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别后经年

一辆军政要员热衷选择的黑色纳什汽车停在了洋楼的台阶前,从车上下来的却只有一个妙龄女子。女子身姿纤细,婀娜多姿,款款莲步,一路上对遇见的人客微笑颔首,体态聘婷地来到接待处。登记过后,她依然有礼地双手接过侍应退还的请柬,还说声“谢谢”。

那个侍应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千载难逢的客人,不但人美,而且待人有礼,忙受宠若惊地回道:“不客气。”女子朝侍应轻勾嘴角,施施然离开。好一会儿,侍应才回过神,忙回看刚才的记录,自言自语:“许如幻。”

许如幻的到来立即引来大厅内众人的注目。一袭宝蓝色旗袍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耳垂挂着的一对由相思子串成的耳饰,简朴原始,带有异族风情;用银条相串,又显得时髦。拿着小皮包的纤纤玉手和左手腕上的牙雕手镯一样,润滑细腻。明媚的眼眸顾盼生辉,她就似一颗被常见的钻石包围的罕见蓝钻,剔透明亮,光泽有度,光芒四射却不刺眼,还有着鲜为人知的遥远的传说。

她是楚亭最负盛名的交际花。她的美毋庸置疑,她不但美,而且聪颖、幽默、能言善道,更重要的是她“不经意间”的字句可以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也可能给人带来始料未及的大麻烦。

大厅内早已有不少男士暂停交谈,敛装等候,为自己各种各样的目的准备向佳人献媚。

本来在有条不紊地指挥在场侍应的领班一见到许如幻,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过去领她入会场。领班也是交际场上的人物,一来二往,也就和许如幻熟络了。“今晚的接风宴把全省各界叫得出名号的人都请了,您有什么需要就请自便。还有,我们的新司令也终于露面了。”

许如幻顿时秋波流转,笑意盈盈地问:“哦!之前一直秘而不宣,把徐老气得扬言要为他全城戒严,现在见了面可有让我们的人笑话?”

领班一脸高深莫测地摇头,说:“反叫人家把我们比下去了。单看那样貌便知也是个风流人物,怕以后不知要惹多少家有秀女的老爷生气了。”

许如幻不禁用手帕掩去唇边的笑意,道:“赵领班阅人无数也能给出这样的评定,看来此人真是卓尔不凡啊。”

领班回道:“我眼花也不一定。人就在那边,您也看看。”说完朝新司令所在的方向望去。

许如幻顺着领班的视线望去,唇上的手帕还停在原处,脸上的笑容却随着视线碰触到的男子瞬间凝固。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有力地一下一下撞击胸口,似要随紧呼出的那一口气蹦出来。

那个被众星拱月的男人,身穿墨绿军装,身姿颀长挺拔,泠然傲立;帽檐下,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深邃,是一种男子特有的俊美;而眉眼间藏匿的邪魅,依然能让她心旌荡漾。

那必定是梦,因为他只能出现在她的梦中。只有在梦中,她才能坦然无恨地面对他。

可若是梦,为何他的脸庞会如此真实,真实到如相片映在她眼前?

若然真的不是梦,她又怎能继续留在这里?

顾不得掉下去的手帕,许如幻的身子已转向大门的方向,身后一声“连继”却生生将她唤了回来。她慌张地应声转身,便见郑伯儒站在身后,手里是她的手帕,而领班早已被他打发走了。

郑伯儒露出一贯的和煦的微笑,来到她面前,温声细语道:“不过是故人重逢,没事。不如你陪我过去坐坐?”

许如幻假意咳嗽,用来掩饰刚刚的失态,然后点头应承。虽然她可以干脆地转身离开,但酒会里的人她都认识,要真这么做难免会让人把她和新上任的永军总司令联系起来。她最好还是留在酒会,见机行事。

她刚转身就被面前的富家公子挡了去路。“许小姐你终于来了。”

许如幻回复心神,腰身一转便勾上对方的手臂,笑道:“陈十二少,你回来啦!这次出行可又见到新奇的东西?说给我听嘛。”

十二少并非真的排行十二,只是为了满足大户人家盼求人丁兴旺的愿望才特意加个“十”字;若遇上排行第十的就称为“全”,以示十全十美。

陈十二少高兴地拉起许如幻的手,但见郑伯儒也在旁,故作谦虚地说:“许小姐随郑师长他们四处游历,有什么是没见过的,我那点东西在你面前不就那么回事吗?”

许如幻故意朝郑伯儒努努嘴,甚是不满地对陈十二少说:“跟他出去有什么意思的?好几天说不出一个字,闷死了。更何况,他们哪有十二少你这般雅趣?就是一块石头,也能说出个典故来。”

陈十二少听了更加欢喜:“这有什么难的?许小姐想听,随时可以来找我。正好,家父要我认识我们那未上任就摆官威的杜司令,我们一道去见见,然后再慢慢聊?”说着便牵着许如幻往前走。

许如幻没有随之前行。

早以慌乱的心因为陈十二少的提议更乱得很,许多问题刹那间浮现,萦绕在心头,叫她害怕去面对他。

她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若不记得了,听着无情,却不残忍,起码给了她逃避的机会。

若他记得呢,是否会对她躲避不及?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太上不了场面了。她名声败坏,满身伤痕,而他不但依旧风光霁月,更位居人上。他们该如何相对?

其实既然往事无法忘却,此刻不能回头,彼此躲避未尝不是最好的方法。毕竟发请柬的人,名姓仍是"杜明庭",但收请柬的人,已经更名换姓。

陈十二少见她在犹豫,以为她有意如此,附在她耳边说:“事后我们一定会给许小姐一个满意的报酬。港币,或者美金,只要许小姐肯开价。”

她的能力众所周知,自然有不少人请她帮忙牵桥搭线。她也不含糊,只要价钱合她心意,她必定尽力而为。

眼下杜明庭对自己的喜好习性一再保密,叫那些有意巴结的人无从下手。但见了面总得有表示,最现成的方法便是进献美人。

许如幻本想推脱,但又觉得这样置身事外不似她的作风,反叫人怀疑;况且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于是回道:“十二少见外了。我只是担心我们都不了解那位新司令的习性,我这般身份贸然出现会惹他不高兴。”

陈十二少听了,笑道:“郑师长的好友,郑夫人的同窗,郑元帅府上的上宾,就仅是这些,原本也没人敢说你什么,更不用说原来你是白家下一任的大老板了。”

生产前朝贡品“香云纱”的白家是楚亭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那风光至今在楚亭也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而众所周知,白老太爷传孙不传子,将家业都留给既非年长,也非长房的二子原配所出的孙女。只因那孩子曾被相士批示,能让白家家族繁盛,家业昌盛。因此重男轻女的白老太爷还特意给她取闺名“连继”——连绵不断,承继不绝。为防有心人的歹意,那排行第三的女公子从来不在外人前露脸,所以外人根本不能将交际花许如幻和白家的继承人白连继联系在一起。

“倒是我们怕以后更难请得动你。何况他都把请柬发给你,自是知道你的艳名了。”陈十二少说完,轻佻地在她后腰轻拍一下。

许如幻敏感地避开,但是迅速换上妩媚的眼神,又嗔又羞地回看对方一眼,道:“这么大的客户,十二少真的随我开价?”

陈十二少道:"许小姐这样的人物,当然有权力自己开价了。"

许如幻故意看了一眼陈十二少,道:"一口价,十条金条。"

她知道陈十二少这次是受其父亲嘱咐特意来请她的。请她事小,重要的是请她帮忙在新司令面前为他们博得好感,顺便借此在在场所有人面前显示他的本事。所以她将价钱适当地抬高几倍,叫对方既为这个价钱不值,又舍不得放弃她这个方法。

甚高的开价不免让陈十二少吓了一跳,心里当真是犹豫不决,但为了不在其他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拍着胸口,装作豪爽地应下:“包在我身上。我现在就给许小姐写字据。”

许如幻知陈十二少没法独力拿出这么多金条,不过有字据在手,就算拿不了那么金条也不怕,她正好卖个人情给陈十二少的父亲。

她满意地勾唇微笑,眼角含春地看着陈十二少。陈十二少想伸手去逗弄一下,但又知许如幻不准旁人碰她的脸,便转而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也是莫大的满足。

片刻的调笑亦已引来不少男子的羡慕,陈十二少在众人的目光下志得意满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围在杜明庭身边的人似早有约定,见到许如幻全部主动让出一条路来。陈十二少的父亲,岭南商会陈会长忙向杜明庭介绍:“这位是犬子。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许如幻许小姐。”

许如幻敛眸,不卑不亢地弯腰致意,轻声道:“见过杜少。”

原本应该是眉目含笑,慢慢抬头,然后在对上他的眼眸的前一刻拉出一丝妖娆的眼风。只是当听见自己说的话,许如幻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

四目相对,不知是灯光抑或是酒气,竟忘了做戏,恍惚了起来,如梦如幻,仿似当年初相见,又像别离的那一刻,前尘往事,纷涌而至。

在见他以前,她从来没有用过旧式的称呼称呼过任何人,除了对方的头衔或官衔,用得最多的是Mister和Miss。见到他时,因为心里有气,便用自己觉得有着纨绔之意的“少爷”一词称呼他。

有十年了吧,没想到一开口用的竟是旧时称呼。

这里面的心情,杜明庭也是知道的。那时他知道后还为此羞愤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她哄着,特意给了他个台阶下。

此时听着她这么唤他,他心里面奇怪的竟有着欢腾欣喜。杜明庭柔和的目光一直紧紧锁在她的脸上,嘴角含笑,抬起她的手她行了一个吻手礼,道:“好久不见。”

其他人见此,立马露出会心的笑容。不待许如幻回答,陈会长替众人问到:“杜司令认识许小姐?”

杜明庭就着原来的姿势轻轻将许如幻往自己身边拉,不慌不忙地答着:“敝人有幸在郑元帅府上见过许小姐,自此才知道什么是惊为天人。”

许如幻心里一颤,镇定地用微笑回应大家。

众人以为两人是在许如幻落入风尘后才认识,纷纷露出揶揄的笑容,随口附和,各自心中也有了盘算。

许如幻转头靠向杜明庭,如往常面对高官权贵般:“想不到杜司令这样的贵人还有这样的好记性。还真的好久不见了。”

最后一句,说得如唇边呢喃,如千江万流涌过后的涟漪,所有澎湃最终要落入深沉的水底。低垂眼眸,勉强过后更觉无力,笑容中泛起几分苦涩。

杜明庭定定地看着她。她愈发的美了,美得那么的张扬,那么的耀眼,美得完全掩盖了她心底的感情,美得教他心痛。好一会了他才接着开口:“虽久时未见,可许小姐还是一如往时。”

许如幻维持微笑:“我等自是不似杜司令,日渐高升。”

他看着她,那样的微笑带着讥诮,笑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已遥远,笑他造成的这一切。而她眼中的躲避,他看出,她是真真切切把他当成她人生中匆匆的过客。

他心下微凉,却也不甘:“的确很多人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许小姐依旧孑然一人,难道还坚持非正室之位不要?”

她警觉地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试图从中发现多少预示。她的音调依旧软柔细语,语气里却充满了戒备:“杜司令心怀天下,自然不拘小节。我不过是个小女子,目光短浅,心胸难免狭隘。真是让杜司令见笑了。”

杜明庭耐心地看着许如幻,依旧微笑,那笑容里有着纵容的打趣:“怎会呢?那说明许小姐的眼光非凡。不过许小姐很快就会结束单身的生活了。”

许如幻挑眉,笑道:“是吗?莫非杜司令有合适的人选要介绍给我?”

“以我们多年的情分,许小姐还信不过我吗?”他紧握她的手,看着她,眼里的深情似乎能软化世间最坚固的东西,“我要你。”

没有铺垫,没有解释,直截了当。他也不管自己是否已有一妻一妾,他就是告诉大家,更是告诉她,他要她。

许如幻心头乱颤,慌乱地躲开他炽热的目光。

视线情移,余光在不经意间瞥见郑伯儒紧张的面容。她心里一下子糊涂了,再抬头,那些出现在各式宴会的熟悉面孔全部涌入她视线。她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难得杜司令看得起我。只是,想要我的男子不知凡几,何止百十,杜司令打算怎样先拔头筹?”

她艳名在外,城里但凡有些许身家的男人都幻想着用什么办法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因此在这样那样的酒会免不了有男人对她出言挑逗。时至今日,她习惯了,也应对自如了。现在她只要忽略与杜明庭过去有着怎样得牵连,将如今身在酒会的杜明庭一同视为追奇猎*艳的男人,也是众多自信能得到她的男人当中一个,要打发他又有何难?

杜明庭吟着笑,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内,拇指和以前一样,自然地抚上她左手腕上雕工细腻的象牙手镯:“你的心。”

许如幻的目光也落到手腕处的镯子上,也明白了他神色间的自信源于何处。

犹记初识之时,他与其他纨绔子弟无异,也是终日流连灯红酒绿之地,纸醉金迷。一众公子哥儿厌烦那些,便想到捉弄她取乐。酒后装疯,不知怎么竟摔破了她腕上,母亲传给她的象牙手镯。那些人也是懂货色的,或尴尬,或幸灾乐祸,都在等待她的反应。

许是已心淡了,她摘下发间的鎏金镶翠发夹递了过去,说:“若喜欢,把这个也摔了吧。”事情不了了之。许久以后,她忘了这件事,他却突然双手奉上另一只相似的象牙手镯。

那只手镯是他遍寻多时赔给她的礼物,也是她唯一留下来的,有关他的东西。

原来不管自己对他是怨,是恨,抑或是爱,心中都有一个角落被他牢牢占据。

但此刻她不想探究自己的心,她只想离开他。

许如幻唇上的笑意更深,倾身向前,主动搭上杜明庭的肩膀,在他嘴边呵气轻语:“是吗?我能拭目以待吗?”

这是赤*裸裸的调情。尽管南国的达官贵人见多了她的妩媚,此刻却都无法忽略心中的不服,年轻有为者更恨不能立马与杜明庭一较高下。

杜明庭暗自观察周围那些表面在相互应酬,实际时刻在留心他和许如幻的宾客,长臂一展,完全将许如幻揽进自己怀里,在她耳边用着足以让围观的人听见的音量,柔声说:“Mypleasure.”

许如幻笑意盈盈,眼神里似对杜明庭的热情有几许期盼,却退开,转身,攀上其他男人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