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柳再留
许是杜明庭遵守他的承诺,回到楚亭后他没再找过她。只是杜明庭对她感兴趣是全城皆知,这段时间便多了永军各个派系的幕僚前来打探或招徕。
许如幻自是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那都得赖于她与郑元帅的关系。早些年郑元帅一直与岭南省政府主席政见不和,就算徐老多次出面也无法调停,两人势成水火。没想到这两人还没分出个主次,郑元帅一下子上交全部军权,杀得众人措手不及。本来众人还在观望集庆政府的态度,谁知又来了个不明底蕴的杜明庭,这下更叫人看不清集庆政府的意图了。
这时人们便都盼着她能替他们打探消息。
许如幻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多说,牵起对方的手便滑进舞池,不跳别的,只跳探戈。探戈舞步繁多,让人眼花缭乱。她的舞跳得甚好,遇上她这个舞伴,男士稍有分神便会晕头转向,一曲下来皆要稍作歇息,难免把正事耽搁了。而且探戈的舞步豪放,加之她有意无意的撩拨,那诱惑又岂是那些“正人君子”所能承受的?
慢慢地,那些人也就改用其他方法了。
她依旧陪一群公子哥儿闲聊,黄家的四少爷借机试探:“许小姐今年打算去哪里避暑?”往年城中不少权贵都会邀她陪着出游,而她最后的选择暗示着她与那位权贵关系更为密切;今年来了个新司令,她兴许会陪着出游。
哪知她瞪了对方一眼,说:“你还说呢。原先我见没去过济南,特意腾出时日等你来唤我。谁料你径自带着新欢去了,白白辜负了我。”
原本那黄家四少去济南游玩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外人不知道他带的是否是新欢,大家听了,也不管真假,都揶揄起他来。而且说这话时,许如幻眼里含恨带怒,不似在说笑,吓得黄四少赶紧当众赔礼道歉。
她哪依?转身弯下腰,朝坐在旁边的黄老爷撒娇:“您老要替我好好罚他,您要不给我做主,就没人给我做主。”黄老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也知她只是玩笑,便应了。
她得了黄老爷的应承,立即挑起眉梢睐了一眼黄四少,唇角是得意的笑容。
被她这么一闹,大家倒忘了原来要问些什么了,又嬉笑地说开了。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有意探听了,只是依旧时刻留意着她的态度,一如此刻坐在她身旁的男子。
许如幻面向窗外接天莲池,娴熟地倒水煮茶,悠闲地将茶叶几番洗泡,将茶均匀地注入四个茶杯中,然后含笑看向有些走神的张怀璧,道:“看了这么久还不敢问吗?”
西关文园,清幽儒雅,夏看池荷,秋赏傲菊,来的都是文人雅士、遗老儒商,或即席挥毫、吟咏唱诵,或品鉴古董,好不惬意,也适合商人在此静心斟盘。文园尽处是莲池,也是两条不平行连廊的尽头。连廊上,池中两间厢房遥遥相对,均可尽享满目菡萏。不过满池莲花此刻只被允许簇拥她一人。
张怀璧回神,笑道:“本来是想问你心中属意哪边,又想你都在我身边了,我照做就行,何须揣测?”
许如幻扶着茶杯惬意地闻着茶香,轻啜一口香茗,佯怒地睐了一眼张怀璧,道:“还好想过来了。你若问了,看我怎么闹你。”
张怀璧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能被你闹,我也甘心。”
许如幻转而轻笑:“哪有人被人闹还甘心的?”
张怀璧笑道:“是你,我才甘心。”
他模样本就不出众,还长得瘦削含胸,虽则是东江银行董事长的长子,可比起其他财力稍欠,但风度翩翩的男同学,他少了许多人缘。唯独她,给他的笑容跟给别人的一样多,看他的眼神总是暖暖的。
后来他鼓起勇气对说她,喜欢她。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侧着头打量他,道:“我是家中女子唯一有名字的,我的夫婿必须入赘。你敢吗?”
他当然敢。他放弃万贯家财,说服父亲允他入赘白家,最后却错娶了白家另一位千金。
许如幻一笑置之,倒是张怀璧又想起事情:“不过,昔日你皆是依仗郑元帅,如今人走茶凉,虽说彼此交情还在,但我怕有些事,外面的人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买账。你可是要再作打算?”
“打算什么呢?”许如幻又望向窗外的莲池,池内荷叶轻漾,荡起层层波光,“别说如今各方各面都没分出个上下,贸然行事只会押错宝,就是分出来了,你要我怎么让人家多多照看呢?以前郑元帅是看在自家夫人的份上才让我占这么大的便宜。现在楚亭里可还有哪位将领和郑元帅那样,既敬重夫人,又不会对我有其他想法的?既然没有,以我现在的身价,和他们做交易,最牢靠的应该是委身他们吧。”
“这万万不能。”张怀璧着急地要打消许如幻的念头,“你是个矜贵的女子,断不能让他们轻贱了你。而且我本就无需你为我做些什么,我只恨我自己没能力替你尽早拿回白家,仍然让你受累。如果你此刻说愿意,我现在就要你大姐离婚,然后用八人大轿迎娶你进门。”
许如幻看着张怀璧,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笑着安抚他:“我不过是说笑,你居然当真了。难怪当初笨头笨脑的,提亲都不知该向当家的人提,还别人怎么说就怎么信,最后娶错了新娘子。”
张怀璧听她这么说,懊恼地皱眉,满怀歉意地看着她。
“这也不怪你,我大伯是老狐狸,你怎么斗得过他?所以,”许如幻收拢掌心,握着张怀璧的手指,“我们得让他自己承认当年的事。不然,就算我们顺利结婚了,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安宁。既然要还,就要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我们不要着急,慢慢来,好吗?”
张怀璧点头,不说二话应下。
许如幻绽放笑颜,眼角余光却扫到张怀璧身后的壁钟,故意发出惊讶的声音:“哦,想不到快中午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见张怀璧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她笑道:“我约了二姐夫一同用午膳,二姐会尾随而至。怕你们会撞上,我便想你早点离开。”
因为许如幻的解释,张怀璧反而有些不悦:“你有事非要约他出来吗?”
白二姑爷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人,这次更把念头打到许如幻身上,明言要弃妻另娶。而女人大多要将事情闹大,尤其还是自己占理的时候,好叫旁人为自己出头。白二小姐未及细想,为阻夫婿,意气之下将许如幻与白家的关系当众全盘托出,短时间便传遍了全城。
许如幻调皮地掩唇轻笑:“就是见个面也叫你吃醋了?你怎么没听清楚我还提及二姐了?”
张怀璧道:“便是听清楚了才怕你受委屈。”
许如幻笑道:“但你可知,我受些许委屈,你便能更多地掌握白家?你也知二姐的为人,她再一闹,她夫家便更厌弃她;加之现在的情形,想来二姐夫他们也担心会惹我不快,所以即便不说出口,他们也会让外人看到他们对于二姐的态度。你想想,白家有三个女孩,家长为大姐招婿入赘,将家业传给小妹,又岂有冷落老二的道理?大伯父便是再不喜欢二姐,为了面子他也不得不出面粉饰。但力有不逮,未能处处兼顾,手边的一大盘生意又舍不得丢下,偏生没有一个儿子能重用,便只能指望你这个女婿了。想想,这时候你能在白家为我做些什么?”
“这些我都知晓。”张怀璧道,“可我还是担心,照这样下去,万一势头收不住,白家空了,你可怎么办?”
许如幻又在自己的茶杯斟入七分茶,道:“我就是要将白家挖空。他这几年部署了那么多事,若不是他女儿,外人都记不起白家还有个三公子了。空了好,空了我就先将他连根拔起,再把白家重新填好。”她转头对张怀璧盈盈一笑,道,“转移出来的资产照旧放在东江银行,赚了钱就放进你的口袋里。只要别忘了多向爷爷请安。说到底这白家终归还是他老人家的。”
手指沿着张怀璧西装上的缝接缓慢而下,指尖往口袋里轻佻地勾了一下。张怀璧一把抓住许如幻的手,脸上的表情是恨不得立即将心剖出来给许如幻,以表忠心:“我只希望能与在一起,其他的我不在乎。”
许如幻仅仅是朝张怀璧浅笑,抽出手掌,又替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张怀璧受宠若惊似的连忙端起来喝。
许如幻没把太多的目光放在张怀璧身上,又望向窗外的莲花池。临近正午,外面日头更大,照得满池的荷叶泛着一片盈白,亮晃晃的,根本看不清池里的景致。
想来一会的饭局不但无聊,而且没了让她用来打发时间的景致,她不由“唉”了一声。
张怀璧立马紧张地看着她,既担心许如幻哪里不舒服,更担心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
“没事。”许如幻神色如常地看着张怀璧,“我只想到老五那个败家子。他一辈子就出那么一次风头,说话总爱夸大,迟早是要栽的。虽说不应该算到你头上,可毕竟是你在大伯父面前提出让老五到铺面帮忙,出了事你也不能置身事外。要那样的话,我不得不另外想办法了。”
说着说着,许如幻变得忧虑不已,张怀璧瞧在眼里也没想出了办法,只能再三向许如幻表明不会让白五少胡来。
送走张怀璧,许如幻摇铃让侍应进来整理桌面。外面的人敲门而进,许如幻回头准备吩咐要注意的细节,却见来人是杜明庭的侍卫长何铭。
何铭身穿便服,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说:“总座特命属下来请许小姐移步包厢。总座还说,即便小姐不愿意,也务必过去,因为有要事商议。”
何铭口中虽客气地说是“请”,但她知道这代表她必须去见杜明庭。但她又觉今日若取消与白二姑爷的邀约,怕往后没有她想要的效果,正想推脱,又听何铭说:“许小姐不必担心与白二姑爷的约定,白二姑爷今日有事不能赴约。”
话已至此,虽困惑,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起身随何铭前去。
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许如幻最终站在莲池上的另一间包厢的门前,推门而进,只见杜明庭负手立于窗前,望向窗外。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隐约能看见对面自己所在包厢里的摆设。
她所谋之事自是越少人知的越好,故特意选清雅幽闭的“文园”,又同时包下两间包厢,不让旁人窥探。偏杜明庭如此排场出现在这厢房内,她便晓得他不但命人查她,还买通了酒楼的人,立马火冒三丈,生气地说:“你怎会在这?”
杜明庭扭头看她,眼神不似以往的热切,而是深沉难测:“原来这里看莲花别有景致,难怪你要独享。”
许如幻此时也看见他手中的望远镜,也猜到了一二,不屑地睨向一边,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他不理她,缓步走到她面前,猛地握住她的下颌。许如幻一惊,忙往后退,却逃不过早已来到身后的禁锢。
“你用尽理由远离我,其中一个就是我有一妻一妾。可那个张怀璧不但是你的堂姐夫,还是入赘白家的大姑爷,我不懂,你为什么甘愿委身于他?”
许如幻用力地扭开下巴,却不想愈发弄痛自己,只能倔强地不去看他:“不过是和男子眉来眼去,杜司令犯得着大兴问罪吗?”
杜明庭手劲加重,逼迫她直视自己:“平常你与男子亲近都拿捏着尺度,倘若他们有意勾搭,反被你躲开,不叫人亵玩。可现在看来,那些眉来眼去不见得只是逢场作戏,怕也有情真意切。”
“杜司令怎么这么大的醋劲啊?”她睨着他,不以为然地冷笑,“看来我二姐夫不能应邀前来也是得赖杜司令了。不过借问杜司令,我是有意勾搭,还是真情实意,你有什么立场为我计较这些呢?你也说了,我委身的是他人,不是你。”
从下巴传来的疼痛越来越强,她仿佛听见骨头破裂的声音,可她还是在笑,故意笑得孟浪风尘,就是不如他的愿。
杜明庭第一次发觉她的笑脸是那么碍眼,怒意一上,指掌一收,看着她在眉间隐约透漏出来的痛意,竟有一丝快感:“我真想知道,我让你觉着恶心,他又让你有多舒坦?我堂堂一方统帅难道就没有半点让你心动,还比不上那个上门女婿?”
“他再不济也能给我希望。”她握着他的手臂,用力一拉,想不到这次他也随她的力道松手,可环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在她身后用上了力。
“论到底,我与他互定终生在前,是我大伯偷梁换柱在后,让大姐与他成了婚。就是他现在要抛妻弃家也是合情合理。可你能吗?你若离婚,便失去了你岳父的支持,在朝堂上的地位岌岌可危,岭南再次易主只怕也是指日之事,更枉论你有什么雄心壮志。试问,你舍得吗?纵使日后你能自立门户,可她是糟糠之妻,你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停妻再娶吗?”
“你我早已缘尽了。”许如幻挣扎着退开一步,直直看着他,不再说任何话。她有她的骄傲,就是心爱的男子也不能叫她低头。何况假若她没了这份骄傲,她还是她吗?他还会爱她吗?就算她能舍了这份骄傲,但他们已经走远了,她已非幼时养在深闺的矜贵女公子,他亦非昔日风流在外的官家子弟,如今此般天壤之别又能有几番厮守?
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伸手用力扶上把手,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你知白家最近有批布匹要运往华东吧。”
和以往听见有关白家的事情一样,许如幻不动神色地耐心听获信息,拧开的把手松回原处。
“岭南向来匪患甚重,白家又是大户,我本想借白家为饵,将沿途匪巢清扫一番。只是,”杜明庭故意停顿,走到她的身后,“西南与华中的人此时均对岭南虎视眈眈,我不能冒险。偏偏我现在要树立威望,而白家又有靠拢之心,投桃报李,我一定要保住这批货。未免损兵折将,也求当地百姓能多几日太平日子,我命人用另一批货代替。”
“你知道是哪一家的货吗?”他感觉到她呼吸变得深快,知她是紧张了,却故意在她耳边呼气,低声道:“‘福源’王家。就在你到这里之前,我已命那里的人办了。”
许如幻顿时转过身去,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杜明庭平静地答道:“王白两家一直互为竞争,如果王家顺风顺水,而白家一再遭劫,两者终会分出伯仲。我知你要借王家打击白家,知你要让白家的人受罪,更知你与那帮劫匪的约定。如果你想一切如你所愿,留在我身边。不然,以我的能力,扶持一个白家,围堵一个势单力薄的落魄小姐,绝对不费吹灰之力。”心里始终不忍见她难受,他的大掌似是弥补地抚上她的粉颊,“我自知欠你许多,更知你不愿,可我就是放不下。近日西南瑞军频频滋扰,我不得不离开数日,我希望回来之后能得到你的好消息。”
良久,他闭目吸气,收回手:“我们为何要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