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生日
从早上踏上油轮,换上旧衣服穿上高腰防油胶鞋起,大家彼此都开始忙碌着,尽管工作累得直不起腰,尽管谁都打心眼里想偷下懒,但只要回头望一望在污浊的空气下彼此忙碌的身影也只有叹口气继续干下去,真希望有人会喊一声“上去休息一下吧。”
朱自惠时常找些能够心安理得的借口跑上跑下,气喘吁吁地来回。大家见他如此卖力工作,口上不说什么,心底自然有一丝敬意。凌心竹则更是对朱自惠作为车间领导表率行为而赞叹。而朱自惠却是另一番想法,呆在油仓里呼吸污浊空气说不定少活几年,上下跑跑虽然辛苦却经常可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谁都可以指挥安排凌心竹做事。开始吊油的时候,黄天琴说:“小凌,你是男的力气大,就在上面拉吧。”刮油泥的时候卓金凤说:“哎唷,小凌,那上面那么高,你腿长你去刮吧。”就连那个厂部人员也跟着喊:“小凌,装油泥的桶满了,你上去拉吧,我在下面给你捆好。”朱自惠则说:“怎么样,小凌,辛苦吗?年青人煅炼煅炼有好处,我们一块过去把那里搞一搞,把这些长西先提过去,我的烟瘾又来了,我先上去吸口烟。”
张怡对他们如此指使凌心竹感到不平,但对方都是老资格也只有忍气吞声,只是跟在凌心竹附近尽量想减轻他的工作,又想陪他聊聊天,解解闷。偏偏他又不领情,有一句没一句的,便使姑娘又恨又怜。
凌心竹对任何人的话都当作是对他的信任,干活唯恐干得没有别人的好,别人休息的时候继续再干,更不要说偷懒了。上船第二天每人发了一百元工作服费,他拿着钱总觉得不应该和别人拿得一样多。师傅和徒弟怎么能一样多呢?他简直感到以自己此时的身份愧拿这么多钱。他去问朱自惠,朱自惠指指他身上穿的旧衣服告诉他这是工作服费。凌心竹于是更不解:这身自家穿旧的旧衣服怎么可能值一百元钱呢?
朱自惠不耐烦拍拍他背说:“不要问那么多了,有钱给你,你就拿。”
这天中午海面上开来一条小白船在油轮边上靠住,从油轮的吊梯走上来几个穿制服的人。几个人边走着边对着海面指来指去,又在船面甲板仔细地看,其中一位举起照相机拍起来。朱自惠紧张地扔下饭碗说:“不好。”跑进船内去找张远。
凌心竹莫名其妙端着碗说:“怎么回事?”
在一旁的张怡接上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冲洗的油污染了海面?”姑娘很聪明地把答案作问题传给他。
果真凌心竹自以为是地说:“对,肯定是这样。你没见他们还用照相机拍吗?”
张怡此时更加装着一付一无所知的样子说:“真的吗?他们还用相机拍了吗?他们拍什么啊?”
凌心竹便解释说:“他们拍船沿边的废油污,掌握证据呢。”
过了一会便见张远与船长及朱自惠一起走出来,和几个穿制服的人一一握手走入舱内。又过一会朱自惠一个人走了出来。在甲板上吃饭的许多人便问怎么回事。朱自惠摇摇头,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不就是快过年了,海监局的出来寻寻事端,无非是想讨个钱罢了。”朱自惠又指着凌心竹笑着说:“刚才小凌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吓的站了起来,碗都差点掉了,没事的,不过是给几个钱罢了。”好几个人跟着笑了笑。
凌心竹的脸随着笑声红了红,心里实是不快,付主任不应该信口乱说些无影的事,更不应该把他当作小孩般取笑。独自走到船沿,两手抓着拦边铁链,眼望着漂在海面上的油污被阳光折射成七彩。
张怡走过来说:“朱自惠就喜欢乱说来抬高自己,其实你不必介意。我知道你当时在很冷静地分析着事情。”
他笑着捌了捌嘴,他的自尊不允许一个女的来怜悯宽慰他。他岔开话说:“快过年了,不知道今年的春节是几月几号呢?”
“好像是二月底。”
“今天是几号,我都不记得了。”
姑娘轻轻一笑:“今天是七号。”
他转过头用怀疑的口气说:“七号?今天是七号?”
张怡瞪大眼睛看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怎么了?”
“噢,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一月七号怎么了。你说出来听听好不好?”姑娘是很有心计的,她并不是诚心想问些什么,而却是有意识想让对方将刚才的不愉快忘却。
“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一月七号好像是我的生日。”
“真的吗?”姑娘用惊喜的语气说:“你这人也真是的,自己的生日也用好像,祝你生日快乐了噢。”
凌心竹显然不善于接收别人的祝贺,他尴尬地说了声:“谢谢。”却连眼也没有看她一眼。
“今天是你多少岁的生日啊?”
“十九。”
“以前的生日一定有很热闹的庆祝活动吧?”
“哪里像你们女孩子,我的生日从来是平平淡淡,只记得过去小的时候过生日母亲会为我们煮两个鸡蛋以示庆祝,以后生活好了,鸡蛋平常都经常吃,也就失却了用它庆祝的意义。”
姑娘意外地获知他的生日,且比自己年长,见他肯跟自己说如此贴已的话,不由的芳心窃喜。但听他提及母亲,不免暗自神伤。将头上戴着的布帽摘了下来,盘在头上的秀发随之散下,被风吹开,有几缕拂到凌心竹脸上。
凌心竹依稀分辨出夹杂在柴油味下的女儿香味,心中为之一颤,挪开了半步。看她用手玩着布帽上的棉纱,便觉得对方全没有了以前给他留下的盛气凌然的感觉,虽然身穿油污的工作服,但每一微小动作都显示着女儿家优柔之态。
只听她喃喃说:“世外纷花红几时,淡水平常终一生。鸡蛋虽平常却是真情,岂是他人酒肉可比,可惜如今我想要也没有啦。”
凌心竹见她忽然说得如此凄凉,才想起她母亲早逝,心中觉得她可怜,但又不知如何劝慰她便不敢开口。
吃晚饭前,凌心竹用碱砂使劲搓着双手,但仍无法洗净夹在指甲缝里的油污。或许干活消耗能量多,肚里已饿得发慌,甩了甩手就快步向舱内走去。吃饭的地方设在船上会议室里。他每次过去人几乎都已到齐。
张远正大声对两个值班分菜饭的妇女说:“小凌今天生日,那两个荷包蛋是做给他的。”说完转身欲出,正好碰到进来的凌心竹便拍拍他手臂说:“船上不如家里,就给你加两个煎荷包蛋吧。”又转身对两个值班妇女说:“就是他。”说完就走出门外。
凌心竹正感莫名其妙。只听那性格爽朗的黄小清率先说:“哎唷,小凌真幸福噢,主任亲自嘱咐厨房煎了两个蛋给你吃。”
朱自惠说:“来,今天小凌生日。我们一起祝他生日快乐。”大家随身附合。
凌心竹被这突来的气氛感动得鼻子一酸要掉下泪来。在场的没有一个不是他的前辈师傅,而他不过是一个才进厂不到半年的学徒。真正令他感动的是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人为他庆祝过生日,从未体验过被人祝贺的滋味,油然而起的幸福遍布全身。请不要去指责凌心竹的父母吧。因为他们是那么普通,那么真实的劳动者。他们勤劳善良。一生忙碌工作,或许他们缺少了点浪漫,但对子女的受与大多数父母无异。他听到邓其真的声音喊得最为真诚响亮,便不由自主地向她看去。邓其真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张怡。张怡对他展现一个胜利凯旋居功自傲般的微笑。凌心竹方始大悟。心中不知该感激还是怪她多嘴好。取了饭盒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打饭处。其实在船上吃的两顿饭菜是相当丰富的,比平时在家中吃的尚要好几倍,多两个荷包蛋倒不至于引起任何人的红眼,但这份殊荣便引得众人死盯着凌心竹将荷包蛋送入嘴中,纷纷随之咽了下口水,仿佛已品出味道。凌心竹却差点将口中的蛋叶出,最终强咽了下去,连忙拔饭入口。原来船上的菜都是上午买好,而张远下午去通知厨房的时候,厨房只能将现有的咸盐蛋煎成荷包蛋,自然咸不堪言。于是凌心竹为了将这份幸福完完全全享受光,他吃掉了两盒饭和喝了一盒白开水。
不知内因的众人心中难免都会闪过一丝疑问:“张远怎么会知道凌心竹今天生日?”大多数人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便不复存,偏偏在洗饭盒的时候,凌心竹的两个师傅之间有这么一段对白。
“哎,你说张远怎么知道小凌今天生日?”
“谁知道,说不定是小凌自己对张远说的呢。”
“肯定是,要不然张远怎么会知道。”“小凌居然好意思将生日告诉别人。”
“小孩子贪慕虚呗!”
偏偏这段对白被前来洗饭的凌心竹一字不漏地听了去。顿时所有幸福荡然无存,心中不免恨张怡多嘴。更坚定了要离开仪表组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