画上艳丽的妆容,便添了妩媚妖娆的风情,更觉难得。
下了最后一级楼梯,许如幻抬起头,竟看见杜明庭一身戎装坐在大厅。
她曾见过他身穿戎装的样子,只是再见,感觉与往常甚是不同,威严当中带着两分烦躁。
杜明庭听见李立的小声提醒,忙站起来,目光熠熠地看着她,有些困窘地说:“我回来拿点东西。听说你要去看你表哥,想着送你过去。”
他终归对她狠不下心。听着剪春说她整日坐在窗台望着窗外,他的心没由来一阵气闷,总想起她那张曾经面如死灰的脸。
他也不喜欢石庆书,也听说了她和石庆书之间的矛盾,让她单独前往他是不放心。但是,如果面对不喜欢的人能让她回复生气,倒也不妨一试。况且那人毕竟是她的表哥,总归能说上几句话吧。
说叫他让她生气了,而他从来拿生气的她没办法。
许如幻的目光冷冷扫向茶几上装了大半烟头的烟灰缸,没有回答,径自走向大门。他自是不肯受冷落,追上去抓住她的手,然后放入自己的臂弯中。
两人并肩而坐,尽管一路无语,可杜明庭一直紧握她的手。至石庆书的别院门前停下,他说:“今晚我会早点回去,你也别叨扰太晚。”
这不是该由一个男子说出口的话,可他说了。她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回应,转身推开车门,才发觉他还握着她。
她缩手,他不放,还用力握了一下,轻唤:“继儿。”
唤的是她从前的名字,也是她早已抛弃的名字。这就是他们,她要走,他要留;一个走不了,一个留不下,就只能僵在那里。
石庆书听到通报,不甘愿地出来大门迎接,伸手接过许如幻递过去的手,笑容里带着鄙夷:“难为你每次来我家都是大排场啊。”
许如幻的母亲为庶出,她又是个女子,照理说她在外祖家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但因她未来承继的家业,每次去探望外祖父母,在石家都是众星拱月之势。又她爷爷谨防有心人伺机攀亲,图谋不轨,都会让老管家贴身随行,更让人觉得她有派头。
许如幻睐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笑道:“没有这般排场,我怎么敢来见你?”
石庆书还在楚亭时曾托许如幻助他平步青云。许如幻知石庆书为人,自是明言不允。孰料石庆书为此三番五次找上许母,言语中更是多有冒犯。于是许如幻一怒之下非要郑元帅严办石庆书。若不是当时被母亲劝下,只怕她不只是要石庆书遭贬谪之罚。
两人会心地相视一笑,相携到偏厅说话。
因为杜明庭的到来,丰县的将领除了不能轻易远离职守的,都不得不跟随他住到这边界小镇,吃喝用度也不比平常。可石庆书本来就家业丰厚,又在此地任职多年,早在几处重要的地方安置了自己的宅子,还将其修建得美轮美奂。
许如幻打量四周,选择在一张上好花梨木躺椅坐下,说:“原本我还担心自己当初做得过分,让我的表哥来此穷乡僻壤受苦了,可如今看来,你是另有作为啊。”
相较于许如幻的自在,石庆书明显是在戒备:“我的好表妹,你倒不如直接为你今日所来之事开口吧。”
许如幻轻笑,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石庆书冷笑着回答:“你今日纡尊降贵特意光临寒舍,不就是来做说客,要我助你的情人一臂之力吗?我还是那句话,此地属丘陵,丛林茂密,山路多变,就是当地人对山路进退之事也是无可奈何,更遑论我只是驻守管辖。”
许如幻笑道:“表哥,我尚未表明来意,你便不打自招了,你叫我回去怎么怎么替你圆过来呢?不过你既然敢这样明摆着来,看来是真的傍上稳固的靠山了。”含笑看了他一眼,起身优雅地捻起匣子里的雪茄,说,“知道吗?看见你,我总觉得是看着另一个人。你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本来与我们是没什么往来,可现在却是密切相关的人。”
她把雪茄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故作惊讶的表情,道:“用的还是同一产地出的,可真是巧合得很了。只是不知表哥能否用上与那人同一品级的?”
石庆书不慌不忙地将许如幻指间的雪茄放回匣子,道:“我以为一个女子能扬名岭南已属不易,却想不到我的表妹居然还有这般能耐,我当初真是有眼无珠。说吧,你对我暗示这么多,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说着,撩起长衫的下摆,端正地坐到红木沙发上,抬头兴味地看着许如幻。
许如幻依偎石庆书落座,让他刚好能看见自己的神色,眸光流转,隐隐有哀愁流淌:“表哥是知道的,成为他内宅里的‘平妻’又岂会是我的意愿呢?我来这里,其实只是想表哥帮我离开他。为了不被人看出我是有意与你合谋的,我这几天都是在等,等他的人好不容易提起你,我还等他们三催四请后才肯来见表哥。”
纵使许如幻说得足够动听,但石庆书依然不理她:“我是知道你,但你又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吗?他的人在我的宅子四周外三米处严密警戒,就怕你趁机逃开。他是要定你的,你说,我犯得着为你铤而走险吗?”
许如幻听到这样的状况也是微微一愣,但到底见闻多了,迅速收拾头绪,道:“你不肯帮我,说到底还不是怕我坏了你的锦绣前程?如果我说,我有办法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你会不会改变心意?”
这下石庆书倒是有了兴趣:“什么办法?”
不出所料,许如幻习惯地眼角上挑,道:“你如今受着两家茶礼,不就是没看清哪边更妥当吗?这就好比靖、凉两城,到底是属于我们岭南,还是他们西南,因为战事到现在也没个准。要依我看,虽说这两座城现今是被西南那边拽在手里,可你想想,靖城还是杜明庭的故里,若能拿回来,那还是一记功绩呢,于公于私他都想拿回来,说不准哪天两座城市又回到我们这边来。既然如此,你何不将你的那些所得安置于这两城。以你和那个人的交情,你有这样的投诚之心他也是乐意的。若两座城市回到杜明庭手里,他定必要好好规划,重新部署,那时你已经在那里生了根,他还不得像现在一样依仗你?就算这事被旁人洞察了也无妨,说些以其马首是瞻的漂亮说话,他们也不好和你计较了,你说是吧。”
石庆书默默盘算,愈发觉得许如幻所言甚是,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那你说我该怎么转移安置?”
许如幻心中暗喜,偏装作吃惊的样子:“我只是为了叫你答应我才有这么一个想法,你还真以为我是谋臣啊。”
石庆书一改方才的疏远,拉起她的手道:“我的好妹妹,表哥答应帮你,你也得帮帮表哥啊。毕竟你的也不是小事情呢。”
许如幻故作为难地说:“不是我不帮,而你的事情我又不清楚,叫我怎么回答?更何况,瓜田李下,若有些许差池,你还不得说是我泄的密。”
石庆书讨好地抱着她的双肩,道:“难道在你心中,表哥就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你我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的,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你说,你要知道什么,表哥知无不言。”
许如幻故意沉默片刻,侧过脸瞄着他:“那你告诉我,那个在外面徘徊的女子是谁?”
从她靠近石庆书开始,那女子便一遍又一遍地领着佣人往花园里的凉亭里送东西,虽隔得稍远,但还是能看出女子动作里的紧张和忧虑,就和其他担心自己的丈夫会被她勾走的妻子的一样。若非关系匪浅,脾气急躁的石庆书又怎会在不待见她的时候还能容忍这般烦人的举动?
石庆书料不到她会问这个,顿时面露难色,只是碍于彼此的关系,不得不回答:“她是你的新嫂嫂。”
许如幻也想不到石庆书会以这样的身份介绍,问道:“你不会有天也要我‘不经意’向表嫂透露她的存在,好借此打发她走吧。”
石庆书一怔,连忙否认:“我倒希望家里知道她的存在。”
突然石庆书看了许如幻一眼,脸上又有几分愠意,“说起这个就可气。你的情人可够厉害的,暗里收到消息——有公职者均不得纳妾,急急忙忙把你从楚亭接过来,倒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这下终于轮到许如幻不知如何应答了,又听见石庆书说:“不过看样子,你的情人和集庆那边的关系不一般。兴许还真的被你说准了,以后这南方的格局又要改变了。”
许如幻见石庆书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忙扯过话题:“不就是纳妾吗?天高皇帝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事情你们干得还少?何况都有身孕了,不就是从外宅领会内宅这么简单的事吗,有什么不能解释的?”
石庆书倒不像许如幻那么轻松,警觉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她有身孕了?三个月刚过,除了府上的人,外人不应该知道的。”
许如幻眉梢轻挑,笑着解释:“都是女人,能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