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两心安处

一夜风定天清,霜如雪,月似钩。

“原来这么快,就又是新年了。”甄缙望着栀园小溪中盛起的一轮孤月,喃喃叹道。

他的眼波流转,最终停在溪尾那一处倒影之上。

那是她的倒影,她穿着一身宽大的侍卫戎装,真叫人忍俊不禁。

甄缙笑着摇摇头,心道:她定然不知道如今这府中守卫森严,决非往日可比,若非我有意放她进来,这偌大的隆福宫,便是一只蚂蚁也钻不进来的。

当日天湖派的黑衣人听去了姜澄儿正乃南宋度宗与俞皇妃之女一事后,连夜逃出镇南军营并密报阿合马。

之后,这件隐事虽由阿合马心腹密奏君上,却因并无实质证据,且于太子声誉有损,被忽必烈压了下来。

然而,在太子的婚事上,这道密奏还是起了作用的。

甄缙迎娶阔阔真入东宫,为的不过是姜澄儿此生无虞,一世平安。

忽必烈亦知,若因此等事与自己亲生爱子生了嫌隙倒显得不太明智了,故而严命阿合马等知晓此事的人勿要再对宋室公主一事上疏奏言,更是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泄露,否则必有重处。

相知,相见,却不能相认。到今日,竟只得由水中倒影得窥一面。

虽同在一片星空之下,心的处境却好似天边的参星与商星,一个宿在西,一个却在东,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无可如何。

甄缙痴痴望着小溪尽头伊人的倒影,就这样定定站立了半夜,丝毫不觉寒冬刺骨,夜深寂凉。

可是,姜澄儿却不敢朝他望一眼,不是不能,亦绝非不愿,而是不敢。

人这一生啊,包括生前身后事,就好似一只巨大的轮子,缓慢而利落地滚动着,无论向前还是退后,何处都是起点,何处都是终点。她想,纵然相认,那多耽一刻的欢喜,终抵不过这一生早已注定的结局。

同心同意,终归殊途。

她怕的,是相认那一刻。

她忽然想起当日东海船家渡她入海,临别时的留下那一句告诫:须知尘世纷扰原为溺志之场,而油灯枯寂实乃槁心之地。

原来这句话说的,便是这两年来甄缙与她的处境。

其实这世上,岂有谁真能逃得了呢?看得透,讲得明,却始终挣扎不脱,这就是生命的处境。

后半夜里,太子终于肯回房安歇了。

都拉图特命人传了今夜职守栀园的亲侍之中排在最末的那一名小兵,令其于太子寝殿之内宿卫。

这名小兵,自然是姜澄儿假扮的了。

她跪侍在太子榻前,静静瞧着他入眠,安睡,瞧着他胸口均匀地起伏,听着他呼吸渐沉,似入梦乡。

万籁无声,她却仍生怕吵到他,这一刻,就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刺耳。

对于甄缙来说,大约已有五百个黑夜没能这般好眠了。

过去那些孤寂黑夜里,他总是梦魇难除,今夜却仿似回到最初,与学神仙初识的那一天。

那时,他身陷海岛阴牢而不得出,却因与学神仙结缘,那一夜竟入睡极快,仿佛回到了蒙古草原,在青草地上悠悠闲闲躺着,日头洋洋洒洒覆在身上,远处是溪流潺潺,哞声处处,好不自在。

澄儿,因为是你啊,也只有你啊。他渐渐露出了笑容,只在梦中。

姜澄儿见他已然入眠,便悄悄退了出来,才刚小心合上门,却不防身后有人拍过她的肩头,吓得她差一点跳起来。

一回头,竟是许尤。这一下,她真要惊讶得跳起来了。

许尤赶忙作出嘘声的手势,示意去别处说话。半晌,姜澄儿方镇定了些许,这才跟着许尤到了延德殿院中。

许尤道:“放心,这会子此处并无人夜巡。”

姜澄儿环目四顾确定无异,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上下,良久,方道:“许尤大哥,有件事,我须得问问你。”

许尤接口道:“我祖父乃当朝太傅兼国子祭酒,我是朝廷的人。”

他叹了一声,又道:“玉儿被镇南军擒拿的假消息是我传与林照的,镇南军营的埋伏我有参与,玉虚盟残部的所在亦是我查知后奏禀太子殿下的。不过,当日崇国寺前你与玉儿密会一事,乃是有细作密报阿合马,并非我所为。”

姜澄儿听他说得坦荡,心里亦明白他所为亦是他的正义,两人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便道:“这个我早已猜到了,若非由你传消息与林照,换做旁人,他定是不会轻易相信的。我想,太子殿下也是藉由你才得与张弘范结盟的吧。”

许尤道:“确是如此。不过,我若不这样做,也换不回她的命。”

姜澄儿心下一忖,道:“其实以陆公子和太子殿下的交情,玉儿也当无碍的。”

许尤道:“虽是如此说,然而将来一旦有玉虚盟人落难,玉儿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有将其余部一网打尽,方能一绝后患。”

姜澄儿不禁一凛,道:“可你如此做,未免太也不念及与盟中弟子旧日的情谊。他们当中,尚有许多是你一手调教的,你…你当真一点也不后悔么?”

许尤轻轻一笑,似毫不挂心,道:“我本是大元子民,扶保正统这是我的本分。”

姜澄儿心道:各人皆有自己秉持的情义,我何必干涉?世间对错,原也难说。何况,他终是求恳太子保住了那数千南诏弟子的命,虽受流役之苦,然而乱世茫茫,又岂知如何方能不苦呢?如今能保住性命,将来或可盼来转机也未可知。

她细想了想,又道:“你既久在玉虚盟中,可曾听闻一位西藏密宗高大师的名号?”

许尤心下一沉,略微皱眉,道:“这些事,太子殿下自有计议,姑娘无须挂怀。”

姜澄儿一怔,道:“那你今夜叫我一旁说话,又是为的什么?”

许尤道:“姑娘也瞧见了,太子殿下这一向浅眠,也只今夜姑娘陪伴在侧,殿下方有一夜好眠。殿下虽不愿说,心中也殷殷盼着姑娘莫要再弃他而去。”

姜澄儿垂下眼眸,叹道:“许尤大哥,你不明白,我的身份终究是…”

许尤打住她的话头,道:“这个我明白,我并非是要逼迫姑娘与殿下相认。许尤只求姑娘今后似今日这般伴君之侧,已是极好的了。这当中虽是委屈了姑娘,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若要姑娘与殿下此生不复相见,姑娘想是也不愿的。”

姜澄儿道:“若是如此,于我,自然是好。”

是啊,能似今夜这般靠近他、望着他,知他睡得安稳,于她而言,自然是好。

一阵雾气迷了眼,她抬眼望向栀园的方向,心中却隐隐担忧,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是对的,亦不知这天底下,究竟有没有对错之分。