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影疏人离
早夏的天气晴好,阳光穿过阳台上的吊椅,再透过半掩的满洲窗,落到小洋楼二楼客厅的地板,映出五彩缤纷的奇形怪状。客厅里的留声机传出悠扬的乐音,许如幻和郑伯儒分坐长沙发的两端,同样陶醉在美妙的乐曲中。
乐韵高低起伏,戛然而止,余留回音绕梁。郑伯儒起身取出唱片,定定地站在那里。许如幻见他如此便知他喜欢,起来到他身侧环抱他:“喜欢就拿去呗,也不嫌按图索骥麻烦。”
郑伯儒听了不由低笑,放下唱片,调侃着:“他特意为你寻来美妙乐韵,你却轻易转手送人?”
许如幻冷哼一声,转身往回走,身上那件粉色无袖长裙随着她慵懒的摆动漾出一片风情:“知你会喜欢,便借花献佛。你若嫌弃,放下便得了。”
郑伯儒忙笑着拉住她,哄道:“我当然知你对我的心意。只是他对于你是不一般的。说真的,若不是看见这封面上的大提琴,我都忘了你曾学过琴。我只担心你是一时负气,日后要反悔了。”
许如幻回头瞪他一眼:“他闹我也就罢了,连你也来胡闹?”
郑伯儒笑道:“你们的事,我是从头到尾都知道的。难得他还有这份心,你遂了他又何妨?”
“何妨?”许如幻抬眸盯着郑伯儒,恨恨地反问,“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妇之夫,我再插一脚进去,我算什么?”
“你从第一天踏进这个交际圈便明言,非正室之位不可,除了是避免狂蜂浪蝶的骚扰,我知道,你更是不愿意坏了别人的姻缘。”郑伯儒别有深意地看着许如幻,“可这些年就真的没人值得你以心相交了吗?我可记得家住西门的那位孙先生。虽然是个鳏夫,整日只识埋头读书,但胜在为人谦厚,家中尚有几十亩薄田收租维以生计。你若与他,也能造就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就算日后你重掌白家,他也极不可能心生不忿,胡作非为。可你却不管对方平生第一次向女子告白,一口回绝了他。那时,你是怎么想的?是当真心如死灰,还是为自己留条后路呢?”
许如幻张了张口,不同平常那般伶牙俐齿,哑然失声。
这些年基本是郑伯儒陪着她,彼此交心,他又冷眼旁观,自是把她看得个透彻了。也正因为他看得透彻,同时了解她的性格,才担心她会一味地钻牛角尖,想要劝她放下执念吧。
可偏偏她就是放不下,任何一样都放不下。
“我身边已经有一个对我唯唯诺诺的男子了,再来个同样性子的孙先生,对我反而有害无益。”这个解释不管郑伯儒信不信,但确实是最贴切她此时境况的合情合理解释。
许如幻横了郑伯儒一眼,将身子沉进沙发,然后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下;“你有空在这凭空猜想,倒不如跟我说说,集庆那边为何会命他上任。我不问,你就不说吗?”
郑伯儒一脸无辜地笑了笑:“你许小姐最不缺的便是各种隐秘信息,说了等于白说,我又何必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何况,你既不在意他,又何须知道这些?”
许如幻媚眼一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白家从来没有人参政从军,可亲家里面是有的。若他重用了某些人,因此让白家里面的人也跟着得了势,你说我可怎么办好?那时郑师长可要替我撑腰哦。”
一颦一笑,都带着只属于她的妖娆,郑伯儒看着许如幻,竟想起年少时的她。
朴素的裙褂,厚重的桃形刘海,沉默寡言,任谁也说不出她富贵的出身,看不见她精致的美艳,更料不到她的能耐。她的同窗都喜欢邀她同行,借她衬托自己的美好,也不介意她与自己的未婚夫、男朋友多攀谈几句。
彼此的联络本就在,她本也较常人自由出入于各个权贵的府邸,如今成了风姿绰约的交际花,她更得以常常进出他们所在的各个场所。若男子不待见她也无妨,还有一众夫人,也就她昔日的同窗,同样是她往来的对象。
若非许如幻再次哼声唤回他的思绪,恐怕他会一直想下去。“也就是他祖籍岭南,年轻有为,能担重任,还能有什么?”
许如幻不满意地摇摇头:“这些不过是场面话,我想知道的是,以他和你们郑府的关系,集庆那边的人怎么会自找麻烦?而且他父亲还是有威望的,集庆就不怕他偏居一隅,自立为王?”
“集庆那边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他的大太太也身兼监视的任务吧。我只知道他早已因为你,和我父亲交恶。”看了一眼吃惊的许如幻,郑伯儒继续说,“他寻你不得,本也无碍。偏我父亲不但替你隐藏踪迹,还领你进了那风月场,他知道后哪能不气?虽别人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他们相互间的态度在朝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也因如此,上面并不担心我父亲的势力会死灰复燃。”
而他虽为元帅之子,旁人为了讨好他的父亲也安排他一路高升,但他从来得不到父亲的照拂,如今父亲离开岭南,他便是强弩之末,似乎兴不起任何风浪。
许如幻看见郑伯儒脸上的失落,伸手抚上他神色黯然的脸庞,偎身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岳父也算党中元老,旁人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他有泰山作保,加上你刚才说的那些,一切便水到渠成。他能出任岭南不过是时也,运也,你竟然也较真。在永军中说到‘能力’二字,归根还是要看能否在各派系中左右逢源,懂得如何为人处世。稍有差池,这总司令的位置就坐不稳了。”
郑伯儒不禁笑道:“可是就譬如你?”
许如幻故作恼怒地往他身上一拍,说:“你知我想说什么。你毕竟是你父亲的长子,外面的人总不会随便帮着个不知根底的人。依我看,你与他在永军还说不上谁高谁低呢。”她沉吟片刻,将脑袋靠在郑伯儒肩上,又道,“其实说到底,我这些年能左右逢源,还是要多谢你父亲的照看。可论到他们两人反目,我也不同情你父亲。若他老人家当年能出言劝说,而非任由杜明庭胡闹,我们两个也不会有这样的孽缘。”
郑伯儒抱着她,轻笑道:“我曾多次怨恨我父亲,为你,为我。可此刻我倒要感谢他,因为他,今日我才有机会让你陪在我身边。想想看,外面有多少人费尽心思也只能在梦中这样抱着你。而我,你看看,坐在这里就有你投怀送抱了。想来,我也是赢家。”
许如幻听了也忍俊不禁,将柔荑放入他掌心:“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陪在你身边。”
她用力握住他的大掌,似在当中印下不变的承诺。
郑伯儒低头亲吻她手背。不同往常,他像个虔诚的信徒又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似感激,又似祈祷,更似要从她手中得到什么。过了一会,郑伯儒又说:“知道这么多,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许如幻是早有夺量,无需细想便答道:“我要去西南,探望我的兄长。”
郑伯儒皱起眉头,劝道:“现在还是不要去西南吧。他既早已知你行踪,却等到如今才来见你,应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对你也是志在必得。若让他知道你与其他男子有这般亲密的往来,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
许如幻却是一脸不以为然:“我就要去又如何,他难不成还想强抢民女?何况他有一大家子家眷要安置,哪有那闲工夫管我呢?而且你想想,新官上任,各处都不敢贸然行事,我此时出门不是比以往要安全多?况且此时让我去探一下那边的口风,看那边对我们岭南还是虎视眈眈,抑或是要结为联盟,好让我早作准备,想想今后的出路。”
“何须用到‘探’字?若你想要,那个人也甘愿全盘托出吧。”不理许如幻的瞪视,郑伯儒依旧笑道,“切记莫要未探得风声,先被虎叼了去。”许如幻佯怒,粉拳在他胸前轻捶。
两人正打闹着,便见张妈急匆匆地跑进客厅,却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抖着手中的电报。许如幻一把将电报抓过来,“母病危”三个字赫赫迎入眼帘。
郑伯儒见她惊吓得一直盯着电报上的字,忙推她往外走,边走边说:“不要再看了。我立即送你过香港。”许如幻心里急得火辣辣般烧,反应过来,转身进屋拿起要紧的物件,立即随郑伯儒离开。
还不容易挨过漫长的路途,许如幻一下火车便火速奔至母亲的家。推门而进,高声唤了声“Mummy”。
屋内虽是一屋静谧,但未感觉到曾有病人居住过的痕迹和气味。她快步走向母亲的卧室,却突然瞥见客厅中镂花屏风后有身影晃动,急忙的转头去寻那人。
阳光透过窗格洒在那人身上,背着光,叫人辨别不出身形,但可以感觉那人在等她。于是又唤了几声母亲,未见回应;改为叫佣人李妈,也未见回答。那身影就是停在那里,未曾移动。
小心翼翼地移近屏风,刚伸手想去推那屏风,玉手却被那人抓住,一拉,整个身子落入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中。
记忆中的感觉,记忆中的气息,突然包围了她;还有记忆中的怀抱,紧紧地贴着她,仿似那年樱花树下,铺天盖地的花瓣将她团团围住。温热柔软的唇瓣与她的紧密缠绵,强烈的占有要夺取她所有的气息,也要让她沾满他的气息。
天旋地转过后,许如幻睁大眼睛,看清是杜明庭,一颗惊慌乱跳的心就这样缓缓落回原处。气他胡闹,想伸手推开他,哪知他的健臂紧箍她的纤腰,唇齿依旧紧贴,接着是更猛烈的纠缠。
抵不过她的挣扎,杜明庭只得暂时松开她:“你母亲安好。”知她不信,他又说,“是我骗了你。”话音未落,唇上传来一阵刺痛,杜明庭不得不松手分开。
他用拇指印上伤口处,再看拇指已沾上血丝:“什么时候学会这样了?”话未说完,他脸上也传来一阵疼痛。
不其然她会送上一巴掌,出于本能,他一把抓住她尚未落下的左手想要反击,只因是她,生生忍下;顺势将她手臂反剪身后,重新拥她入怀,使她动惮不得。许如幻岂肯顺从,用被夹在他身后的右手尽力掐他后腰,可隔着厚实的布料,纵使她用尽全力也未见能动他半分。
她狠狠瞪着他,满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最后只能喝问:“你想干什么?”
他虽出力钳制她,却未见有半点吃力,轻声说:“我只是想见你。”
话说得幽怨,反愈发惹恼她了。许如幻把下巴扬得更高,冷笑:“就是在楚亭,你也多得是理由能见我,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吗?说,我母亲在哪?”
她说话总是淡淡的,倒是激动起来那尾音带着戏曲中一唱三叹的婉转,软绵绵的,更似是在撒娇。他慢悠悠地回答:“我已命人好生照看,她老人家一切安好,你莫要担心。”
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急道:“你到底要用我母亲做什么?”
“我要你。”
不似那日在宴会上的戏谑,此刻他说得笃定,说得仿似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本该是令女子动容的坚决,却让她气得咬牙切齿:“你卑鄙!”他说他凭她的心得到她,谁知不是指她对他的心意,而是她所在乎的心意。
他也不恼,温柔地低头亲吻她,被她偏头躲过,知她生气,还是将吻轻轻印在她的脸上,在她耳边呢喃:“我说过,戴上我的手镯,一辈子都是我的人。就算你恼我,我也不后悔,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吻一下一下,轻柔同时热切地落在她颈项,“留在我身边,我放了你母亲。”
“不然呢?”许如幻本是气得咬牙,质问脱口而出。然就在这句问话之后,她猛然发现那是没有答案的。不然,杜明庭也不能做任何伤害她母亲的事情。
她瞬间放心地浅笑,微侧过脸,凤眼斜睨,鼻息间的热气在两人当中缠绕:“我有答应留在你身边吗?”
杜明庭一听,脸上隐现的喜色顿时消去,眉头轻锁:“什么意思?”
“我母亲在你那,我很放心。”看着杜明庭难以置信的表情,许如幻扬起一丝获胜的笑意,“你软禁我母亲,即便我恼你,心里也是有你;但若我母亲不在了,怨恨之后,你在我心里就无从说起了。为了让我能记得你,你必定会视我母亲为尊者,除了命人好生侍候着,也定会给她高床暖枕、锦衣玉食的生活。比起我平日给她的,你给她的不知要好上多少了。这么说来,她老人家安好,我还要担心什么?不过是母女间更牵挂罢了。”
置于她腰间的手臂再次加重力度,她紧贴他胸膛有点喘不过气。她伸手去推他,后腰却被他勒得更紧。
杜明庭用力扳她的脸,恨恨地盯着她,许久了才挤出一句话:“教教我,你怎么就放得下?”
许如幻早已因为脸颊被挤压产生的疼痛闭上了眼睛,听他这么一问,眼睛猛地睁大,直直撞见他眼神中的疼痛。她慌张地别过脸,逃避去看他,冷冷地回道:“如何放不下?在知道你娶妻的那一刻,我全部放下了。”
感觉他的手指温柔地拭上她的脸庞,耳边又响起他低沉的的嗓音。“你怎么就那么狠心,那么薄情?说放下,就放下?你不爱我了吗?”
渐渐若有若无的字句如寂静深夜中的一丝微风,轻轻抹过她心底的那根弦,引出一阵悸动。垂放在两人身侧的手臂微微缩动,臻首想靠到他的肩膀上。她也是累了,她也想靠在他怀里歇息,可是他们真的不能这样了。
早在她身子破败的那一刻,他们已难以再在一起了。她不能确定,自此以后,他对她到底是爱恋,还是愧疚。这个问题,怕且杜明庭自己也回答不上吧。
她轻轻抽身而出,就像那时她毫不留恋地走进人群,迈上轮船。但这次,转身时,他拉住她。她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她挣扎也没用,由着他从背后环抱她。
“你是该怨我,怨我没能守住你。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难道你已经恨我恨到可以漠视我了吗?”
“我从不恨你,也不怨你,”她抬头,不让眼底的泪水涌出来,“因为那不是你的错。”
只是她会记起那一晚,周遭昏黑一片,双臂被紧紧压制,她逃无可逃,连死都由不得自己。
心头一片冰寒,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由远处悄无声息地靠近,带着滑腻的感觉攀爬而上,慢慢盘绕,挥之不去。
“只是每次看见你,我都会想起。它让我恶心。”她打着寒颤,艰难地用手指勾着屏风的镂花,好支撑她不断佝下的身子,“如果你想弥补,便离开我,离得越远越好,让我好过些。”
腰间的手臂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背后温热的身躯也离开了,给她最大的空间,也指引盘绕在心头的那条蛇离开。可是那片遗留的冰凉黏腻,却怎么也无法带走。
凉意漫上她的后背,沁入她的四肢。她不自觉地用手臂环抱自己,慢慢蹲下身子,以求获得少许的温暖,不带有任何回忆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