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应天长慢
接下来一整天,许如幻未免因外出而生出枝节,便留在房间。
由窗口望向外面,她所在的地方应是二楼,楼下是宽敞的庭院,虽没有假山流水,但也是清幽雅致,应该是城中某位人物的别院。不知围墙外是什么地方,但可见远处山丘起伏。如此看来,这里不是乡村,也是郊区,说不定两省边界离这也不远。
虽然楼下传来忙得不可开交的声音,但无人上来找剪春下去帮忙,而剪春也在房间陪了她一整天,还抱了一摞书过来说是给她解闷的。她看着那一摞书,心里竟有种无休止地等待的害怕,但此时此刻她就是再急,也不敢随意打扰杜明庭工作,只得一再告诫自己耐心地等他。
越接近傍晚,外面的声音越嘈杂,还传来炮竹声。照理说,永军总司令的住处任何人都不敢放肆,该是杜明庭的意思才会这么热闹。剪春见她疑惑,边为她放下纱窗,边说:“大少有喜事,所以今晚特意请了客人。”她听了便点头应下,也不去问个究竟。若他要她知道,不需她问,他也会告诉她。
这时房门被打开,杜明庭英俊的脸庞直接撞入她的眼眸。房间柔柔的光照射到他的脸上,形成一道好看的暗影,把他原本出色的五官衬得更加鲜明,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慌乱。他似是察觉他的心意,迈着优雅的步伐来到她身旁坐下,在她的粉颊上柔柔地落下一吻,笑道:“看什么?”
许如幻含羞地敛眸,如情窦初开的女子急于将自己的心意掩藏,就怕别人知道后会取笑自己。但她毕竟过了那个年岁,早已能熟练自如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神色淡然,语气平淡地回答:“只是在想,都开席了,你怎么抛下宾客跑上来了。”
杜明庭也不去计较她话语的真假,答道:“自是上来陪你用膳。”抬头向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即麻利地将晚膳整齐美观地摆放在饭桌上。
趁着这个空档,杜明庭终于有机会好好地打量她了。
他寻了她六年,用了六年时间才得知她的境况。于是他费尽心思,终于争得出任岭南,守在她身边的机会。他不敢泄露半点有关自己的消息,就怕她猜得一二后又再躲避他。
好不容易他终于见到她了。可她一直在躲避,一直在逃,纵使几次见面,也因为她的倔强落得不欢而散,他连好好看她的时间都没有。
她穿上他特意为她挑选的旗袍,那韵致比他脑海里想像的还要美,只是不知她可喜欢。
他的眼睛里全部是爱意,双臂打开,似是将她环抱起来:“那些衣服都是照着你以前的尺寸做的,可怎么看着好像宽了些。回去我命人给你再重新做一批。”
他原本对女子的衣饰是漠不关心的。只是那年回家探亲,正好府中的女眷在做新衣,他看见二弟妹手中的布料,突然间觉着那衣料穿在她身上该更好看。明知她已经走了,也不知怎么邪乎了,他当下便开口向二弟妹讨要。他的弟妹出身于旧式大家庭里,尽管那布料稀罕,既然大伯爷讨要,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得了那块布料,他立即让来家里量衣的裁缝按着她留下的尺寸做了一件长衫。婶娘取笑他是有了中意的女子,特意借此去献殷勤。一旁的母亲应该是想起他以前的事,没有替他解释,之后也没有试探。
许如幻知他为她费心了,可她仍然冷着脸,忽视杜明庭眼里的热炽:“不用了,前些日子商务厅的邢副厅长送我的几套衣服,都轮不上穿。”
杜明庭挺拔的身子顿时一僵,眼神也瞬间冷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许如幻。
许如幻刻意忽略杜明庭,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陆续端上来的菜色上,心里有些奇怪竟全是寓意百年的喜庆菜肴。
杜明庭屏退所有侍从,亲手为她布菜,各式一件,不会太多:“你昨夜才进食,不能吃油腻的,所以我特意命人为你准备清淡的饭菜。说是城中最富名气的大厨,我也未尝过,正好你来品鉴品鉴如何。”
他靠得很近,许如幻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不禁蹙眉,脱口而出:“喝酒前不吃点东西,待会可怎么受得了?”
许如幻未察觉自己无意间的关心,但杜明庭显然因此愣了一下,原本心里是在生气,听她这么说竟觉得是自己不是了。
他夹起一颗莲子喂到她嘴边,说:“他们哪会顾及这些,一开席就喝开了,还不能停,所以我只能在你这里讨口饭了。”
她本是想推却,听他无暇用膳,且目光殷切地看着她,她便乖乖咬下那颗莲子,想让他有充裕的时间用膳。哪知杜明庭没完没了,又夹起一粒花生要她吃下。她被逼得没办法,只得也咬下去,然后喝下杜明庭端过来的茶水。
想去拿帕子印去嘴角的茶水,却被杜明庭拦了下来,欺身一下子对上她的红唇,舌尖轻轻舔过她嘴唇的轮廓,替她清理残留的水痕,大掌压着她的后脑勺,由不得她退避。
“本该喝交杯酒才是礼成,不过那些繁文缛节是做给别人看的,这里没有又如何?”他知她不解,唇瓣摩擦她的粉瓣,却问,“知道你敢刚刚吃的是什么?”
说到这,他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那是特意为新婚妇人准备的四喜吉果。”
许如幻微窘地推开他:“胡说什么?”
他顺势将她的玉掌纳入胸前:“知道外面是什么筵席吗?”等她清楚地感受自己的心跳,他说,“外面是我与你的婚宴,我的夫人。”
许如幻惊愕地看着他,努力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可是掌下的心跳依旧平稳,瞧不出半点撒谎的迹象。知她不信,他又说:“今日楚亭所有报纸都登了我们的婚讯,楚亭所有人都已知道你是我的夫人。你若不信,尽管出去看看。”
许如幻这下确信杜明庭是先斩后奏,立马横眉相对:“你在胡闹什么?外面热闹庆贺,被说是新娘子的人却被软禁房内,这算什么婚宴?”
杜明庭伸手想去拉她,懒懒地说:“早在六年前我们便是夫妻,如今只是补上喜宴,告知大家而已,你知道我的安排便得了。”
许如幻一哂,道:“连一纸婚书都没有,我和你何来的夫妻之名啊?”
杜明庭不以为意,说:“不过一纸婚书,你还怕我不给吗?”
“我若要一纸婚书,又何须专等你给?”许如幻冷眼斜睨他,不觉他脸色刹变,说,“我若想要,什么样式的婚书没有?反倒要看我愿不愿意接受。”说着便往门外走去。既然他不曾问过她的意愿,她又何须顾存她的面子?
杜明庭顿时气上心头,一把抓起圆桌上的桌布一掀,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摔向远处,四散在房间各处。
许如幻不明所以,转头去看他,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拉回他的面前,凛冽的面容紧贴着她:“那你想要怎样的样式?”
许如幻惊慌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卡在了咽喉,不知该做何反应。他从未如此对她,最初时的戏弄,相处后的呵护,情深时的缠绵,重逢后的执着,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恨不得如猛兽撕碎猎物般将她撕碎。
“常言道戏子无情,你不过跟戏子学了几天架式,却比戏子更无情。我从不知道,你坐在车子里能笑得那么美,美得能让人心甘情愿双手把自己的心都奉上。”他放在她脸上的手指用力推起她的嘴角,似要再现那日所见的艳丽笑容。繁华大街,车水马龙,那一辆车子因她的回首嫣然一笑而变得异常引人注目。“你竟从未对我那般笑过。”
听他这么说,她猜想是自己近日为贷款一事走动,对张家的人笑脸相迎时被他瞧见了。
她也没少坐别人的顺风车,怕且是因为恰好那辆车是张家的才叫他这般介怀吧。免得火上浇油,也是不满他的指责,她别过脸,无心与他争拗。
见她又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他愈发气恼,猛地拽了她一下要她回神:“其实怨不得你无情,说到底怪我有心。若我无心,依你的处境该还会花些许心思应酬我,就像对待你所周旋的那些男子那样对待我。偏我在意,一心只为你,想让你的日子更加顺遂,却不想倒让你根本无心于我。”
他看着她,看着她清冽的眼神,心里在苦笑,他对她竟毫无办法。
“我再自信也知我是留不住你的。”他此刻已经无力去在乎她的想法了,他只要她,一个简单的愿望,“但不管怎样,你就是我的女人。这辈子,别说恶心了,你就是死,我也要你死在我身边。不过你要敢死,我就让你的母亲替你过上暗无天日的日子。”
“杜明庭!”左手掌一把刮过他的脸庞,尖细的指甲清楚地在上面留下痕迹。她本是极怒,但见他不避不躲,也是惊吓,心下一慌,脚下凌乱,旗袍的下摆便沾上地下的汤水,一片水迹。
他伸手扶稳她,见她脚下狼藉,又知她素恶不洁,习惯地伸手帮她提起脏污的下摆,道:“我与你换下衣物吧。”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许如幻双拳紧握,扬高下巴,狠狠地憋着那口气不让自己哭出来。“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不知道这些年外面传说着我与郑元帅之间的暧昧关系吗?说句难听的话,我能有这般身价就是因为身上挂着郑元帅的名号。你迎我进门,不过是招人嘲笑,嘲笑你用着别人用剩的东西。”
杜明庭依旧为她提着那片下摆,用着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外面的事,你不用烦恼。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你。在我心目中,你还是六年前的连继,我的未婚妻。”
六年前,现在,这之间,怨恨仿似骤然而至的暴风雨,漫天风雨铺天盖地地袭向她,刮乱了她的头发,打湿了她的身体,残忍地折磨她,不肯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她恨,她恨他说得如此轻松,做得如此轻巧,却又曾抛弃了她:“你既然还记得六年前的誓约,执意要践行它,为什么分开不到两年的时间你迎娶了娇妻,年内便有了麟儿?”细长的指甲掐得掌心生疼,她愈发用力握拳,却找不到真正的痛感,反而显得心口更痛,“我是无情,但你在洞房花烛夜,可曾记起曾经与你相携枕畔的我?不是我背弃你,而是你,负了我。”
她真的曾过着没有他的生活。哪怕午夜梦回,周遭只得四面空白的冰冷墙壁,她也只让恨意和淡漠填满自己,不去沾染丝毫温情,好让自己能独自生活。即使从郑元帅口中得知他结婚的消息,她也一脸平静,因为她明白,作为男子,他结婚生子,理当如此。
直到察觉自己变得不自如时,低头细看才知,原来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除了麻木,尽管自己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可已是鲜血直流。原来不是不痛,而是那道伤太深了,一招致命,也就再无感觉了。
杜明庭伸手摊开她的双掌,用拇指揉搓她白皙掌中的血痕:“未敢忘记片刻。未敢忘记那个我负过的女子。”
她潸然泪下,他拭去她的泪珠:“每每午夜梦回,我都后悔不已,当初怎么就许郑伯儒把你领回来了,怎么就容你离开了我。这些年你掩藏得多好啊,改名换姓,在郑元帅的羽翼下,让我遍寻不得。我结婚是因为我不忍心,这也怪我思虑不周。让你伤心了,我很抱歉。但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说我还会再让你走吗?”
许如幻摇头,抓住他,怕他不愿听完她的哀求就转身离开:“如果我能留,当年我就不会走。现在的我们和那时的我们一样,回不去了。我没那般度量看着你左拥右抱。和当年一样,看在孩子的份上,放我走,好吗?”
温柔的眼神就在那一眨眼间变得恼恨,杜明庭蓦地松开手,任由她双手无所依靠地垂挂在身侧。
他恨恨地盯着她:“那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留在我身边,好吗?你们以为只有你才会痛吗?那孩子是我的血脉,我的长子,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长子。当年郑伯儒对我说,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你。但你们怎么就没想过我,想过我的痛,想过安慰我,想过也放过我?”
他的眼神太凶狠了,就像发觉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野兽,随时准备着一雪前耻,她根本不敢去看这样的他。
他说:“我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许如幻背过身,眼泪早已湿透了手中的手绢,心痛得不得不佝下身子,甚至跪在了地上:“我这辈子最错的,便是允了你。”
若当日她没有顺心而为允了他,待回国后,哪怕有再多的念想,他们也会各自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不会有那些道不清,说不明的牵连,更不会有今日的纠缠。
她不后悔,但也无可否认,她犯了最大的错误。
杜明庭看着她,紧握双拳,就是不容自己心软:“且当这是我们的孽缘吧。既然我已经负了你,何妨再负一次,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他转身推门离开,唤来剪春,命令道:“看着她,让她像个人活着。”
剪春不懂,却不敢多问,过去扶起她,替她擦干净脸和手,换过干净的衣物,之后也不敢多言。
未几,外面传来更热闹的爆竹声,一浪盖过一浪,持续不断。一声声爆竹声似在向天下所有人一再认证她的身份,就算她否认,外人也会她的名字前冠上杜明庭的姓氏。她是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