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杜明庭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和挫败。
他是名门之后,又是内阁大臣之子,生活从来都是锦绣奢华,一帆风顺,周围的人对他也皆是唯唯诺诺,无不顺从,何曾试过如此力不从心?他望着郑伯儒阻拦的手势,心里甚是不悦,却也不得不隐忍不发。
他转而望向郑伯儒身边的女子。身形纤瘦的她站在人群中纹丝不动,一顶无檐小圆帽斜斜地戴在头上,帽沿下是妇人寻常的发髻。带着咸腥味道的海风急速吹过,吹动她身上浅驼色洋装的下摆,飘起浅浅的裙花,连带的看着她像是在晃动,仿似刚才的那阵风若吹得更大些,便能将身形单薄的她也吹走了。
杜明庭深吸一口气,却依然无法压抑着心里一直存在的痛楚。
他清楚地记得她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站在他面前,半低着头,眼睛第一次不敢直视他,嗓音极轻极柔,一如阳台上拂过那株洋桔梗的春风:“我有孕。”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礼物了。他高兴得似乎只晓得抱着她转圈,顾不得她有孕,也顾不得她的抗议,一味地转圈,直到他累了才停下来。
她跟着他倒在床上,娇嗔道:“疯了。”
他是疯了,自从遇上她,他就开始疯了。
当初留她下来不过是玩笑,本打算过几日便送她回去,毕竟她也是个正派人家的小姐,说什么也不好坏了人家日后的生活。可她偏偏在他和那些猪朋狗友的恶作剧后露出毫不在乎的眼神。
那清清淡淡的眼神深深印入他的心里。也在那刻他才发觉,她看他的眼神都是这样,冷淡得形同漠视。
如梗在咽喉的鱼刺,微不可见,却扎在肉里,只有拔出来才能舒服。
他回看她,如猎人远望着侥幸逃脱的狡猾狐狸,想象着猎物到手之后该如何畅快地调弄。
他要她一心一意地仰望自己。
他不会愚蠢到以为权势或者财富这些被酸腐文人视为粪土的东西可以让她动容。他仔细地观察她,循着她的习惯,做她做过的事情,看她看过的书,听别人复述她说过的话,了解她的喜好。他随时准备着投其所好,诱之,然后,戏之。
直到有一天,当她好奇地看着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左轮手枪,他毫不吝惜地给她解说、示范,甚至专程带她到射击场教她怎么使用。回程时,他惊喜地发现她看他的眼神虽然还是生疏,但多了一份君子之交的客套。心头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只想捧着那来之不易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
当下,他下意识非要将那把手枪送给她。
那一年,他与父母商量后进入了军校学习。
虽然接触的还是以前那群人,却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留恋温香暖玉之中,不再出入灯红酒绿之所;也没有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出国只是为日后仕途多个资本,而是安心地在学堂专攻学业。直到他察觉自己的变化,他已不见昔日荒唐的影子。
而他的心,是在更早的时候已沉沦在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
他立即着人去筹备婚礼,虽然身处国外,高堂尤远,但他不想从简,他要给她一个盛大而新潮的婚礼,一个令每个未婚女子都羡慕的婚礼。
也怪他荒唐,将往日的风流都放在她身上。幸好有随行的管家提醒,他将他们的关系告禀父母,登报订婚。
他以为一切会如他们期待的那般美好。却不知他在舞会不知缘何拖拖沓沓地晚了一个小时回家,便累在家安胎的她遭到他人凌*辱。
他早已察觉对方觊觎她的美貌,却不想场面上的大人物也不怕与他或者他父亲撕破脸皮,做出了令人发指的事情。
他一手握着失去孩子,也失了心的她,一手握着那把她来不及使用的小手枪,如遭受车裂之刑,只感觉到痛。
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便陪着她不吃不喝。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他只得往楚亭拍电报求救。于是郑伯儒来了。
当郑伯儒来到她身边时,一个多月只靠药水延续生命的她已是气若游丝。她如岸上垂死的鱼儿,像是在用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嚅动干裂的双唇,说:“带我走。”
那一刻,俯身附耳在她唇边的郑伯儒也红了眼。
此刻的港口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而她安静得引人注目。柔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披上流光,让她白皙的肌肤也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芒,澄亮得就像橱窗里那个极易破碎的陶瓷娃娃。而那双曾经使人发出赞美的眼睛,此刻如死水一般,毫无生气,仿似娃娃脸上最惟妙惟肖的装饰。
客轮的鸣笛声响起,巨大的声音震痛了人们的耳膜,示意启程的同时也提醒乘客尽快上船。
郑伯儒在她面前弯下腰,与她平视,说:“我们该上船了。”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郑伯儒看了一眼一脸期待的杜明庭,回头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想了想还是罢了。朝杜明庭轻轻颔首以示告别,郑伯儒扶着她,也保护着她,一步一步踏上邮轮。
就这样,她走了,没有带任何行李,毫不留恋地消失在杜明庭的视线里,也消失在他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