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二)

气有两类,先天后天,后天尽而先天生。先天之气,始于天元,气行一周,一百八十分,三百六十分之后,重归天元,得以交通,并行一数。持志不断,可得天地之寿。——玄机子。

来探看许珵这人,并不是他向来熟识的某一位,他甚至压根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只是面相看起来很熟。许珵嗫喏着嘴,很是不好意思,好半天才说道:“这位年兄,恕小弟眼拙,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来人看起来差不多有三十五六,一副方砖似的脸,浓眉大眼,皂白分明,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正气。听完许珵的话,他哈哈一乐,说道:“看来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杨志义啊!”

许珵登时满脸血红,直感到自己的腮帮子,耳朵根都火辣辣的发烫。

杨志义是谁啊?不是旁人,正是许珵的邻居,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他钦慕许珵的棋艺,经常排家人来寻许珵下棋。许珵在刚刚当上翰林的时候,还不清楚朝中的官员情况,去杨家登门拜访过一次,待攀上宁王,又很朝中有实权的重臣交好之后,就再不搭理他了。

在此落难之时,以前那些好哥们儿的影子一个都没见到,反倒是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杨员外,一副火热的心肠!

许珵心中感慨不已,双手抱拳,趴在地上给他施了一礼,说道:“杨兄,向来真是多有得罪了!”

杨志文手摆了摆,说道:“些许小事,许兄不必挂齿。许兄,你这伤可要紧?”

“唉,皮外伤罢了。不知杨兄怎么知晓小弟被关进了顺天府?”

“唉,自从朱宸濠在江西反了之后,朝中大臣很多都被牵连进来,举凡是曾经与宁王来往过密的人,都被关进了大牢。我本不知道许兄也牵连了进来,有一天在路过贵府的时候,听见有人放声大哭,声音很是凄惨,原来是你的老家人赵老丈。询问了一番,才知道自从你出事之后,他去了你以前的一些朋友家中寻求帮助,可是都被人扫地出门了。又加上有那奸恶的家人,乘乱将你的家产、宅子变卖卷跑了,伤心之下,一时情难自禁,这才哭了起来。难为了赵老丈,这么大年纪了,每天为你东奔西走的,唉······”

许珵听完,眼中含满了泪水,心中无限感慨,跟着连连叹气。

好半天才收拾好心情,说道:“不知道杨兄今日来此,何以教我?”

杨志文放低声音,嘿嘿一笑,说道:“家祖曾经是成祖年间的状元公,又做了扬州府尹,虽然自身不是多大的官,但是却是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多半都是后来的阁老。这些人的后代大多与我们杨家都是过命的交情,大家捆绑在一起,才能在大风大浪中稳如泰山。当朝首辅刘大人,便是我们的掌舵人,我去央了刘叔,他已经在天子跟前给你求过情了,大约明天你就能出狱回家了,只是功名却已经被革了。”

许珵一听,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有些不知所措,差点都想给杨志文跪下了,只好连连作揖,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能保住命,已经是天幸了!“

翌日果然就来了旨意。

许珵被几个衙役抬出顺天府大牢,他抬头看着天上太阳,真是明艳无比,周围的风都仿佛静止了下来,只有几朵云,悠悠荡荡。

只有浑身破烂的老赵只身来接他。

趴在老赵的背上,搂着他油腻的全是渍泥的脖子,听着这个快六十的老人身体里的骨头相互摩擦的咔咔的声音,许珵忽然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把老赵叫到跟前,郑重的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这个善良的老家人。

许珵不知不觉眼泪把前心都打湿了。

终于老赵身子一顿,将许珵放了下来。

许珵这才回过神,抬眼一打量,面前一座酒楼,四周一打量,瞠目结舌,用手指着旁边的一个人,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不是旁人,正是那疯老道!

老道士一咧嘴,冲他嘿嘿一笑。

老赵说道:“少爷!”整个府中,只有老赵管他叫少爷,其他人都管他叫老爷,为此许珵不止训过他一次,此时听起来,却万分的让人安心。

“少爷您可别怪我,那天等他们走了后,我下水将道爷又捞了上来。本来给他送出城去了,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少爷,他就是个疯子,小姐的事,恐怕另有隐情·······”老赵絮絮叨叨的。

许珵知道唐思雨是被马非云侮辱和杀害的,心中对老道士其实已经没有了恨意,现在知道他是人不是鬼,心中也就安心,只剩下了些许的愧意。

他一摆手说道:“赵叔,没事。这件事我心里有数······赵叔,你怎么了?”

老赵用脏兮兮的手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说道:“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他真的是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听到过“赵叔”这个称呼了。

老赵转过身,在角落里悉悉索索翻了一阵,找出来一个馒头,递给许珵:“少爷,家没了,钱也没了,啥都没了,您就将就着吃一口,等身体养好了,我们回老家。家里还有几亩田地,绝不能饿着少爷您的。”

馒头外面发黄,沾了不少黑色的东西。

老赵一看,连忙在身上擦了几下,没想到越擦,黑色的越多。

许珵连忙抢过来,拿在手中,冰冷而坚硬,嚼在嘴里,却是非常的香甜。

这样休息了大约七八天。

这一天,许珵身体大好,拉着疯老道下起了棋。

这老道浑浑噩噩,可是一沾棋,脑袋却异常灵光,而且他的布局完全不同于旁人。

众人常规基本上布局都是对角星布局,这老道士却一反常态,下在了小目。

当然这种下法布局在千百年后很是常见,但在那个年代,却是非常先进了。

许珵见状,也没有占星位,而是应了一手目外。

耳边传来“咦”的一声,显然是有旁观者了。

老道士也没什么妙手,都是很普通的招术,却往往能在关键的时候化腐朽为神奇。许珵费尽浑身解数,方才站住脚跟。

下到五十五手棋的时候,许珵的黑棋已经实地大大的领先了。许珵心里微微放松,但是老道士后面接连靠,扳,夹,真是绝妙的几手棋,堪称神来之笔。

一套组合拳下来,许珵只能老老实实的吃了二子。

此后老道士白棋一路杀过,许珵的黑角地就几乎被掏净了。

而且老道士连续打损劫,看起来是许珵大占优势,可不知不觉中黑棋实地的优势慢慢就没有多少了。

周围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满是小声的讨论声。

但是许珵此时已是全副身心的应对棋局,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一局终了,白棋半子获胜。

周围一片叹息声。

许珵对着棋局思索了半天,明明刚开始自己领先了很多,怎么就不知不觉中输了呢?

望着陷入沉思的许珵,老道士眼中精光一闪,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你下的是人道之棋,我下的是天道之棋,人道难胜天道,故而你才输了这一局!”

许珵闻言一惊,心道一个疯癫之人怎么能说出这么深奥的话语,抬头朝老道士看去。

只见老道的眼中,又陷入了一片浑浊。

许珵刚要追问,就在这时,耳旁边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哟,这不是许大翰林吗?啊呀呀,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