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铁云钢(一)
一仰脖,威州天门府的名酒“一河春”,就进了铁云钢的肚子。入口棉柔,滋味甘醇,喝起来不错,但跟同州白马镇的“马尿黄”比,就差了点意思;不够劲,像娘们儿喝的玩意儿。更没法跟“猴儿酒”比;不是玉京城猕仙居倒腾的“假货”,而是当年在山洞子和义弟黄橙,以及一群大马猴喝的真东西!
“这小子!”遥想当年一场缘分,铁云钢这心里怪想念黄橙的。“好些年没见,小干巴个儿咋样了呢?”
为了帮义弟强身健体,他背着师父将内功秘籍与“玄武丸”,托巨灵龙转交给了黄橙。而后通过信件,得知黄橙的体魄逐渐改善,他便十分欣喜。兄弟二人约定,今年十月在玉京相会。为什么在玉京呢?他打算将黄橙介绍给大哥云九霄认识,顺道帮兄弟讨份远大前程。想着想着,他自个儿咧着大嘴乐了起来。
不经意间,铁云钢抬眼望向窗外。夕阳下,浮生河浩浩荡荡,蜿蜒流向东南,水光闪烁,晃得人眼睛发晕,像烘炉锻冶下的滚热黄金。河对岸,南沙国遍地赤土,贫瘠辽阔,像头潜伏于荒凉中的恶兽,伺机而动。晚风如酒,将它贪婪的气息来回吹送。忽然一激灵,铁云钢看出点不对劲儿。敢情这么宽绰的河面上,一条船也没有,光秃秃的,全是水。
这时候伙计给上来一条鱼。“客官,菜齐了,您慢用!”
“等等!”铁云钢忙把他叫住,“我问你,这河面上怎么一条船也没有?”
伙计听了,微微一笑,“客官,您是外地人吧!”
“啊!”铁云钢承认。
“难怪您这么问。”伙计道,“对面是哪,这您该知道吧!”
“他妈的!咱俩谁问谁?”铁云钢性子挺急,“再唧唧歪歪,当心老子抽你。”举巴掌要打。
“客观别动火呀!”伙计忙赔礼,跟着解释,“我这不是怕您不了解底细,说起来麻烦吗!”
“他奶奶的,这谁不知道,不就是南沙国吗!”铁云钢骂骂咧咧,又望了一眼对岸。
“没错!”伙计这才说,“自从二十年前‘浮生河’大战之后,咱们跟对岸就断绝了往来。这里呢,又是浮生河上下游最窄的地段,只有不到五里宽,双方皆是重兵把守。为了防止走脱奸细,附近河面上一概不准行船。谁要不听,胆敢私自泛舟,一律当奸细处置;不是一顿乱箭,就是一通火炮。要还弄不死你,一上岸,也得抓起来;各种非刑毒打,从头到尾叫你尝个遍,最后再拖到菜市口,一刀砍了了事,算给大伙做个榜样!您说,这还有谁敢呐!”
“原来如此!”铁云钢听明白了,又问:“那不能行船,这鱼又打哪来的呢?”
“嗐!您看”伙计一指窗外,只见河岸上一排排的鱼竿,排出去好几里地。“您吃的这条,就是愣给钓上来的,两斤重!”说完,伙计下去了。
这酒楼临河而建,名叫“三笑楼”,乃是威州天门府有名的酒家。这儿的名酒“一河春”,在北云国内也算小有名气。铁云钢虽然嗜酒如命,今日却不是为这一口而来。
白帝云九霄为集强权于一身,又是削藩,又是军改,弄了好几年,全国上下,各处的亲王跟诸侯,统统交出了军政大权,可说是卓见成效。但是,有一个地方始终没见动静——威州天门府——天威王云中虎。
这几年,朝廷派了不少钦差大臣过来降旨,最后全都蔫儿吧唧的回去,先是哭一通鼻子,才禀告说连云中虎的面都没见上,就叫人乱棒打出了天门府,一气儿赶出了威州。云九霄龙颜大怒,鼻子都气歪了,本想率军征讨,但唯恐自己这头窝里斗,对面南沙国趁火打劫。于是几番思量之后,才放弃了率军征讨的想法。
而对于云中虎这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云九霄吃不准,不知道人家是打算谋反呢,还是准备怎么着,弄得他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派了好几拨探子前来查探,却一个回去的都没有。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让义弟铁云钢冒险走一趟了。
眼看着日头完全落下去,河面上映着几缕暗淡的红光,好似苍天疲倦的眼神。
“怎么还没来?”桌面上,酒菜吃得差不多了,铁云钢等的人却还没来。正想再叫两斤“一河春”,这时从楼下上来个小孩。小孩拿眼扫了一圈,最后盯住铁云钢,奔了过来,啥也没说,将一颗纸条递到他手里,扭身就跑。
铁云钢一愣,也没追,暗自将纸条打开,上面用木炭还是什么东西,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望沙渡”。
问了伙计“望沙渡”在哪,然后铁云钢下楼会了酒钱,照着所指路线一路穿行,到了中天大街。
此时,上空的天殇迷离流转,幻化姹紫嫣红,月亮正满,悄然挂上枝头。大街上热闹非凡,买卖铺子关了不少,也开了不少。铁云钢转向东面,一路走过去,街头巷尾之间,不时传来轻浮浪荡的笑声,引得人心旌摇曳。
径直出了东城门,铁云钢沿着河边山崖栈道,先过了“听涛台”,然后转上“捕风坡”,最后走上吊桥。桥的另一端连着一座孤悬于外的岛屿“疙瘩岛”。
关于这岛,铁云钢貌似曾经在哪听过一耳朵。
二十年前两国大战,南沙曾一度攻占疙瘩岛,天威王云中虎下令,用红衣大炮将岛上宽大的石桥炸毁,切断疙瘩岛与这一头的连接。随后,沙军在“苍鹰王”商诀的带领下,涉水冲杀,云中虎亦是奋勇迎敌。一场厮杀之后,两岸之间的河沟内,翻起猩红的浪花,无数士兵的尸首如水藻一般在波涛间起伏。号称沙国玉柱的“苍鹰王”商诀,亦是殒命于此。并且他的尸首也永远埋在了这里。云中虎将这位劲敌的埋骨之所取名为“望沙渡”,聊作敬意。而如今名动天下的神蝎王商英,就是这位埋骨他乡的苍鹰王之子。
吊桥在傍晚的大风中剧烈摇晃,旧日石桥的残躯在两端隐约可见,下面翻腾的恶浪不断袭击岩石,好似埋命于此的无数战魂正自愤吼、咆哮。
下了吊桥,铁云钢翻过小山坡,来到东面的悬崖——“望沙渡”。这地方拢共十几丈宽,正对南面的沙国。在这十几丈方圆正中,有一座墓碑,上书“南沙苍鹰王商诀之墓”。“眼望彼岸故土,却是死也回不去了!”铁云钢素来敬佩骁勇无畏之人。言罢,从腰间撤下酒葫芦,拔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口,又往石碑前浇了一道,算作祭奠。
“啧啧啧!这么好的酒倒地上,多可惜呀!”话音方落,一个女子从石碑后面的山坡上缓缓走下来。她戴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但看其婀娜的身段,听其清脆的话音,当是个妙龄女子。“刀皇这么慷概,也给奴家喝两口呗!”
“哈哈哈!少来,洒家不吃美人计,何况你到底是美人,还是个丑八怪,也不好说。”说话间,铁云钢将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女子微微一叹:“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刀皇铁云钢,竟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凡夫俗子。”
“大妹子,你这话可有点冤枉人,”铁云钢嘿嘿一乐,“瞧都没瞧见,怎么就说我以貌取人了呢。实话给你说,这酒老贵了,咱老铁手头向来不宽裕,所以比较抠门。”
这女子咯咯一笑,“都说刀皇铁云钢性子急躁,说话粗鲁,我看您挺精明的呀,话也说得风趣!”
“大妹子别夸了,要给我夸上瘾,以后又没人夸,我还不愁死。”铁云钢拱了拱手,“咱说点正事吧,毕竟你们价钱挺贵的,时间一长,咱只能赊账了。”
“瞧你说的,要您都付不起这点钱,那咱鬼掌门就不用作这生意了。”姑娘打趣道。
鬼掌门是北云境内近几年兴起的门派。他们的当家人是谁,没人知道。这个门派在江湖上神神秘秘,且没有一个确切的地方。同时,他们又做着很多黑道上的买卖,列如暗杀、情报、走私,凡是不正当的暴利门道,几乎都有鬼掌门的影子。
这次来威州天门府,知道云中虎的地盘不简单,官面上的人肯定摸不进来,于是铁云钢便找到了他们。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了人家半炷香的功夫,从而打听一下天威王的消息,并计划从这些消息入手,顺藤摸瓜,看看能查出些什么。
铁云钢没接茬,乐呵呵等着听。
“好吧!既然刀皇这么日里万机,奴家就长话短说。”姑娘煞有介事道,“简而言之就是——天威王,反了!”
铁云钢一怔,不大相信,但揉揉脑瓜一想,也觉得不好说,毕竟,“皇帝”谁不想当当看呢。“他云中虎要是想当皇帝,当年干嘛不趁云九霄征讨忠武候之时出手呢?如今人家屁股都坐稳了,他又想当皇上了,这时机选得不大对啊!”
“你以为人家的对手是你们呀?”蒙面女子问道。
“这话问的,敢情我大哥屁股底下坐的不是皇位,就只是张椅子?”铁云钢笑道,“不是我们,他把别人干翻十八回,也得不到皇位啊!”
蒙面女子叹了口气,“您就不想想云中虎当年为什么不出手?”
“为什么?”
“因为河对岸的南沙国不答应呗!只要这头他云中虎一举兵,河对岸立马就杀过来给商诀报仇。到时候,他云中虎不就腹背受敌,难顾左右了吗!”
听蒙面女子这么一说,铁云钢把大脑袋一晃,似乎明白了。“那当年人家不答应,现在人家就答应了?”
“还没有完全答应,不过很快就答应了。”蒙面女子貌似知晓得挺多。
“是吗?怎么证明真假呢?”
“拭目以待!”
铁云钢一愣:“啥意思?”
蒙面女子指着铁云钢身后的石碑,“很快他就可以回去了。”
“你是说……”铁运钢摸着胡子茬,隐隐猜到了什么。
“没错,云中虎决定把商诀的尸骨送回去,以示诚意。”蒙面女子解开了谜底。
“什么时候?”铁云钢追问。
“这就不好说了。”蒙面女子道,“一个月?两个月?得看人家两边是怎么谈的了,谈到哪一步了。”
一个月,两个月,自己哪能待这么久。“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事可以证明云中虎要造反吗?”铁云钢相信,这女的应该还知道别的消息。
“不好意思,时候到了。“蒙面女子妖娆的说,”要不您再续上半炷香?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怎么样?”
铁云钢倒想,可身上没那么多银子;没那么多银子不是没有,是多了带不了。抓了半天,掏出一把碎银子,傻呵呵的说,“要不咱先赊个账?”
女子带着面具,照样掩面一笑,“这样吧,您把酒给我喝一口,我便送你个消息。”
还有这便宜事?铁云钢没多想,把葫芦摘下来,心里觉得占了便宜,挺高兴,脸上还得装成心痛的样子,“你小口一点,这酒贵!”
姑娘哪管,抓过来,转过身去,掀起面具,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铁云钢看着心慌,等接过来,拿手里摇了摇,晃了晃,好嘛,一口气下去小半截儿。这可是二十年陈酿的马尿黄。宝贝呀!铁云钢一路上都没舍得多喝。“你这姑娘,个儿不大,吞口不小啊!”把葫芦系好,又说,“说吧,啥消息?”
姑娘擦擦嘴,也把面具重新戴好,转过身来,“芙蓉街,兵工坊!”话音未落,身子一纵,便消失在了山坡另一头。
铁云钢返回府城,来到芙蓉街,找到兵工坊。绕到兵工坊后面,一纵身,越过墙头,到了里边。
站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响动,连狗也没叫一声。铁云钢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之间,心中也没个谱,不知该往哪去查探。想了想,管他娘的爱哪是哪,索性放开了步子,满院子乱蹿。既然那姑娘告诉自己这里有猫腻,多半不会骗他,再怎么也能碰上点什么。
月亮挺圆,可被夜霭遮得朦朦胧胧,星星也挺多,一颗比一颗亮堂。看不见天殇,不是消失了,而是多半正值转入黑色,与夜海暂时融合。
兜兜转转,一路上碰见不少家奴,也有几个看家护院的打手,都被铁云钢一一躲过。
忽然,拐到一处宅院墙外,他听见有人说话。于是转身躲入墙后,没一会儿,就见两个汉子各挑着一捆东西,从里面走出来,像是要去哪?担子挺沉,两人走得颇费力气。
“张大哥,最近咱这儿怎么这么忙?整天叮叮咚咚,没个完,啥时候是个头啊!”
“嗐!你没听说呀,要打仗啦!”
“跟谁打?南沙吗?”
“看样子不像,没准是跟朝廷打。”
“跟朝廷?咱不是一头的吗?怎么还打上了。再说,咱这一动窝,对面不就扑过来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最近来了不少南沙人,像是来和王爷商量什么。听说,明晚在天威王府,还得摆上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人家呢。”
“办酒宴的事我知道,除了南沙来的,好像还有不少咱北云境内的武林高手,也不知道凑一块干嘛?你说咱王爷不会真要反了吧!”
“这可不好说,不过咱也别乱说。咱们就是一马前卒的命,王爷叫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多了别问。”
“是是是,我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没了!”
“加把劲儿,等把这些东西弄到兵库,咱今天就歇着了。”
铁云钢悄悄跟在二人身后,听了个七七八八,心说天威王果然要反。这时候,打算抓他俩做个耳朵,把事情再详细了解一遍。于是跟上一步,一伸手,“别动!”啪啪两声,将俩人穴道点住。一闪身,到了二人跟前,就见两人长着个大嘴,一个劲冲他眨眼睛,看样子有点懵,还有点怕。
“我问点事?你俩老实回答,否则,我一巴掌拍死你们!”铁云钢人高马大,面相凶恶,这一犯了狠劲儿,真跟个罗刹鬼也差不了多少。
两人眼睛眨得更快了,似乎还想点头,可穴道被点住,动也动不了。
铁云钢一伸手,在其中一位的胸口上点了一下,这人身子不能动,但能张嘴说话。“我问你,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回罗刹爷爷,我们正往兵库运家伙呢。”那人赶紧回答。
“运什么家伙?”
“刚打制出来的兵刃和盔甲。”
“好好的打什么兵甲”
“近来天威王招募了不少新兵,一下子,兵甲供应不上,所以命令我们没日没夜的赶制。”
铁云钢倒是一惊,又问:“你可知道天威王为什么要忽然扩军?”
“这……这我哪知道啊。”
刚才听他俩谈话,铁云钢知道这小子貌似知道得不多,但还是打算逼一逼,于是拿出股把癞蛤蟆捏出尿的劲儿。“你不知道谁知道,快说,不然我捏死你!”
“罗刹爷爷我真不知道啊!”稀里哗啦一阵响,这人敢情吓尿了裤子,同时哭着鼻子道,“你问他吧,他知道的比我多!”
还不如个癞蛤蟆了!铁云钢一捏鼻子,“真他娘的怂货!”伸手又把他给点上了,接着解开另一个。“多的话别讲!捡重点说。”
“诶……诶!”这位答应一声,接着道:“具体的我不清楚,听说是要准备打仗!”
“跟谁?”
“这小的可说不准,反正不是和南沙国就是跟朝廷。但据小的猜测,多半是和朝廷打?”
“为什么?”
“因为最近来了不少南沙人,看样子是来跟王爷商量什么的。有说有笑,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铁云钢听到这里,心里便有了八成的把握,天威王确实要反,似乎还打算和南沙内外勾结。“听说还有不少北云的武林高手,你可知道是哪些人?”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眼看问得差不多了,铁云钢心里打了个主意,一巴掌下去,把这答话的拍死了,留下另外一个,解开穴道。“你们的兵甲放在哪?快带我去!”
那位一看,眼前这罗刹一般的大汉,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祖宗,招呼不打,抬手就毙掉一个,心里哪有不害怕的。刚尿完,这会儿裆里一热,又愣给吓出来一泡。
三转五转,这位爷哆哆嗦嗦将铁云钢带到了兵库门口。看守大门的一看,正要打招呼,忽然发现后头站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没等他喊出声来,铁云钢飞身过去,一脚把他给踢死了。这位一看是个机会,转身要跑,铁云钢头也不回,把看守的刀捡起来,拔出刀刃向后一扔,一声惨叫登时响起,这位“尿爷”应声毙命。这时,又从里面转出来三五位看守,手拿钢刀,神色惊惶。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全部身归那世去了。
待料理完几人,铁云钢进去一看,里面果然刀枪成堆,盔甲成垛,哪哪都是新打制出来的家伙,在灯光照耀下锃明瓦亮,熠熠生辉。
“狗日的!我让你天威王造反!”铁云钢从这头到那头,把仓库的油灯全部打翻。这军中用的都是那种大号的油灯,里面灯油挺多,一下子打翻十几个,油滚着火,火趁油,一时三刻,整个仓库就成了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