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水院老师

来自外界的压力,凌进中作为父亲默默地沉受着。水产学院航海系的儿子居然没考上大学,应该算是一种耻辱吧。当初大儿子考上大学时,他虽没有像其他同事般摆酒庆贺,但他能够在脸上装着付谦虚不以为然的样子而又无法掩饰内心自豪喜悦与别人举手互相道贺。如今他甚至怀疑自己教书的方法是不是已经过时,学生们是不是在内心里怀疑他们教师的教学水平。甚致这个系主任也觉得当之有愧啊。他会责怪心竹吗?心竹从小就显示出他过人的聪明才智,八九岁已能读《封神榜》、《水浒传》等名著。临白描、雕石泥无样不学,文文静静外表下埋藏着一颗热烈的心,这样的一个孩子你还能有什么苛求吗?博而不精,滥而不专,感情用事,这是心竹致命弱点。凌进中这样想难免有事后诸葛亮之嫌,他能够这样想却仍然无法坦然面对朋友。因为他总不能去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的聪明,考不上大学只因博学而已。

“主任。”凌进中被这一声叫回过神来,手下意识地去抓桌上的笔。

“主任。”进来的是去年分来本系的青年讲师鲁子蒙,他欲言又止,本是充满勇气走进来的,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凌进中向他鼓励地笑了笑:“小鲁,什么事?坐下说。”

鲁子蒙坐下来,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开口。便说:“主任,我教书一年多了,我也想能够兼教些夜大课程,过去曾跟主任提过这个想法,你说我刚毕业,教学经验不足,末形成自己的风格,夜大学生学习目的多不明确,去那里教书,面对那些学生很容易影响教师的职业道德观…。”

凌进中手抓着笔轻轻击打着桌上的玻璃,沉默了一会。这沉默好像凝住了所有空气分子也凝住了鲁子蒙的话。“我说过,我说过。”他的话就像电源开关一样,打上开关,所有用电设备,该亮的亮,该转的转。鲁子蒙的话也像得到了能源继续下去。

“主任,我教书一年多了,备课笔记作了好几本,也积累了些经验,去夜大兼课的事你看行吗?”

凌进中不知该怎样说,在本校夜大兼课每晚补贴二十元,本是少得可怜的廉价劳动,但对这些领取国家固定工资的人来说二十元却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那些退休的老教师,闲得无事,多愿意申请任教夜大,来充实自己。所以凌进中尽可能为退休教师安排课程。因此系里人员派出便少了,既然名额有限,便免不了明争暗斗。他作为本系主任,本系工作具体实施者,自然成了个矛盾焦点,给了这个去,那个说你坏,给了那个去,这个道你不是。凌进中心中很为难,当初鲁子蒙向自己提出去夜大兼课时,他确实是这样对他说的,如今鲁子蒙拿出他当年说过的话来重新提这事,一时不知怎样对答。又是一阵沉默。

鲁子蒙也开始后悔此举了,他当然知道当年凌进中所说乃拖辞。要不是系付主任周权与他的一番谈话,他也不会重新打起这个念头。凌进中的不语更增加了他的不安,得罪主任并不是一件好事,刚进来时的冲动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颗惴惴无着的心在“扑通,扑通”作响。

鲁子蒙此时想的是如何不让凌进中对他有恶感,那里还顾得上每晚二十元的课。说:“是周付主任说王季全能够去夜大兼课,我也应该没问题,所以过来问一问。本来我白天所授的课时也不少了,表明系里对我工作的肯定,我哪里还有更高的奢望。”

“周主任?”凌进中用疑问的眼光看着鲁子蒙。

鲁子蒙说:“是啊,周付主任说应该没问题的。”

凌进中不想在下属面前表现出什么,说:“王季全家里确实存在经济困难,系里通过研究才决定让他去夜大兼课,你的要求系里会考虑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够体谅一下,我们航海系去兼课的任务本来就不多,有许多退休教师系里没法不照顾。”他显然回避了对周权所说与否的回答。

“主任说的是,我也认为退休教师应该照顾,毕竟曾为系里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去不去夜大兼课倒无所谓。”鲁子蒙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令凌进中如释重负。

鲁子蒙悻悻地去走出主任办公室,前些时周权与他聊天时,曾说他年轻有为,且是单身汉家又不在这里,何不去夜大兼些课程。他本也知道本系去夜大兼课人数有限,但周权又说王季全也是和他同一批讲师,王季全能去他也应该没问题的。周权又说他作为系付主任对青年教师的关怀和支持,并表示让多一些机会与希望给青年人,鲁子蒙若想去夜大兼课的话他这关不成问题,关键是看凌进中的啦。

这以后几天,鲁子蒙既不安且心有不甘,不但兼课的事情没有指望还说不定给主任留下了坏印象。他很想找周权倾诉一下却没有机会。虽然彼此白天在学校见面机会甚多但却因有各自的课程也只限于点头打个招呼匆匆而过,直至有一天周权临去上课前对他说:“小鲁,晚上过我家聊一聊。”鲁子蒙才好像有了一点精神。

单身汉教师宿舍和学生宿舍在同一楼,离教师宿舍只有几百米的路,若非周权的邀请鲁子蒙是不涉足他家的,据说周权妻四十有余,风姿不减,性情开放,尤其喜爱跳舞,据说其单位航电厂举办舞会她每场必到。又据说周权醋劲十足,经常怀疑其妻对已不忠,曾有过跟踪其妻到航电厂窥视的记录。

鲁子蒙在去的路上,迎面碰上凌进中父子,在他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赶紧躲避,但已经来不及,只好走上去打招呼:“主任,和儿子散步啊。”

“嗯,随便走走。人老了要多运动运动才行啊。你上哪啊?”

“我?我也随便走走,天气好像不是很好,是不是快下雨了。”鲁子蒙与凌进中道别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不想让凌进中知道他去周权家,当然是有原因,没有哪个领导愿意看到自己的下级被人重视超过自己,据说还有前车可鉴呢。前清雍正年间,大将军年羹尧就因在一次皇帝阅兵时,过分炫耀了士兵对他的尊重,以至招来杀身之祸。

鲁子蒙看到凌进中父子转弯后才又折回来。走到周权家门,神经质地左右看了看,又用手理了理头发,这才敲门。开门的是个妇女,头往一边歪着,一只手托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棉质睡衣,睡衣最上一颗扣子没有扣。鲁子蒙居高临下,两个*便依稀可见,吓得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叫了声:“嫂子。”

“你看你,淋了房子满地的水,快进去洗你的头吧。”周权跑出来,拉了妻子一把,然后让鲁子蒙进来坐下。

“怎么样,去夜大兼课的事情跟凌主任讲了没有?”周权一边倒水一边问。

“讲了也没有用。”鲁子蒙一脸委屈样。

“怎么,他一口拒绝。不可能吧?总得有商量的余地吧?”周权故作吃惊的样子,其实早知结果如此。

“说是名额少,要照顾系里退休教师。”

“哎,老凌也不知怎么想的,退休教师既然退休了就应该休息了,多让些机会给年青人吗。”

“周主任,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我们年青人就有希望了,老是论资排辈处理事情,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啊。”鲁子蒙故意把付主任的“付”字给省了去。

“上级也有文件说要年青化…不过,王季全他不也是跟你一批的吗。也不知凭什么关系能够去。”周权有意识地放饵诱导鲁子蒙。

鲁子蒙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气愤地说:“就是啊,王季全他凭什么就能去,教学水平我哪点比他差?”

“哼,这年头光有本事有什么用。”周权在旁煽动说。

周权一直认为自己乃水产学院航海系毕业,专业水平要比凌进中旁门左道转过来要高一档,而却没有当上系主任耿耿于怀。

“王季全一定是给了他什么好处。”鲁子蒙回想起站在主任办公室时的尴尬与狼狈就有气。

“说不定是给别人捉住了把柄?”周权笑了两声。

两人对王季全之所以能够去夜大兼课作了分析之后,又对凌进中为什么要用退休教师进行了推断,结果一致认为是为了拢络人心,树立威信,为将来能够当院长铺路。

鲁子蒙临走的时候禁不住回头向里屋望了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是夜难眠,久久不得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