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荡生疑云

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调和千灵。

这一日行过腊祭,祷祝八谷星神,喝了腊八粥,距离新年尚有半月余。

隆冬时节,大雪封门,太子却有了一个新的爱好,便是在隆福宫栀园内的游亭赏鱼,美其名曰观溪中月。

太子亲兵俱是军中精锐,体魄健朗尤甚于常人,然而若说宿卫于这天寒地冻的空庭之中,夜夜不休,任谁也经受不住。

却有一名平常并不如何引人注意的小兵身子骨硬朗些,体质清奇竟不惧寒,故而这夜夜伴君赏月的美差事自然落在这小兵肩上。

太子虽有手段,然皇城脚下,便是自己府中内院也究非净土,故而澄儿侍卫在侧的这多日来,他终究没有向她开口,哪怕说上一言半句。

近日来,府中亲兵们纷纷议论起膳房的菜肴、点心的量比起往常增大了好几倍的奇事。

太子每每食之不尽,总要赐与随侍的仆卫,却不敕令膳房缩减份量。而那寡言少语的南人厨子更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每日里变着花样儿讨太子殿下的欢心。

姜澄儿一边不住往嘴里送着梅蕊软糕,腮帮子鼓鼓的,一边想着:果然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吃才是头等大事,这御厨的手艺真不错,就是甜味儿略欠了些,也好,所谓浓不欣淡不厌,方是切实功夫嘛。

她飞快地朝甄缙掠了一眼,见他仍是定定立于溪边,似是一尊泥塑木雕,任由月光清冷笼在他的眼底眉梢。

她不禁想,哪怕他心中喜怒不显,全无颜色,就这般冷冷淡淡的,也仍是好看极了。

是年冬日,忽必烈并不在国中,而是在上都休养,朝中诸事皆由太子留镇京城监理。这一年,南必皇后、阿合马等人并未随圣驾同往。

甄缙知道,肃清阿合马一党的机会来了,而这机会,正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新年里。

岁首之日,新的轮回起始。东风带雨,万物苏萌,陆念羽一早便送了亲手做的药膳到太子府上。

朝野皆知,太子经年征战,罢四方战事,终日沙场不眠不休,对自己可算是狠绝之极,然而他究非神仙,肉体凡胎哪里禁得住这般耗的?

可是太子不肯听从周围人的劝谏,终是在那极西南缅越之地的烟瘴雨林里,久染瘴疠之毒,深结脏腑,最终落下了病根。

直到数月前陆念羽奔赴大都寻父,都拉图知其素谙医理,遣人请了他为太子日日调了药膳送来,太子的顽疾方有所和缓。

姜澄儿已有几日未见影踪了,甄缙知她定是趁着新年里无大事,与玉无泽等人相约出外游玩无可抽身,可他这心里仍是空落落的。

她这几日不来,甄缙夜里总也睡不好,午夜梦回时,眼前总浮现出那日镇南大军之前,她一去不回的背影。

而最令他感到心若死灰的,是在噩梦惊醒之后,恍然发觉,她真的没有回来。

他一口将药汤灌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春日里,你同玉姑娘可有约好去何处游玩?”

陆念羽道:“日日都在一处玩的,自然哪里都好。不过说起来,我们确是约了后日午后在太液池畔一同赏游那千株银杏的盛景。”

那一刻,甄缙仿若心漏跳了一拍,许久,方道:“你们一同去么?”

陆念羽迟疑道:“姜姐姐她,自然也要与我们同去的。”他此刻心乱如麻,显是在极力平复着,忽道:“大哥,虽是春日里,然地气尚未和暖,外头人多气浊,还是在府中静养的好。”

甄缙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放下药碗,踱步缓至空庭之中,蓦地回过头,问道:“小羽,你可曾…”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停在了这一刻。

他原本想问,小羽,你可曾体会过我的痛苦?

小羽,玉姑娘,他们两个多么幸福啊。纵然他二人身份敏感,一个旧朝世子,一个反元头领,或多或少都曾对他不利,然而他原谅了这一切,并且护住了他们,亦护住了他们的爱情。

可是,谁来护住他的爱情呢?没有人能够做到,除了他自己。

他与嫡妻阔阔真在人前相敬如宾,私下里更是足可交心的好朋友,二人齐心一同抵御外臣势力对太子府的渗透。

旧年里西北平乱,他亲弟北安王那木罕被叛军设计诱伏,孤军奋战终不待援兵赶到。北安王妃于王帐之中惊闻此讯,难产而去,弥留之际托孤于太子妃。

阔阔真将小皇孙视若己出,亲为抚养,后与甄缙商议,以东宫嫡长子的名义将其带回大都。这件事极为隐秘,除却他二人以外,几无人知。

对于阔阔真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她与太子之间以诚相待,互相视为好友,而她宫里又有小皇孙承欢膝下,终于不致令她自己、令甄缙为难了。

而对于甄缙来说,将来这皇位由忽必烈亲封的皇太孙继承顺理成章,而他只需扫清眼前障碍,熬过这一段最难的日子,便可与澄儿归隐山林。

虽然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然而他总归是这样期盼着。若非如此,他连一刻,也支撑不了。

年节下,庙会上跳傩舞的,舞狮子的,耍龙灯的,目不暇接,好不热闹。太液池畔亦是游人如织,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太子这一日忽然起了兴致,说要去银杏林逛逛,都拉图便带了一小队亲兵远远护卫在后。

两年了,我曾许诺四月银杏花开时,便娶你过门,你也允了我。澄儿,新的一年了,世事可会如你我所愿?甄缙抬头望着还未萌出绿芽的暗黄枝桠,心中默默念着。

遥遥银杏林的另一头,是她的背影,又是背影。

陡然间,一抹极盛的怒意迅速在甄缙眼中聚集,瞬间升腾。

那个忽然出现的,用柳藤折成花环模样为澄儿戴上的男子,那个早该被人遗忘的身影,那是林照,是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澄儿并不拒绝这般亲昵的举动?她非但没有抗拒,反而伸出了手为林照整理鬓间额带。

她对他笑了,那样好看而温暖的笑容,竟然毫无保留地在林照面前展开。

甄缙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在海棠花溪的深夜,姜澄儿曾大声回答林照,她那时说:“若他不在了,我也是活不成了。”

后来,她与林照在海岛上相处相伴一年多的时间里,甄缙时时想起她那句话,心中从未怀疑过她与林照会生出与旁人不同的感情,更不会有任何逾矩行为。

可是,在这个春日的午后,晴丝一闪而过,击碎了他的全部信心。

他忽然想起前日小羽犹豫着却没有明说的话,原来,原来小羽知道今日此刻,与澄儿相约银杏树下的,是林照。

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弃他而去时,他原以为还有将来,却没想到,她早已选择了林照。

原来,你一直很快乐。自始至终,孤单的,孤单的只有我一人罢了。

这么久了,在澄儿的事情上,他从来都是这般不堪一击。

许久,许久,一片枯干的叶子翩然落下,像一只飞蛾身归大地,落在他身前,再也卷不起一粒尘土。他渐转回身,对都拉图说道:“取火来。”

他的声音极沉极沉,如凛冬余韵,渐渐散开,蔓延千里。

这一片银杏林,再也等不到他和她的四月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