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清仓

横向五十米,纵深二十几米的油仓,光线幽暗,空气稀薄,充满了浓浓的柴油味,令人作呕。清理油仓的程序看起来很简单,先用抽油机把油抽干,剩在仓底约半米深的油无法抽尽的,就用小桶一桶一桶地打入大油桶中,然后在仓外用一定滑轮吊出。油彻底打完后,便开始用铁片把油仓平面的油泥刮干净,然后用高压热水冲洗整个油仓,再用抽油机把水抽干,当然仍会有一些水无法抽尽,便又用桶吊,最后再用干净棉纱擦一遍,然而你不难想象,在那闷灌子式的油仓内就算你不必干任何工作,那也是一种受罪啊,特别是穿往横向里面时,不见天日给人带来幽闭恐惧。(按:多年后,凌心竹回忆这段往事都感到后怕,万一出什么意外,在舱底真是死路一条啊。)张怡和黄天琴蹲在油仓最底,用小桶从缝槽中把油一桶桶倒入一个大塑料油桶中,快满的时候,张怡说:“好了,下一桶吧。”黄天琴又往里面倒了两桶说:“还可以灌满一点,不就快些吗?”张怡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是往另一个油桶里装。朱自惠在一旁用那根从上面垂下来的绳捆住那桶油,使劲抖了一抖绳子,大声朝上面喊了一声:“小凌,往上拉。”不一会绳子抽紧,40公斤的油桶颤悠悠地开始往上升。突然“哗,叭”一声一大片柴油从上落下,朱自惠吓得右脚后退了半步,恰好踩着缝里,差点摔一跤。张怡、黄天琴同时惊叫一声,黄天琴站起来退开几步,摘下被柴油泼到的帽子甩了甩。张怡第一个念头就是:油桶要掉下不了。连忙抬头往上望,油桶在头顶五六米处晃荡,但已无下坠之势。她可以想象得出在仓外,凌心竹那么瘦的手臂正如何与之处于平衡。想到这,她马上站起来,抬起穿着长统防油靴的纤脚,跨过一个个布满仓底的钢槽,到了楼梯处,抓牢满是锈和油的扶手,往上跑。正在油仓四处壁格架上刮锈的卓金凤及厂部女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张怡好似浑然不顾垂直上下的铁架危险,吃惊地喊:“张怡,小心油滑啊。”

张怡爬出仓外,见凌心竹两个手上缠着些棉纱,缆绳在右手上绕了几圈,绳里压出来的油流了满手,绳子一端捆在船上的一机杆上,其余的被他一只脚踏着。她站在他侧面,抓住缆绳尽量用足全身力量。这便使凌心竹很不好意思,他不愿意接受她这样的好意,他此时宁可独自承担任何痛苦,也不愿别人有丝毫小瞧他的怜悯。这不是无疑在表明你的无能吗?连个油桶都提不动,还要个姑娘来帮忙。凌心竹对她的此举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感动,相反却在心中升起了少许厌烦。

油桶吊上来了,凌心竹边解绳子边说:“手套给油全弄湿了,绳子也都是油,差点抓不牢。这一个定滑轮也一点力不省。”他很想解释清楚,他不愿任何人小瞧自己,使自己的自尊心受损,更何况对方是个女的。

“其实你可以跟朱自惠讲,叫多一个人在上面吊的。”张怡本想说她可以帮他一块的,但毕竟到了嘴边,便又婉转了一点。

“我一个人够了,一桶油并没有多重,你看前几天,不也是我一个人吗?”凌心竹极力装出一付无所谓的样子,他又把空绳子放落仓底。张怡在一旁看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一付自傲的神情,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即嗔且爱。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她觉得世上任何人都那么快乐,唯独自己可怜没有人痛爱,因而她把别人对她的冒犯看成是一种欺凌,把别人对她的爱护帮助视为怜悯下的同情,就好像别人把少得可怜的钱丢给路边的乞儿一样啊,难道这叫爱吗?她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出顽强,甚至有些盛气凌人。这样就令许多男青年叹为观止,其父是这个厂综合车间车工,整日围着机器打转,也很少过问女儿的事情却不知道女儿在一天天长大,心事也随之增加,这便令张怡独自更加伤心。凌心竹的进厂无疑深深打动了姑娘的芳心,他那对黑得很深很深的眼睛,他那挂着天然傲气的嘴,还有他那大鼻子都显示着与众不同的气势。“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但谁又能保得住他没有崐出人头地的一天呢?”姑娘是这样想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得出她已经是一个多么有见解的人。而且具有如此高瞻远曙的眼光,不得不令人佩服。但她确实是在一厢情愿地设计着未来,她无意识地忽略了他人的存在,而进入了一种“吾心便是世界”的境界,这又不能不说明她不成熟的一面。张怡的心事邓其真早就发现,而张怡在邓其真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曾有一日,张怡问邓其真,男的比女的小适合结婚吗?邓其真马上知道她因何而指。张怡比凌心竹早进厂一年,她便以为凌心竹比她小,所以有此一问。邓其真一本正经地说:“婚姻是不受年龄限制的,而是两心相悦的必然结果,从来没人会认为女的比男的大而不能结婚的啊。”张怡听了这话,这以后心中存下了因果。

张怡从甲板上拾起被凌心竹丢掉的手套,手指一使劲,从手套中挤出黑黑的油滴落到甲板上。她再看缠在他手指间的棉纱,然后再往上便看到他露出骨头的手臂,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转头走了。

张远走过这里时,凌心竹正又提上一桶油来。张远见他手上缠着棉纱,便把自己的手套除了下来,朝他扔了过去:“小凌,带上手套。”边说边已去了。凌心竹接过手套,心中一股热浪涌上脸门,他实在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主任能够在快步走过的瞬间,从发现我没戴手套,到扔手套给我,都是那么自然,如此不经意的举动,不正是说明他关心别人的思想已根深蒂固。”凌心竹带上手套正自感动得头脸发热的时候,张怡手里拿着付新手套向他走来。

张怡还没走到凌心竹跟前便高兴地喊了起来:“凌心竹,我帮你去领了一付新手套。”

凌心竹回头,一身厚布工作服,一双高腰防油鞋,满头秀发都塞在布帽里,偶有几缕挂在前额和脸颊上,脸微红略有气喘的样子,应该是来回奔跑所致。凌心竹又感到一股暖流,不好意识地说:“谢谢你,其实不用费事的,手套很快又会弄脏的。”他伸出手去接,看到对方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抬头见她盯着自己的手,方醒悟过来,连忙解释说:“刚才主任走过,也扔了副手套给我。”

“是吗?”张怡眼睛向旁边看着,喃喃地说,她很害怕控制不住的眼泪要落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套塞在凌心竹的手中:“多一付你不会嫌多吧。”

凌心竹连忙说:“怎么会,怎么会呢。”

一阵彼此无言后,张怡说:“要不要我在上面和你一块拉?”“不用啦,你下去吧,下面的工作也一定很辛苦,大家都这样努力,别让我感到不好意思。”

张怡边往仓走的时候边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二十岁的小伙子居然还如此怕羞,连和姑娘多讲一句都害怕,跟他讲一句,才回一句,但这不正说明他老实正派吗?你难道不想嫁一个老实正派的人吗?

凌心竹看着她沿着梯子往仓里去,看见她布帽边沿上扎了一圈花棉纱,心中呐闷:她上来的时候帽子上并没有什么啊,她什么时候扎了一圈棉纱呢?难道是去帮我领手套的时候?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